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电梯时,便见一位年青漂亮的女子候在电梯边,她冲我点点头,“你是梁队吧。”我匆忙闪身,给真正的梁队闪出一道光,顺着这道光,梁队紧紧握住这女子柔腻嫩滑的手,直到这女人蹙眉想抽回手时梁队还没有松手的意思,我用肘部蹭了蹭他,他这才松手。

    走到门口,他轻声俯在我耳边说,“我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揣度梁超的高深莫测。但事实证明,梁超这一招还是起到了混淆视听、迷乱人心的效果。

    三十多岁,也或是四十岁,乌黑油亮的头发,挺括的衬衫,胸前别着一支白兰花(这花倒是有些意味深长,也许是为了祭奠已经逝去的明澄),百达翡丽手表(我并不识货,是欧阳告诉我的),嘉鱼神采奕奕,镇定自信,丝毫没有经过长途旅程的倦怠,胸前和颈部肯定是喷了几滴DIOR的香水,这香味极雅致,极轻淡,轻淡到若有若无,就在你以为它已是消失殆尽时,却又悄然回转,恒久流传。

    我对DIOR香水的了解缘于明澄,她那一瓶价值500欧元的DIOR香水在大学用了整整四年,都没用完。

    “嘉鱼先生,关于明澄的事情,上次我在电话中和您也沟通过,当时您还在南非。”梁超喝了口茶,继续说,“现在您回来了,就这个案子,我们做个笔录。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120分钟足够了。”

    “梁队长,明澄的死,我很难过……”嘉鱼忙乱中掏餐巾纸,别过脸去,再回头时,已经有了哭泣过的痕迹。

    “你送给明澄的那枚8克拉的钻戒是假的吗?”

    “梁队,其实上次我在电话中没有和你讲清楚,我一共有两枚产自南非金伯利矿山的8克拉的钻戒,一枚成色好一点,估价是50万美元,一枚稍差些,估价是20万美元,这两枚有着非常细微的差别,不是专业人士,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是不是这枚?”梁超递过去一张上海警方从周甲那里搜查出来的8克拉钻戒的图片。

    “好像是。”

    “看来周甲是个重要角色。”梁超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对欧阳说,“欧阳,回去后你立即去看守所,看看周甲有没有什么近亲属,有没有把羁押的消息通知家属,有没有聘请律师,如果没有请律师,又涉嫌抢劫杀人,我们得指派法律援助的律师。”安排妥当后,他对嘉鱼说,“嘉先生,明澄怀孕了快4个月了,你晓得的吧?”

    依然,嘉鱼边掏纸巾边别过脸去,我看到他耳鬓边露出几根白发,他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

    我有些感慨,也许明澄托付给这样一个富甲一方且有情有义的男人是正确的,至少,比跟着我这样一个自以为是却又安贫乐道还有一个在江湖流传着恶名的父亲要强得多。

    当年明澄表达她的家族希望她与我分手时,我并没有安慰那个泪眼婆娑的女子,而是在自卑心遇凄风冷雨硬化成坚硬如铁的自尊心的驱使下,转身离去。

    “我到南非去的时候,那时才2个月,不曾想,回来时已是阴阳两隔。”

    “到南非要2个月吗?”

    “不光是南非,我们家在南非的金伯利矿山有股份,刚果金的几个矿山我们都有股份,我们家在马达加斯加、埃塞俄比亚还有坦桑利亚等国家都有生意,每年的4、5、6月我大概都在非洲处理家族生意。”

    “据我们所知。”梁超点上一支烟,“你要来支么?”他递上一支,扬起手,嘉鱼稍作迟疑,接过来,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找打火机,欧阳的打火机已经伸到他面前。“明澄在江南理工学院的学习履历我们看了一下,很优秀,而且她是参加当年的高考考进去的,并不是学校的董事推荐的,这个,你知道吗?”

    点点头,猛吸一口烟,嘉鱼转向窗外,28楼的窗外只看到云雨徘徊。“明澄是很优秀的,这我知道。”他把视线收回来,“不像我,我就是校董事推荐的,当时,家父嘉华在江南理工设立了‘嘉华菁英奖学金’,明澄也拿过两期。”

    “这样的一个优秀的女子,聪慧,而且很漂亮,还怀着你的孩子,你都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吗?”

