这一夜的霍阳城迎来了节日的最高潮,高大的朱红城门敞开,门楼上悬挂着五彩绸缎与灯笼,随风轻轻摇曳。

    踏入城内,亦是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街道上熙熙攘攘,锣鼓喧天,杂耍的艺人沿街表演,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吕奎从一开始就很亢奋,这个摊子上逛逛,那边的人群中央凑凑热闹,玩的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走到了河道边,见河里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花灯,它们宛如璀璨的星河般洒落在水面上。

    人们站在河道两岸,将自己的心愿与祝福写作纸条附在这些花灯上,看着它们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此,吕奎女儿心泛滥的一发不可收拾,随手拉住一个刚刚放完灯的姑娘,询问她在哪里买的灯。

    姑娘指着一个聚满人的摊子说:“这灯不直接卖,有规则的。”

    吕奎挤到跟前,听老板讲了一遍,又看别人玩了几次,大致明白了。

    十文钱一根指头长短的飞镖,投掷到面前木靶子上,扎中靶心就给一盏花灯,要是连续十次都扎不中就送一个。

    她在一旁看别人扎了半天,大多都是一百文买一盏花灯,看起来怪划不来的。

    在场的不止一人这么想,于是有人便跟老板理论了起来,说这个靶子距离太远,而且木头太硬,根本不可能扎进去。

    这下,吕奎更犹豫了,想到这种时候老板为了多赚钱,肯定在飞镖或者靶子上动过手脚。

    三落道:“想放就买一个呗,大过节的。”

    吕奎道:“真的好不划算,平时一百文够买几个花灯了,虽然我不缺钱,但也不能这么浪费。”

    三落道:“真是很难想象这种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吕奎佯怒喊道:“落落!”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挤进来三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谁惹我们吕小姐不痛快了?”

    裴素霓手持三个糖葫芦走过来,给两人一人塞了一个后环顾周围,一眼就瞧见小摊后面造型各异的花灯,称赞道:“够漂亮的!老板,多少钱一个?”

    吕奎抢在老板前,说道:“人家不直接卖。喏,十文钱一个飞镖,一个靶心一个灯。”

    裴素霓咬了一口裹着糖的山楂,静静等她说之后的规则,等了半天没动静,问:“没了?”

    “没了。”吕奎说道:“哦对,十个飞镖都中不了可以免费送一个。”

    “想放灯吗?”裴素霓又问。

    “嗯……”吕奎点点头:“但是一百文一个灯太不划算了。”

    裴素霓噗嗤一声笑了:“我当多大的事呢,脸皱的跟苦瓜似的。”

    她将糖葫芦横叼在嘴里,拿出荷包点了二十文放在摊钱,招呼老板拿两个镖来。

    “哎素素……”

    吕奎见她也要上当受骗,想要上去阻拦,结果自己先让三落给拦住了。

    “让裴小姐试试吧。”三落说道。

    “真的没问题吗?”

    吕奎半信半疑地看着裴素霓微微侧身站在摊子前,一把拿起全部飞镖颠了颠重量的同时,还不忘再咬一口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

    随后,她闭上左眼,不紧不慢地将其中一个飞镖握在手心,另一个则被她举在眼前,似乎是在比对着与靶子的距离。

    紧接着,只见她的手腕灵巧一抖,那两个飞镖如离弦之箭般依次疾速射出,精准无误地扎在了靶子的正中央,没有丝毫偏差。

    围观叫好声一时起此彼伏,特别是老板的脸都要笑烂了,终于有人来证明他这动了手脚的靶子其实没‘问题’了。

    裴素霓道:“愣着干什么?去挑灯啊,你和三落去一人挑一个。”

    “素素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吕奎当众抱着裴素霓的脖子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美滋滋的和三落挑灯笼去了,回来时还多拿了一个,称老板感谢裴素霓帮忙解围附送的。

    裴素霓随手将花灯递给了宸风:“去拿着放吧,算白天你受了刺激的补偿。”

    宸风嫌弃道:“姑娘家家的东西,我不合适吧……”

    裴素霓塞进他怀里:“河道上放灯的男人挺多啊,不差你一个。吕奎,带着他去。”

    “得令!”

    现在吕奎对裴素霓可谓是马首是瞻,左手三落,右手宸风,双臂分别一勾便将人都带走了。

    裴素霓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带孩子的感觉,但又觉得自己也没年长她们几岁,随即摇了摇头,主动扼杀了这种诡异的心境。

    她转过头,见黎年局促地站在身后,似乎有话要说,但溃散的目光又显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没那么在意自己。

    “你放花灯吗?我去再扎一个过来。”她没话找话道。

    “我在佛前许的愿已经实现了,要是再贪花灯就不合适了。”

    黎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轻轻拽住了裴素霓的袖子,讨好地笑了笑。

    以往他一旦这样,她再大的气都能消减一半,虽没有好脸色,但也绝不会再发难。可当下,她垂下眼,叹了口气道:“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听听你在丛林寺的发现。”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不给面子。

    大过节的,四处披红挂绿,灯火辉煌,热闹到能将人吵的耳鸣,好不容易寻到个犄角旮旯,走进去发现早已被腻歪到差点融为一体的男男女女捷足先登。

    回到正路,黎年无奈一笑,凑在裴素霓耳边,用只有二人才听得清的音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发现......那树干被掏空了,顺着下去有条暗道,走到头是个房间,房间里白骨遍地,看骨架大小,女人小孩居多。”

    裴素霓道:“你说这事跟捻教关系大不大?”

