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时弈仍在……拔钉子。

    她举起钉锤试图倒拔……拔不出来……

    一群奴才破门而入,她近乎崩溃时,却突然被一人掳走。

    厚重的大氅裹挟着娇弱的身躯翻入房顶,跃过冷冽寒月,利索地在各处瓦片上落脚,同时又将一顶暖炉塞入她手中,暴雪腕骨中的一缕温婉,不知给了她心神多么大的宁静。

    暖炉很快就把她手上的雪化了,又悄无声息地加速了她掌心的血液流动,令她软烂的指尖察觉不到丝毫痛处。

    很快,男人粗鲁暴躁地抢走了她手中的暖炉,炉火般烧的刺痛让她瞬间回神。

    “我阿姊…我阿姊她还没有出来!!!”

    “我派人去救!”男人一扫她满身的血,直接用吼声震住她。

    “她被封在棺材里、里面没有空气!!”昭时弈慌得语无伦次。

    “我知道,已经去救了!!”男人眼眸闪过一丝隐晦的暗光。

    昭时弈这才打眼去瞧,这人高大漂亮,磊落光明,英气逼人,可她与他视线对上一瞬,恍地腿软……

    这人竟是先帝遗腹子,如今权势滔天的萧丞相!!

    他若想救阿姊……定能救出来的。

    “谢谢。”昭时弈哽咽,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

    萧清策侧头落去一阙眸光。

    许多侍卫巡城,所有的奴才都在慌慌张张,萧清策抱着她想逃出皇宫几乎是不可能,就在昭时弈想到这点时,萧清策已经抱她迅速落入一顶轿子。

    这顶轿子就在她宫外几百米外,十分隐蔽,被雪深深覆盖住,似乎已经……在这等很久了。

    寒颤的车轱辘压着雪声一路呜呜传去,奴才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一样急促。反倒是哗哗淌汗的昭时弈,如今感受着轿中火炉的旺盛,身上反而不出汗了。

    萧清策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侧脸一道醒目的血痕,随即紧闭双唇,从怀里怒掏出一瓶药想放入她手中,结果在审视了她如同熬煮过一般软烂的红指尖后,差点没捏碎药瓶。

    *

    过内院检,守卫不由分说便道:“内院今夜不准任何人出入。”

    车夫忙不迭地取出皇帝亲赐的令牌,凑近指给守卫看。

    “您看,这是皇帝的旨意,咱家轿子里的是位贵人,需得您通融通融,让个道。”

    守卫们相互对视,脸色愈发冷漠:“皇命?我们这边只接到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的死令,没说有什么情况可通融的——莫不是你假传圣意?”

    轿中萧清策闻此言,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难不成,皇帝死前还摆了他一道?倘若他今晚没来,岂不是……

    车夫眼神惶惑般往轿中一撇,继而又挺着身板,同守卫争辩:“你这愚卫,竟分不清皇帝御赐之物,若是耽误了贵人做事,你们该当掉脑袋……”

    “皇上亲口旨意,叫我们死守内院,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守卫持刀以待。

    萧清策端坐车中,左手也紧握刀柄,轿中炉火滋滋滋地湮灭,一片死寂中,他掀开轿帘,声音低沉且威严道:“我,你们也敢拦!”

    一声威震,吓得守卫们持刀惶惶,眼神涣散,“不知是萧…萧丞相,去,你们快去禀告皇上。”

    昭时弈端坐轿中,实则已慌乱无措:皇后要是知道了……她就出、出不去了吧。

    *

    车夫又在赶马了,这会儿雪窸窸窣窣下得更大,耳前风声阵阵,噼里啪啦的雪声盖住了马蹄声。

    萧清策脱下大氅,意外对她多了几分耐心,竟尤其轻声地道:“遮着点脸。”