    “这个……是想过的。”嘉鱼用两根手指掐灭了香烟,手指上缭绕着淡淡的青烟,我和梁超对视了一下,“我是打算和她结婚的,只是家里人有些不同意。”

    “家里人?”梁超有些诧异地问道,“据我们所知,令尊嘉华先生几年前出意外去世了啊。”

    “梁队您有所不知,嘉华旗下有三家上市公司,嘉华集团股份,嘉华科技股份,嘉华传媒股份,其中嘉华集团股份和嘉华科技股份由我来经营,嘉华传媒股份由我的继母静雅来经营,当然,这三家公司静雅都有股份,静雅并不同意我和明澄的婚事。”

    “原来如此。”梁超喝了口茶,“这样说,你很听静雅的话吧,或是说,你和静雅的感情很好吧。”

    怔了一下,嘉鱼如装饰在他办公室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搓澡凝思的大卫》一样僵在那里,“还好吧。”半晌他补充了一句。

    梁超起身,“嘉鱼先生,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若是想起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他用眼神扫了一眼欧阳,欧阳的名片便递了过去。

    恍恍然起身,嘉鱼拿起办公室的电话,“你们稍等一下。”不一会儿,在电梯口接待我们的那个漂亮女子便进来了,“三位警官,董事长安排了三位的午餐,我叫了几位姑娘来陪三位用餐。”

    梁超回头看了一眼嘉鱼,朗声道,“嘉先生,今天就不必了,我们后会有期。”

    在电梯里,欧阳想说些什么,梁超定定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电梯里的摄像头,欧阳便噤声了。

    28楼的监控机房里,嘉鱼疾声对他的秘书那个漂亮女子说,“镜头拉近点,快快,声音采集放到最大,娘的,居然不说话。”他愤怒地一拍桌子,“你们一帮废物,居然这点事情也办不成,你不是说那个梁队好色,拉住你的手不放,为什么留下吃饭也不肯?”然后,他颓然地瘫坐在沙发里,“菜都做了,你们去吃吧,鱼子酱不要给我留了。”

    晚上,梁超请客,凡是他自掏腰包请客的,必定是昭关酒家。不过,老实说,昭关酒家的菜蔬不错,而且老板专门给他留了个楼上的雅座。

    徘徊良久,终于落下。梅雨一开始下得有些急,噼里啪啦一通下,竟起了烟雨,窗外是珊瑚朴树,其叶子粗糙,雨滴打上去,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不像梧桐树的叶子,雨滴敲打声倒是激越清脆。

    几个菜上桌时,雨住了,天空竟然露出淡淡的蓝,空气格外的清新。

    大家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我请你们喝好的。”说罢冲老板叫道:“老板,来瓶昭关大曲。”

    昭关酒家我和梁超来过几次,每次都是那么几个菜,咸肉烧青番茄,红烧杂鱼,酱牛肉,青椒炒青豆,菜烧得挺好,要是菜单上永远都是这几个菜,我也毫无异议。

    “欧阳。”梁超喝了一口酒,难以下咽勾带出飘飘欲仙的销魂,“你在电梯里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梁队,我感觉那个嘉鱼有受虐倾向。”

    “还有呢?”

    欧阳思忖片刻,“那个嘉鱼和他的继母静雅关系似乎不同寻常。”

    梁超不置可否,转而问我,“师弟,你觉得呢?”

    我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包裹着,我只想喝酒,又想装作高深莫测,便支吾其词,“我还没想好。”

    “我敢打赌,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在电梯时,嘉鱼正通过摄像头凝视着我们,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梁超说。

    这样的感觉我的确没有,也不便于附和,“嘉鱼好像很笃定我们会吃他安排的午餐,连几个姑娘陪我们吃饭也和盘托出。”

    “对啊。”梁超点上一根烟,“嘉鱼在研究我们,我早上握住他秘书的手没有松开给了他一种错觉。我只是奇怪,他研究我们做什么,莫非他是想掩藏什么。”

    “如果他秘书的手不是细腻滑嫩、肤如凝脂的纤纤玉手,恐怕你也不会做如此复杂的首尾响应吧?”我不无讥讽地说。

    “师弟,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三十好几的人为什么一直单身的原因了。喝酒喝酒。”碰杯后,“其实,那女子的手握起来的确舒服,只是当时我走神了,忘了松开,所以,只能说那些故弄玄虚的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淡蓝微晴的夜空中又霎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雨便淅沥而下。

    一瓶白酒快要喝完了,我有些微醺,也有些兴奋,再喝一些也是可以的,但我心里有事,但适可而止,我瞄了一眼梁超,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芒,我想浅尝辄止怕是不行的。

    欧阳喝了这么多酒,倒是一点反应没有,这小子年少有为,从不显露出自己的真性情,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高深莫测,尽管我也在学习这种深藏不露,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雨又住了,透过浓密的珊瑚朴树叶的间隙居然可以点点的星光,我起身告别,梁超点上一根烟,面露不悦之色,“如此雨夜,正是我们兄弟把酒言欢之时,而且这案子愈发的扑朔迷离,你如何不替兄弟我分忧。”

    “师兄,我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当然有时也达不到这样的标准),我也想陪你喝酒,也想替你分忧,但我真的有事情。下次我请你们喝酒,人物、地点、故事都原样照搬,可好?”

