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被揍成猪头的慕容绍渐渐缓了过来,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伴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皇上的身体则越来越差。已经连视朝都无法做到,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慕容俊精心培养的太子先他一步撒手人寰,如今的嫡长子慕容暐连十岁也不到,谈何亲问政事?

    寒风萧瑟,天下尽知,燕国要变天了。

    ……

    太原王府内院,段朝暮斜斜靠在椅子上,很没坐像地翘着二郎腿钓鱼。鱼竿照例没有钩子,泉水里的鱼儿被冻得瑟瑟发抖。

    事实上她很紧张,一双狐狸眼一直盯在慕容恪身上。

    慕容恪慢条斯理把钓起来的鱼放在一边的桶里,淡笑:“老是看我做什么?”

    她离他近了点,院中只有他们二人。

    “我怕……”

    “怕什么?”慕容俊身体不行了后,段朝暮觉得慕容恪短短几月老了很多,甚至鬓边隐隐有了白发。对于他来说,虽然慕容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动辄不开心耍脾气,甚至在无数条人命面前都显得偏执又冷漠,但他始终是他最亲的兄弟。哪怕宗室与帝王间,关系越发微妙终无法避免。慕容恪从不在段朝暮面前主动提及慕容俊,但今日从起床起,心里就怅然若失得厉害。他搞不清楚原因,认命般卸下防备,问她:“你怕二哥走之前忌惮太子年幼,权臣势力坐大,想把我一起带下去?”

    “我……”段朝暮吓了一跳,差点因他的话跌进池塘。很难想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居然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四下无人,他又一贯慎独,只唯独对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他最最不加雕琢的样子她都见过,他可以对她十足十的坦荡。哪怕时过境迁,此心不变。

    她清清嗓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可你的处境实在危险。皇上病重,危在旦夕,你手握大燕百万重兵,你……”段朝暮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她被慕容皝害过一次,知道君心似海,生怕慕容恪重蹈覆辙。“不如,分些权出去吧,也好叫你二哥放心。”

    他们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不能再分开了。

    慕容恪莞尔,点头道:“晚晚知我。我正有此意。但二哥这半个月都无清醒,我又不能随时候在他榻边。待他醒来,我会的。”

    正说着,门口传来喧闹。竟有人直闯王府而不通传。待看清来人装扮,侍卫又不敢再拦。因为对方是宫中禁卫军打扮。

    “卑职见过太原王殿下!”那人单膝跪道:“皇上急令,让卑职带殿下即刻进宫!”

    慕容恪手中力道一软,鱼竿掉在地上。他头一回没意识到自己失态,问:“皇上可还叫了别人?”

    “没有。只叫王爷一人。”

    段朝暮一颗心也吊到嗓子眼,急忙抓住他手。先前慕容翰被过河拆桥,死得窝囊,挨了段朝暮一顿嘲笑。现在同样的事落到慕容恪身上,她可笑不出来。

    “好的,马上来,那个,你要不先去外面等着吧。”她狐狸眼滴溜溜转一圈,把人先打发得远些:“我有几句话跟王爷说,耽误不了多久。”

    禁军皱眉,本来不愿意,想说事情紧急,但见慕容恪没有异议,自己也不好动粗把太原王绑过去,不得已点头说行。

    “……”禁军一走,段朝暮冷汗“唰”得浸透衣襟:“完了。怕不是要飞鸟尽良弓藏。”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觉得慕容俊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要是快死了,慕容恪还能有活头?现在又突然之间只让他一个人进宫,万一在宫内埋伏上百排刀手怎么办?

    皇帝病危。太子年幼,前朝毫无根基。宗室手握百万大军,功高盖主。傻子都看得出来二者间必定你死我活。段朝暮想了想:“要不你带点人进去吧,随便找个理由。皇上他身体不好,你强硬点,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慕容恪低头摸了摸她的脸:“没事。”

    “不要!”段狐狸这回是真慌了,捏住他的手,将其牢牢摁在自己脸上,唯恐其上温度被某阵无心冬风吹散。“你真要一个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我不是在挑拨你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但是……但是皇上现在的情况,你将心比心一下,你放心让一个权倾朝野的皇叔待在亲儿子身边吗?阿却你不要离开我。我死去活来费好大劲才能回到你身边……”

    慕容恪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又说一句:“没事。”

    “……”

    “你不了解二哥。我了解。他对亲人向来赤诚。”