    昭时弈腰板挺直得不正常,她不吭声地接过萧清策手中的大氅,有条有理地披上,又按照他的要求,用干净的帕子裹了手指,又擦了脸,神色正常得不像话。

    等她止住了手上的血腥方才闻到马车里的缕缕熏香。

    同时,马车经过之处,奴才们被寒雪吹得瑟瑟发抖,厚雪压垮的瓦片不时砸了下来,吓得他们心惊胆战。

    宫墙两侧的风雪似要挤压这座马车,也挤压着她,风声与车轱辘声时而争先恐后,时而并驾齐驱,把雪面压得嘎嘎作响。

    她下意识将掌心的湿汗抹在腰身时,心里喃喃了一句:“狸奴不见了。”

    萧清策侧过头去,不忍见她强撑神色,其实婆娑泪眼,惹人见怜。

    *

    过宫门检。

    马蹄声急停时步步踏在她心尖上,车夫和拦兵的声音更清晰……她视线紧盯着马车中那顶熏香,似有掐断香根的冲动。

    拦兵不放路,萧清策再次从轿子中探出头来。

    “萧、萧丞相……”守卫怔了怔,紧张道:“属下们该死,挡了萧丞相的路。”

    “那还不让开?”

    守卫惊恐:“属下们奉皇上指令,不准任何人出宫,但萧丞相有特赦,属下自然不敢拦着,只是轿中……”

    昭时弈握紧手心,听到守卫说要检查轿子时,差点晕厥过去,之前强撑着的从容淡定瞬间瓦解,耳畔雪点砸得马腹抖索,猛风能把车轱辘给吹动起来……

    萧清策修长的睫毛垂下来,出了轿子,夜里踏在厚雪上,鞋声轧轧地往守卫那边走。

    一把刀冲进守卫的眼睛里,守卫浑身血液逆流,瞳孔炸裂,而握着刀的萧清策面上毫无动容,掌心微颤。

    昭时弈看得清楚,他于雪中剜出一刀花,帷幕上顿时一道血痕,夜色较之寒雪更凉,照在他身上,半明半晦。

    一众的守卫瑟瑟发抖,立刻低下头去,在萧国,所有人都认为权势滔天的萧清策杀人比踩死只蚂蚁都容易,但若事实真是如此,萧清策今晚就该出现在皇帝的寝宫里。

    萧清策眉前一顿,羽睫阴翳掩了晦暗。

    *

    殿内有钟鸣声长久的响起,其尾声无比沉重地击打在茫茫大雪之中,这是皇帝驾崩的钟声,是朝代更迭的钟声。

    萧清策和巡城士兵不约而同纷纷放下兵器,朝皇帝的寝殿的方向,庄严行拜大礼。

    皇帝的寝宫中,众人默哀,有钟鼓映光,高耸发髻的皇后重复着一句“皇上驾崩”令无数太医无不动容。

    九岁的太子搀扶着她,宽慰道:“阿娘不必太过伤心,有孩儿在身边陪着。”她深沉一口气拭泪,任儿子扶着她离开了皇帝的床前,面容缓缓祥和。

    奴才适才附耳:“萧清策被堵在宫门前,他要出宫去。”

    皇后视线如前,仿若不是在对他说,“轿子里面是谁?”

    奴才:“是昭二小主。”

    皇后视线移到陛下寝宫里那盘没下完的棋盘上,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放他出宫去吧,是步好棋,”说完她平静地拂过儿子的双肩,“你要好好谢谢你父王,日后也要好好报答你清策叔的栽培。”

    *

    他们终于出宫了!!!

    萧清策的亲侍们早早地等在了宫门外,见到马车回来,纷纷松了口气。

    昭时弈紧张地多喘了几口气,然后在看见那群亲侍时突然愣住,萧清策的下属都出了宫门,那她阿姊呢?

    “阿姊能、能出来吗?”

    她出宫门过了重重关卡,如果不是萧清策的权势滔天,她不可能出得了宫门,所以她阿姊又怎么可能出得来呢?

    刚刚那钟鸣声是皇帝驾崩,可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嫔们都是提前入墓的呀!!

    昭时弈双目惊悚,猛然惊觉——

    她!被!骗!了!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盖住风雪声,她听不见雪声了……马被她的惊吓得仰起前蹄,歇了车马,香炉随即翻落在地,幕帐卷起寒风入轿。

    萧清策神情镇静,但那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已经狠狠地用了劲:“你冷静点!”