    她总觉得无过和尚今天的话就是在向暗示自己什么。

    这和尚神秘无厘头,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可轻视其说的话。

    黎年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劝道:“正值多事之秋,你小心惹火上身。”

    不知何时,身边路过的人脸上带上了造型各样的面具,裴素霓扫了一眼周围的铺子,默了一会说道:“子誉,如果有一天秦理和大鄢开战,你会站在哪边?”

    “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到了呗......你不用想着刻意哄我高兴,顺从本心就好。”

    “你这问题问的不对,不是秦理和大鄢我选谁,是你和大鄢我选谁。”

    “......”

    裴素霓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半天也没吭声。

    “选你。”黎年一字一句说道:“于我而言,世上没有比你还重要的人或事。”

    心中悬了几个月的石头扑通一声砸进深潭,掀起阵阵涟漪,裴素霓久违的感受到自己身体因心跳加速而冒起热气,染的耳朵的红透了。

    但嘴上该矜持还是要矜持:“真的假的?”

    黎年道:“就算是到了十一殿下面前、宣王面前、大鄢的皇帝陛下面前,我都还是这一句话,没有裴素霓哪里来的黎子誉?”

    裴素霓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自顾自顺着人流,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前走,有种终于卸下重担的安然,边走边轻轻呢喃道:“选我就好......”

    人潮涌动,加上她一时松懈,稍不留意便撞上了个带着面具的男子,二人肩碰肩,骨撞骨,疼的裴素霓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脚下还绊一跤,幸亏被黎年及时扶住,不然肯定脸朝地摔惨了。

    这是她在凌武镇时留下的旧伤,连夜兼程回家时又崩开了一次,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所以到现在都没好彻底,虽不影响平日活动,但被刻意撞击还真有点着不住。

    “小姐,走路要当心啊。”面具男低声道。

    裴素霓揉了揉肩膀,侧过头打量起了这个凭空出现的面具男,他脸上的面具纹路复杂而精致,金色的烫边在夜晚闪着细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那微微上扬的薄唇,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

    她微微眯眼,正色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面具男道:“小姐,用这么俗套的方式搭讪,你身旁的这位郎君会不高兴的。”

    裴素霓下意识回看一眼黎年,再一转头,面具男便已消失在了人海中。

    第二个遇见他的人是三落。

    彼时,她正在吕奎千挑万选的好地方,放花灯下水,见顺流而下后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许愿。

    “一愿二人早日和好,二愿世间太平,再无纷争;三愿……”

    第三个愿望她在心里默念:三愿师兄平安,万事顺遂。

    吕奎说要将愿望写在纸上才灵验,于是拉着宸风去找纸笔,三落不讲究这个,便说留在原地等二人回来。

    所以,面具男来搭话时,这里只有她一个在,甚至她还没反应上来这人在跟自己说话。

    “怎么前两愿念出了声,第三愿却藏在了心里?”

    她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见别无他人,这才将目光放到了面具男身上。

    但只一眼,三落的心便狠狠一沉,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平时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奇怪?”

    面具男笑道:“怎么个奇怪法?姑娘还是第一个说我说话声音奇怪的。”

    三落道:“就是很奇怪,像不想让人听出来你是谁似的!”

    闻言,面具男收起了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恢复本音道:“姑娘一个人?”

    “谁说她一个人了?”

    宸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快步上前将二人分隔开,顺便还给三落献上了一束奇怪的花,小声道:“你拿着这个就不会有奇怪的人来搭讪了。”

    三落半信半疑,手刚抬到半空,那个面具男便抓住了她的手,面具下的双眸凛冽,怒斥宸风道:“兄台,人贵在有廉耻。”

    宸风道:“平白无故辱骂他人,就是有廉耻的表现?”

    面具男道:“我说的难道不对?这位姑娘显然不知道鸳鸯绣球花的含义,你却要硬塞给她,坏她名节。”

    三落皱了皱眉头,甩掉面具男的手:“世间男女皆立于天地之间,行得正,身不斜,岂会被一束花左右名节!”

    宸风朝着面具男投去得意的目光,又一次将花献在了三落面前,这次她看都没看,推开他的手腕,这一下正好便将花推在了吕奎面前。

    吕奎刚才就看上宸风手里这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漂亮花了,要了半天也不给,现在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道:“我就说落落不喜欢花,你还不信?看,吃瘪了吧!”