    *

    应福殿内的药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在虚空中氤氲出一股死气。那份枯败萎靡,慕容恪在慕容皝的病榻前闻到过。往后数年刻意回避,直到今日。

    他看见丝绸锦被簇簇的龙榻上,慕容俊形如枯槁,白皙的脸上浮着一层死灰。他虽然对外伤外的医理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慕容俊要死了,救不回来的那种。

    大燕各地都在叛乱,都在因慕容俊一念兴起的穷兵黩武妻离子散,现在的结局,或许不算太差。

    慕容恪纳闷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大逆不道。见人死了,第一反应也是权衡利弊。

    不过他二哥也是如此。一定如此。没有人能天真到死。万千宠爱金生玉生的五弟也不可以。

    慕容恪对病入膏肓的君王行了礼,又顺从地跪在他的榻边。他想起高祖皇帝在世时,非常看重这个嫡长孙。那时的二哥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出行都是最高规格。他转头瞥自己一眼,自己都觉得会折辱了他的身份。

    后面高祖皇帝薨逝,先帝的厌恶不加掩饰。他跪在世道上一次次破碎,自己就从他的四弟变成四哥。

    慕容恪淡淡想,终于到这一天了。自己所有的血亲,最后一个,也要离开自己了。

    慕容俊应当没有力气寒暄了。他干枯的黄褐色眼睛在慕容恪身上来回打转,问:“你想做皇帝吗?”

    “……”来的路上,慕容恪预想自己是要受遗诏,把二哥想做的事贯彻身后。或是清理朝堂格局,给侄儿开辟一条康庄大道。至于自己,是做功成后的枯骨,还是卸完磨杀的驴,倒是次要的。

    慕容俊莫名其妙的一问,把他问愣了。

    “你知道,朕从不屑对你隐瞒。”慕容俊偏头去咳嗽几声,声音虚弱纤细,却傲如西域皎洁的夜明珠。他跟他老子一样,谁也看不上,觉得自己雄才大略无人可比,连死前还要闹出风浪的习惯都如出一辙。“大燕百万军,尽在你手,朕根本不需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试探你。”

    确实是这样。慕容恪默然。如果自己对皇位真的有心,大可在此时虚头巴脑表些忠心,待他死后,兵权一亮,小侄儿不想退位也不得不退。

    “你若是想……朕给你法统和名正言顺。朕那些年幼的儿子……朕会安排他们回辽东故土,终生不入中原……”慕容俊抓着慕容恪的手,他的手跟死人一样冰凉。

    “玄恭,这不过是……不过是一次商讨。就像是……狗东西死前问兰阙想要什么一样。只要你要,朕就给你。”烛火莹莹,慕容俊另一只手翻出一卷明黄诏书。上面写了字,诚然如此。只要他要,他就给。

    因为献怀死了,牵引着他所有对未来和过去的美好都没了。他既不能比慕容皝做得更好,也看不到乱世中幼主继位的未来。慕容恪拿过诏书,深叹一口气:

    “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过去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世子殿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慕容俊进气多出气少,在世上唯一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身边,说不知道:“朕快死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皇上寿比南山福寿无量的套话,又虚伪又假。慕容俊瞪着眼睛,喃喃自语:“你说帝王家有真情吗?”

    慕容皝说没有。所以他杀姻亲杀发妻杀兄弟杀功臣,一切影响他或者可能影响他坐稳王位的人通通杀个干净。包括儿子,必要时都可以杀。

    可慕容俊不信。虽然献怀的死让他输了一次,但他依旧坚信可以在慕容恪身上赢回来。

    慕容皝没有的东西,他终其一生都要证明给他看。当然是有的,只是慕容皝冷漠自私阴险歹毒,所以不配。

    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那便是他慕容俊是皇帝,比他老子厉害百倍千倍。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说有,就是有。

    慕容恪抓紧慕容俊无余温的手,说有的。“愿随二哥下至碧落黄泉,至死无悔。”

    说完,他起身,撕碎诏书,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烧了个干干净净。余烬的焦味有些令人难以忍受。慕容俊忍住咳嗽,叫了现太子的名字:“若景茂非明君,你今日所为,不怕成为大燕罪人吗?”

    慕容恪想了想,在阴影中转过身来,回:“那就让臣百箭穿心、万劫不复。”

    “……”

    “臣会照顾好太子殿下。只要臣活一日,大燕河山便一日不会动摇。臣会尽力,让太子殿下成为万世称颂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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