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两个水手跳下甲板,雪鹀两步跨到这边甲板,探头朝湖里一看,两名水手在水里正托着谭恕予。

    雪鹀立即伸手,许渐伟也帮忙,把谭恕予拉到了甲板上,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有两名侍女递上了布巾和薄毯,雪鹀接过毯子直接披在谭恕予身上,又拿过布巾,帮他擦着脸和湿发,谭恕予紧紧抿着嘴,闭着眼睛,任由雪鹀帮他擦着。

    乔婉柯和奚伊絮也围过来。“哥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就落水了呢?”乔婉柯一脸担心。

    “我们赶紧回去吧,湖水很冷,我怕他生病。”雪鹀说着。

    “哦,好!”许渐伟答应着,扶着谭恕予往马车停留的地方走去。

    雪鹀扶着谭恕予地另一只胳膊,他微微颤着,缩在薄毯里,真的变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无助又柔弱的小狗。

    “哥哥,你还好吧?是不是很冷啊?”乔婉柯皱着脸,摩擦着他的胳膊。

    谭恕予靠在车厢壁,闭着眼睛,手指紧紧抓着毯子,细细地呼吸着。雪鹀发现他竟然还在发抖,忍不住问乔婉柯:“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他是不是不会凫水?为什么一直在发抖呀?”

    “他五岁那年,意外落水,跟着还生了场大病,整整一年才好起来的。”乔婉柯跟雪鹀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去凫水游玩了,连海边、江边,都尽量远离,更不要说乘坐大船了,最多就是这样的停在岸边的画舫。”

    雪鹀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们去天钟派时,申屠惠风就说过,谭恕予不乘大船,不入江,所以才骑马赶路的。还有昨天,他说五岁时养了一年的伤,原来是因为落水后大病一场。

    雪鹀的心瞬间变得酸酸的,软得一塌糊涂。

    但她很生气,生他的气,为什么要去甲板上!为什么要看月亮!真是个大笨蛋!

    她也生自己的气,平时他身子一歪,自己就能接住他的,这一次,明明看到他走过来了却为什么要走开,为什么当时不在他身边!

    回到院子,许渐伟叫了两个小厮帮谭恕予更衣沐浴,又让人叫厨房准备姜汤。然后就跟雪鹀她们一直等在屋外。

    许渐宏听到家仆说谭恕予落水了,赶来小院。

    “二弟,怎么回事?谭公子怎么掉到湖里了?你怎么招待客人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谭公子要是在青枫浦出了事情,你可知道这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许渐宏言辞犀利,咄咄逼人。

    许渐伟低着头没有答话。

    奚伊絮往前走了小半步,手里绞着手帕,看着许渐宏。

    许渐宏转头看着她,稍稍收敛了怒气,以眼神示意她说话。

    “可,可能是赏月的时候踏空了,就掉到湖里去了。”奚伊絮说话声音很小,许渐宏不得不低下头去侧耳听着她说,“不过,已经尽快拉上来了,应该无碍。”

    “那就好,不然就怠慢贵客了。”许渐宏点点头,转头对许渐伟说:“二弟,你今晚好生守着谭公子,明天去请大夫来诊治一下,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大哥说的是。”许渐伟应着。

    许渐宏说自己手上事情还没有完成,先回书房,有事再叫他,转身就走了。

    雪鹀本想宽慰许渐伟几句,但是一想到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兄长训斥自己的弟弟,况且奚伊絮已经帮他说过话了,那她这个外人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再说话。谭恕予不在,她觉得自己也不该多说话。

    四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还好,没有多久,就有丫鬟端来了姜汤,许渐伟接过小碗,对雪鹀他们说:“接下来交给我吧,三位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

    雪鹀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谭恕予苍白湿透的脸以及紧抿的嘴唇,心里空落落的。此刻静谧的夜晚,她想看到谭恕予的心情愈发清晰起来。然后她就来到了谭恕予的卧房。

    房里烛火幽幽,绕过屏风,可以看到谭恕予躺在床上的身影。他的头发披散在羽枕上,如同水莲花般绽放,他的脸像粉白的花瓣,拥有月亮的光辉。

    雪鹀悄悄走到床边,席地而坐。她看到谭恕予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子,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竟然还在微微颤抖着。

    雪鹀心里一紧,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的手上,谭恕予手指一松,然后睁开了眼睛,眼里满是疑惑和不安,水汪汪、滴涟涟地一片。

    “雪鹀,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仍旧虚弱无力,似是一种哽咽。

    “我来看看你。”

    “我没事。”谭恕予垂下眼帘。

    雪鹀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他的颤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小心翼翼又慌乱不安。

    谭恕予的手冰冷苍白,渐渐回暖,也不再打颤,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掌心。雪鹀觉得自己的手心还不足以捂热他的手,头一偏,把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谭恕予手一抖,瞬间睁开了眼睛,吸了口气:“你……”

    “你在害怕什么?”