    宸风瞪她一眼:“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百步之外的石桥上,黎年远远看着这一幕陷入了深思,扭过头和裴素霓说道一番时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这时,忽觉背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回身见是一名戴着面具的女子站在那里,她双手背在身后,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随后,她单手不紧不慢地将遮住半张脸的面具缓缓卸下,露出了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精致面容。

    “喏,我特地选的。”

    裴素霓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将一只样式相似的面具递给了黎年。

    黎年舒了一口气,但没有接面具,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将方才的面具戴回了她的脸上,稍稍低头将一吻落在额头前的面具之上。

    “怎么想起买这个了?”他问道。

    裴素霓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道:“就是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东西,将自己的面皮藏之于下,面前人就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人还是鬼了。”

    她往前走了半步,亲自给黎年带上了面具:“这话我说的可能有些晚了,对不起,白天的时候我有些激动,说的话也过了。”

    黎年知道她在意白天一时冲动说的他配不上她一事。

    他微微一笑,道:“事实如此,没什么过不过的。我知道你也是害怕我会因为某些情感留在大鄢不走,将来两国一旦开战,你和维予王女便难做了。放心,我不会的。”

    “说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和我回秦理!”裴素霓勾了一会黎年的小指又觉不够,索性直接抓着他的手不放:“但话又说回来,要真有你我刀枪相向的一天,黎将军到时候可千万别手软。”

    “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先行自裁,绝不让你为难。”

    裴素霓拉着他的手,趴在桥沿上,望着下面缓缓流过的花灯,苦笑一声说道:“是没有让我为难,但我应该会做一辈子的噩梦。”

    黎年道:“是啊,我变成鬼了也要缠着你,到时候可千万别嫌我烦。”

    裴素霓照着他的小腿肚来了一脚:“这种无聊的假想没完没了是吧?”

    人活的好好的,已经开始想死后的事情了,也不嫌晦气!

    “好好好,不说这个。”黎年指着前方几个逐渐混入人潮的背影,说道:“你看,刚刚撞你的面具男又去搭讪落儿了,方式温柔了许多,但没成功。依我看不是偶遇,他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可我想不通他去找落儿是为什么?冲着你我更方便才对。”

    裴素霓道:“在人家的地盘上,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对她的话感到不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满脸笑意地徐徐走来。

    此人正是假称外出的穆闵。

    穆闵来到二人近前,恭敬地施礼问候,礼数甚是周全,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裴大小姐,子誉哥,多日不见二人风采依然啊,我这刚进城正往家走呢,老远瞧见了二位,便赶紧上来打声招呼,让你们久等了是世元的不对,世元在这给裴大小姐和子誉哥赔不是了。”

    裴素霓微微挑眉:“人到齐了是吧,走,带路。”

    穆闵闻言,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人来是来了,但见面的话......那裴大小姐可能得再等上一两盏茶的工夫。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霍阳城最好的酒楼、位置最佳的包厢,从那里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咱们今晚的压轴节目:绣球擂台大乱斗。”

    他眼瞅着裴素霓的不悦神色渐渐消减,对节目起了兴致,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把某个总是不守约,来了还胡乱跑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不是顾着大不敬之罪,他今天非得再问候一遍那混蛋的祖宗十八代。

    “绣球一般是招亲时才用的东西吧,怎么个乱斗法?”裴素霓不但起了兴致,似乎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群人在台上抢绣球花呗。”穆闵趁热打铁道:“我们霍阳城有个习俗,若是男女两人之间差了那么一层窗户纸,男方只需要送上一束鸳鸯绣球花,若是对方接受了,那这事就能成,反之就只能怪你自多多情了。”

    “鸳鸯绣球花?”裴素霓看向黎年:“你生在大鄢,你听过吗?”

    黎年:“以前好像是听过,但没见过。”

    穆闵跟变戏法似得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掏出了一团伞房状的花,乍得一看是八仙花,可凑近了仔细一瞧,每跟茎上却也只生两片花瓣,连在一起如鸳鸯交颈般密不可分,花瓣两两相交,簇成了朵大花团。

    “这花啊在我们霍阳城可寓意了,以此物定情的男女可天长地久,永不变心。”穆闵洋洋洒洒,滔滔不绝:“擂台限时不限人,规定时间内成功留在台上的人进入第二轮乱斗,不过这下再被踢下擂台的就不能再上来了,过程中内含鸳鸯绣球花花瓣的绣球会不经意间从天而降,谁抢到算谁的。”

    裴素霓听了半天得出结论:“女的不能上是吧?”

    花是男人送的,那抢绣球的自然也都是男人,她参与进去恐怕不太合规。

    穆闵愣了愣,强行圆场道:“裴大小姐这武艺超群,盖世无双的,参加这种武斗太欺负普通人了,你要是实在想要那个绣球也可以让子誉哥代为参赛不是?”

    “我倒也没有那么想......”

    裴素霓话没说完,黎年拉着她的袖子,看着她笑了:“这花的寓意这么好,我去给你抢来讨个好彩头。”

    讲真,裴素霓实在不太懂那种情人花和自己的彩头有什么直接关联,不过既然黎年有这份心,她也不会扫兴。

    左右十一殿下还有要事忙,顾不上这边,那自己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行。

    她与他相视一笑:“好,那你可千万别给我丢人啊!”

    这是句打趣话,黎年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很难想象世上能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再能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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