    冷静?这叫她怎么冷静?

    涣散的视线一扫萧清策衣袖上的金丝刺绣,她家狸奴最好玩这种金丝毛球了,会一跃而起,抓住链子用来磨它锋利的爪子,把布料磨得稀碎稀烂后,她阿姊会帮忙绣好。

    她阿姊女红最好了,而她自小女红就差,即便日日勤学女红,绣出来的东西仍旧惨不忍睹。因此,她常常被阿姊逼着练,有时候没练好,阿姊还不给她饭吃。

    除了女红,她还要学女德,学作画,学下棋,学读书……幸好,这些她都做得还不错。

    没了爹爹后,阿姊似父,于她的教学严谨到近乎苛刻。

    昭府家风甚正,在爹爹去世后,世人依然这么传,其中有大半是阿姊的功劳。

    “而我阿姊,曾说过会在后宫闯出一片天地,她会永远护着我的,”昭时弈捂住心口,慌乱道,“……是我没能告知她,皇帝驾崩了。”

    不行,她得回去找阿姊!

    萧清策抑住怒火,加大了手腕上的力度,喊醒她:“你还进得去吗?!!”

    昭时弈直视萧清策的双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悔恨:“你骗了我,你骗我会去找阿姊!”

    一路的焦躁累如地上三日雪,她握紧手中的一枚血钉,那枚自出事起,她就一直紧握在手中的血钉,如今狠狠抵住萧清策的喉颈。

    忍耐了许久的萧清策,此时也不再忍了,他袒露着脖颈,盯着她的眼睛暗声道:“不妨再近些,看我今晚会不会放你入宫!”

    好。都撕破吧。当他看到昭时弈浑身是血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了。

    他伸手抚住刀尖,脖颈出血,昭时弈躁意更盛。

    她想起年幼时,她不只一次救过这个魔王。

    那时候的萧清策,人人都说他可怕至极,可人人又都明里暗里欺负他没爹没娘,刚驾崩的皇帝就曾喂萧清策生吃过御池里的泥鳅,其他小皇子们纷纷照猫画虎,喂萧清策吃过皇宫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毒物……她爹还在当太傅时她尚且能偶尔站出去,威胁那些皇子们道:“你们还敢这样做,我就去告诉我爹!!”

    可自她爹死后,她再没入过宫,难以想象这个家伙是怎么活下来,后来又怎么混成了只手遮天的萧丞相。

    *

    今晚,皇后在害怕他入宫。

    她眼神闪过一丝亮光,想出一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道:“你费尽心机和皇帝的女子同谋潜逃出宫,可知犯下了多大的罪?”

    犯下多大的罪?萧清策心想,他今晚没有出现在皇帝的寝宫,已经表明了立场,新皇登基似乎处处要依靠他。

    萧清策陪她闹:“我不过是出宫路上掳了个无足轻重的人。”

    “不,”昭时弈一时间变脸,笑靥如花般缓缓吐出这句“我们在没入宫之前就有了私交。”

    萧清策挑起眉头,暗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没入宫之前,我们不就布下了棋盘,待我为皇帝侍寝之日,我去下毒,你来接我,如今我谋事已成,与你一同离开了皇宫。”

    昭时弈笑起来时明艳无比,但可知她珠泪未干,盈睫怜动,弯眉挽月,叫他差一点就忍不住拥她入怀里。

    他盯着她的眼睛,久久地紧握手心。

    他怒其不争,不知高悬的明月已落入银水河畔,湿了一身水,又怒己不正,欲行逾距之私,妄图染指。

    十年隐晦,怜爱难涯,不言中,犹如诗经: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具象也。

    昭时弈不知,仍明艳地笑着:“我们现在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想去哪?咳…清策!”

    他再看了她一眼,实难自禁,心潮起伏更甚,不堪速移视线,两耳突地通红,声色暗哑道:“别乱……”

    “昭家家风最严,我昭二小姐从来说什么都有人信的!!”

    毫不知情的昭时弈拿开架在他脖子上的桎梏,坐在他对面,挺直身板,颇有和他对峙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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