    谭恕予的眼角慢慢变得赤红,雾气朦胧不清,愈发浓厚:“我……”他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那年五岁,是不是很害怕?”

    谭恕予抿抿嘴,半阖上眼帘,“嗯。水很深,也很冷。”

    “抱歉。”雪鹀的脸颊蹭着他的手背。

    谭恕予睁大了眼睛,“嗯?因何事抱歉?”

    “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谭恕予噗嗤一笑,眼角一皱,泪珠瞬间滚落,“我五岁的时候,你会走路了吗?”

    “你小看我!我姑姑说了,我两岁就能下海潜水,三岁就会抓鱼。”

    谭恕予笑起来,“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我一直在小岛上生活。大人们下海捕鱼,我们小孩子就在沙滩上捡贝壳,踏海浪。大人有空就会教我们织渔网,修理船具。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年冬季,有人从陆地回来,会带一些岛上没有的小吃和玩具。不过,你送给我的那些,比我以前十几年见过的还要好,还要有意思。”

    “你的父母,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他们,他们是不是……”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姑姑说,他们很早就不在了。”

    谭恕予听罢,心里一酸,赶紧转移话题:“那……你小时候是不是一直在很努力地练功,练功是不是很辛苦?”

    “嗯,练功是很苦,不过,师傅们都很好,轮着教我们这些小孩子,刀剑、拳法,都有,能学就学,不能学也不强求,再不济,会下海捕鱼,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了。”

    “那你肯定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小朋友,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吗?”

    “可以啊。我有个师傅,叫大壮,剑法就是跟他学的。”

    “大壮?他长得是不是特别四肢发达,孔武有力?”

    “哈哈哈,你猜错了!大壮师傅,其实他长得瘦瘦高高的,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叫大壮,他说他希望自己强壮一点儿。”

    “真有意思,然后呢?”

    “他教我剑法,先带着我练了几次全套的剑招,然后就让我自己练。一年后,他问我,这套剑招记住了多少。我说一大半。”

    “那你很厉害啊!还能记住那么多了!”

    “大壮师傅也表扬我了,说很不错。”

    “后来呢?”

    “第二年,大壮师傅问我,剑招还记得多少?我说已经忘记了一大半。”

    “哈哈哈,你当时还太小了,记不住也是正常的。”

    “对呀,大壮师傅没有骂我,就说我还小,要记下那么多剑招也确实是很困难的。”

    “再后来呢?”

    “到了第三年,大壮师傅问我,剑招还记得多少。我说,我已经全部忘记了。”雪鹀朝着谭恕予眨眨眼。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那个大壮师傅也才教导了你几次而已。”谭恕予安慰道。

    雪鹀点点头,“是啊,不过,大壮师傅可高兴了。他说他三年前教错了,正好可以重新教我一遍。”说完,她就冲着谭恕予笑起来。

    谭恕予愣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气息从胸腔发出,愉快极了。

    雪鹀就这么看着谭恕予,他的笑声渐渐低下去,然后变成了缓慢的呼吸,平稳,轻柔,他就睡着了。

    雪鹀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他白皙的脸颊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眉毛如远山一般秀丽,却也带着骄傲的锋芒,他的睫毛像三月的杨柳一般细密柔韧,虽然现在看不到,但是雪鹀记得他琥珀色的眼睛是如何的令人迷醉。还有,还有他的唇。

    雪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唇,果然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如花瓣一样柔软光润。

    她看着谭恕予此刻安宁柔和的睡颜,想到他曾经落入水里,那是一种怎样的惶恐与绝望。雪鹀见过一些人,一些自诩能够征服大海的人,一些看轻了大海力量的人,最终被浪花淹没,埋葬于深海,而他们的家人,则将永远生活在潮湿泥泞里。

    雪鹀一想到,曾经,有可能,当事情变得很糟糕的时候,那她这一生都遇不到谭恕予,她的心像被拧着一样,非得大口大口地呼吸,才惊觉,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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