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连日来阴云密布的城主府一角,无端热闹起来,隐隐传来客气的叫骂声。

    “这位好兄台,你且行个方便,替我通传一声,让小弟拜见一下主公,可行?”

    甄伏扒拉在寝屋的古木窗架上,伸长了脖子往房门方向探去,与守门人大呼着。

    她的言语还算客气,态度却是咄咄逼人。

    “要不,你且取些纸笔来,我写了信,你帮我递予主公,也不算坏了规矩,你说是不?”

    见院中士兵不为所动,甄伏又拔高了声调,扯着嗓子大喊。

    自昨夜弄清因炭毒而生的闹剧后,甄伏便寝食难安。

    一来怕曹显一气之下要了她的命。

    二来则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很不厚道,别人好心救她性命,她还甩人大嘴巴子。

    是以,今晨鸡鸣起,她便在窗牖边上对着守门的士兵探头探脑,循循善诱,以理服人,只想寻个法子向尊贵的濮国君主告歉。

    然濮国士兵真是硬骨头,软硬不吃。

    饶是甄伏磨破了嘴皮子,又将身上价值连城的玉佩递出用以贿赂,众士兵仍不为所动。

    她心中愁绪万千,就怕再不主动出击将矛盾化解,稍晚便只能等来一道糊里糊涂的断头令。

    想到这一极端结果,甄伏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撸起袖子,一脚踩在窗框上,把半个娇小的身子钻到窗外,准备闹出一条路来。

    西厢院里的十个士兵见状,如临大敌,立即一窝蜂围上来,手中长枪矛头皆指向甄伏,虎里虎气喝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见你们主公,你们别拦着。”

    说罢,甄伏便如一只轻盈的小猫,跃出了窗台,惊得一众士兵连连后退。

    料定他们到底不敢伤主公的救命恩人后,甄伏的胆子便越发大起来,作势要一拼到底。

    然正当她要以师从无门的三脚猫功夫大干一场时,院门处忽传来一道厉喝:“不得无礼。”

    “孔军师。”

    一众士兵见来人是孔禹,个个脸上都如松了口气,霎时退至一旁,让出一条路来,并朝孔禹拱手行礼。

    “小人才走偏门,大人可不走小道。”

    孔禹看了一眼甄伏身后大开的窗户,又看了一眼被甄伏撸起的袖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甄伏见孔禹有意揶揄于她,也不生气,只拱手,恭敬地行了个文人礼:

    “实乃情急所迫,多谢孔先生解围。”

    她曾听过传闻,濮国国君虽残暴,但孝敬祖母,尊重军师。

    是以,濮国朝堂以及军中,除了曹显说的话以外,其祖母与军师的话也颇有效力。

    今日一见,可见传言不虚,这些士兵当真对孔禹惟命是从。

    思及此,甄伏便又斗胆向孔禹请求道:

    “不知孔先生可否帮昭华一个小忙?”

    昭华是外祖父关门弟子的名字,被甄伏借作小字,以便行走江湖所用,算不上说谎。

    孔禹那眼睛却鬼精得很,他只摆了摆手,没有承甄伏的拜礼:“老夫今日来此,不过奉主公之命,别无其他。”

    随他而来的士兵登时会意,将手中包袱递给了甄伏。

    “此乃行路盘缠,你且收下。”

    甄伏疑惑,双目一凝,又听孔禹继续道:

    “你既救了主公一命,主公自然不会忘却恩情,然松阳城局势未定,终究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遂由老夫送你出城往越国而去。”

    他顿了顿,又指向甄伏已然接过的包袱,说道:

    “这里头有一锦囊,装着的是主公金色令牌,他日,你若有所需,可持令牌来寻,主公必谋报恩一事。”

    说罢,他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是要带甄伏离开的意思。

    甄伏一时没能从突如其来的变局中回过神,怔愣在了原地。

    她臆想中的暴君令并未如期而至,倒是等来了十分客气的以礼相送?

    思量间,她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一边捧着稍纵即逝的离开机会,一边欠着一份道歉,迟疑地开口问道:

    “孔先生,昨日一事……”

    没等甄伏说完,孔禹已经挥手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

    “昨日一事实乃一场误会,主公不会因此为难你,还望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是这么大方的人吗?

    甄伏腹诽,昨夜他想将她掐死的眼神可是一分不假,这事儿若是不清算,他日再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思及此,甄伏不由又暗暗叹了口气,再次试探地问道:

    “或者容我再与主公道声不是?”

    “主公近日忙于公务,奔走在前线,怕是不能与你相见了。”

    孔禹又一次摇了摇头,一甩袖摆,抬腿迈步往西厢院外走去,不再给甄伏犹疑的时间。

    甄伏见状,知再无商量余地,只得暗暗祈祷冤家往后不相逢,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城主府小而简陋,不过一刻钟,二人便已到了府门。

    相较于前一日诡异般的安静,府门外道路两旁的破败门庭已有些人气,多是出门采买粮食的百姓。

    甄伏便觉这屠城也不见得是要屠尽的,或许还留了不少活口。

    正待她要将盘缠包袱还予孔禹,再拜别离开时。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糍团娃娃抱着一捆枯草,脚步不稳地朝孔禹奔来。

    “孔爷爷!孔爷爷!”

    那小娃娃一把扑进孔禹怀里,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白布满血丝,操着一口晋国口音抽抽噎噎道:

    “小鱼儿在这等了好久都没见着主公,主公真的中毒了吗?和阿耶一样吗?”

    说着,他将手里的枯草举高,递给孔禹,又道:

    “这是家中还剩着的紫枯草,虽然,虽然不能救人性命,但阿耶说过用了这药伤口便不疼了,小鱼儿想将它献给主公。”

    孔禹自始至终都保持温和的笑意。

    他一手轻轻抚着小鱼儿的发顶,语气和蔼:

    “主公身体无恙,只不过公务繁忙才鲜少露面,让小鱼儿担心了。”

    “真的吗?”小糍团似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眼睛登时亮如星辰,眨巴眨巴着,甚是天真可爱。

    孔禹点了点头,只是笑意已从眼底撤去。

    见小娃娃似仍有担忧,孔禹又对小鱼儿稍加哄诱,他才听话得由着一个守门士兵牵着手,回了家。

    甄伏很诧异,方才那小孩分明是晋国人,却像是很拥戴侵占了他们国土的濮国主公,这是何解?

    她心有疑惑,便向孔禹发问:“孔先生,不知小鱼儿的父亲是什么人?”

    “松阳城百姓。”

    “他们一家与主公可是有什么交情?”

    孔禹侧目看了眼甄伏猜疑的目光,半晌,才娓娓道来:

    “半年前,我们初来松阳城,小鱼儿的父亲已经感染了紫斑毒,唯有紫枯草可缓解皮肤溃烂带来的疼痛。”

    “然紫枯草喜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那时,是主公亲自带了一队士兵在大弩山为小鱼儿的父亲以及城中其他百姓摘取紫枯草。”

    “所以,他们对主公感恩戴德。”

    甄伏心头一震,不由喃喃:“刚才那小孩拿的,确实是紫枯草。”

    随即,她又问:“那小鱼儿的父亲已经康复了吗?”

    “两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过世?”甄伏瞳孔放大,“区区紫斑,为何会死人?”

    “你知道紫斑?”

    甄伏眼神闪烁,“听,听说过吧,我所知的紫斑毒物,寻常百姓必碰不到,想来与你说的也许不是同一种。”

    她说这话时,心中的底气并不足。

    普通百姓确实不易触及那种毒物,然若有人刻意为之,那便另当别论。

    孔禹见甄伏不愿多说,踌躇了片刻,还是将实情告知:

    “医官如今亦未有定论,只知人之体肤甫触及那毒物,便会泛起紫斑,随即毒素在身体表皮漫延,中毒之人会因皮肉腐烂而亡。”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紫枯草可以延缓毒性发作,然也不能救中毒者的性命。”

    甄伏闻言,不禁愕然。

    她竟不知,这世上还真有人能为一己之私,利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草菅人命吗?

    紫斑毒为何物她尚不能确定。

    但从前在大弩山勘探晋国王族陵墓时,她曾得见一种紫虫草,因生得像毛虫而得名。

    这种草富含毒性,只要触碰其叶汁,便能使人或者动物的肌肤生出紫斑,若不能及时以紫枯草药敷,便会溃烂生疽,严重可伤及性命。

    若是按孔禹所说,这紫斑毒便很有可能以炼制的紫虫草毒素,辅以其他药物炼制而成,使中毒者全身因长斑紫斑,最终溃烂生疽而亡。

    可见,用毒之人的心之狠辣。

    她犹疑再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你们攻打晋国,真实的原因可是紫斑毒泛滥?”

    孔禹对甄伏的问话不置可否,只道:“我濮国任何一次武战,皆问心无愧。”

    甄伏闻言,再一次扫视人烟稀少的大街,眸色一沉,倏地把手中的包袱一把仍在随行士兵怀里。

    随即,她往孔禹走近一步,拱手一揖:

    “昭华不才,早年曾见过与紫斑毒类似的毒物,不知可否请孔先生代为引路,我且瞧一瞧,或可相帮一二。”

    孔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甄伏见状,便知要查看紫斑毒真相,必要进军营随军行,她一外人多有不便,忙又说道:

    “昭华知孔先生心中疑虑,然昭华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不会掀起什么风浪,倒是这满城百姓,乃至军中将士的性命不可再耽搁一刻。”

    她顿了顿,又承诺道:“如若我有半分危害濮军的念想,孔先生大可将我处死,总归我一人在此,插翅难飞。”

    孔禹看着甄伏一脸真诚的模样,眸光闪了闪,当即不再耽搁,领着甄伏往伤兵营走去。

    将士们的情况比甄伏想象的还要糟糕。

    濮军的伤兵营中已经住了上千名因紫斑毒而卧榻的伤患。

    他们身上无不长满紫斑,毒发时间比较久的,斑上已有溃烂的迹象,更为甚者,生出了疽虫,让人头皮发麻。

    中了紫斑毒的伤兵几乎也没有其他人能够照料,只得靠彼此的看顾度日。

    因为中了紫斑毒的人身上所有□□都将带有毒性,平常人触碰会立时感染。

    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饱受病痛的折磨,一双双望着甄伏的眼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却又有对苟延残喘的受着病痛折磨的痛苦。

    这毒便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既毒害人的身体,又毒害人的心灵。

    真是好歹毒的心。

    “除了长紫斑,你们可还查出什么其他特殊的症状?”

    甄伏轻声问着,一边蹲下身子,以一根洗净的木枝轻轻挑弄一个伤患腿上的溃烂处,将一丝毒液移到了手帕上。

    那伤患强忍着疼痛,不敢做声,定定地看着甄伏的动作。

    被问话的医官看着被甄伏挑穿而涌出毒液的伤口,面露恶心,侧过头,道:“便是这紫斑为何长出,我们也不得而知。”

    甄伏闻言,不由诧异:他们竟对紫虫草一无所知?

    也是,紫虫草长在晋国王族陵墓里面,在大弩山的西北角,是晋国王族的禁地。

    依濮军对大弩山的勘察情况来看,他们想必还没有到过那处。

    她又仔细看着手帕上紫色毒液旁泛着的清液,不断地回想着这多年来她曾见过的各种病症。

    是麻疹!

    忽地,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

    她猛地再次抬头看向眼前伤患身上的各处伤口,紫斑初始的形状便如麻疹病人的伤口一般,呈微微凸起状。

    紫虫草的毒性虽厉害,但不会在肌肤上蔓延,只要做局部处理,砍去肢体或是剜去腐肉皆可治疗。

    若是辅以麻疹的毒素,那么这毒便有了载体,绵延不止。

    “营中可有治疗麻疹的药物?”甄伏忽地转头看向方才那医官。

    “有的。”医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快速应道。

    “走,我们且试一试。”

    说罢,甄伏便飞快地往营外走去。

    她想,以治疗麻疹的药物与紫枯草一同碾碎,加以熬制,或许便是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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