    在梅雨和梅雨的间隙,居然会有这样明朗的夜。星星在青冥的夜空闪耀,蟋蟀在夜风里吟唱,有时也会像教堂的唱诗班那样合唱,池塘、小河里的蛙鸣就粗糙得多,在京剧中,肯定是唱花脸的,花脸踌躇满志地唱,直唱得万家灯火在河面摇晃,晚霞的一缕彤红在夜空消散。

    从昭关酒家的幽静弄堂里走出来,夜风一吹,竟有些凉意。

    在街边的水果店,我买了一盒榴莲,山竹,樱桃还有水蜜桃,打好包,有点儿重,不过不下雨,提着走路也不碍事。

    走路去七里香花园,是有点儿远,尤其提着这样重的水果。不过,走走路,可以醒醒酒,还有,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的情绪一时难以消化,明澄的死便一直梗在我的心中。

    明澄是我在江南理工的舞会上认识的。

    那时流行的国标舞,快四慢四,恰恰舞,我全都不会,更不用说探戈了。在学习跳舞方面,我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学生,一切得过且过便可,反正,我认为即便是舞跳得再好,哪怕比当年的Michael Jackson跳得还好,在江南理工舞会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利场,也会是一无所获的。

    一边故作轻松地喝着可乐,一边不露声色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些俊男靓女在变幻的灯光中旋转、旋转、如六月的飞花旋转地舞。自卑如野火一般在焚我的心,我既想请一个符合我审美的姑娘跳一曲,又怕遭到拒绝,真是左右为难,这也是我不愿意到江南理工来跳舞的主要原因之一。来了,如果不请个姑娘跳一支,等于白来,如果请一个姑娘,遭到她拒绝,自尊心的绝对值肯定是要降低,以我的勇气值,估计是不敢再请姑娘跳舞了,只得悻悻然打道回府。

    是故,于我江南理工的舞会既是基督教徒心中的耶路撒冷,也是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匈奴眼中的祁连山。

    六月梅雨间隙盛开的含笑花似乎也给我带来了好运。

    那场江南理工的例行舞会上,我一如既往、假模假式地悠然自得啜饮着可乐,假装摇曳的灯光、旋转的倩影只是我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心里却在祈祷,但愿今晚会有个可爱的姑娘与我共舞一曲,哪怕她什么也不会跳,哪怕她会踩着我的脚。

    也许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便安排明澄坐在我的旁边。

    当我看到明澄在灯光和黑暗交错间澄澈的眸子,不禁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警官学院落难王子心理素质差的毛病暴露无遗。

    在两只曲子的间隙,我的手已经伸到了明澄的面前,我确信这是一只未经修饰也精巧的手,修长的手指,圆润的刚刚好的指甲,一个小时前不顾六月的潮热薄施的“大宝”散发的青花香气都表露出寡合孤绝的气质。

    但明澄并没有留意这只散发着落难王子气质的手,她正在和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热烈地攀谈(不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女孩是林氏集团公子林风的堂妹林晴),还是林晴提醒她有人请她跳舞时她才回过头来,而我的手在六月清凉的夜风中尴尬地飘荡了足足有1.8秒(如果再有0.2秒我便放弃了)。

    落难王子们一旦得到与女孩子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想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正因为如此,警官学院学生的肤浅和饶舌在整个江州市都是非常出名的。我顾不上这些在江湖上流传的警官学院学生的恶名,我必须要问东问西,既要显出我的言谈不俗、志向高洁,又要表现出我是一个从理想主义者朝现实主义者稳步前进的人。

    如何开头,的确颇费思量。

    “你认识弗洛伊德吗?”话一出口,连我都吃惊,老实说,我只是粗浅地看过看过他的一本书,甚至连书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连他是哪国人也不甚明了,我暗地后悔,故弄玄虚必致恶果。

    明澄也吃了一惊,如此明目张胆的故弄玄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用猜,她也知道了我的警官学院学生身份,但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倒有几分圣母般的慈悲。“我也第一次听说。”

    如果明澄说的是真的,弗洛伊德的话题倒是可以深入,但是我也知之甚少,完全是说不下去,只得另选话题。“你是哪个系的?”

    “外语系的。”想必我会追问,“英语系的。”

    真是幸运,我正准备和她讨论英美文学的话题。

    唯有此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几乎没有一个擅长的领域,所有的知识也都是蜻蜓点水般的泛泛了解。读得书既少,也不求甚解,莎士比亚的书也翻看过,只是翻看,完全静不下来心。司汤达的《红与黑》也看,书中描写的年代久远,翻译又拗口,实在是不堪卒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倒是以一个警官学院学生少有的细腻和惯有的粗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对作者轻描淡写的色情描写颇有微词。

    心不在焉间,我踩了明澄一下,她于蹙眉间弯下腰,我闻到了少女的体香混杂在梅雨短暂晴朗间盛开的栀子花清雅香气,这香气让我心霎时宁静如水。

    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今晚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以后还是要多读些书,以后江南理工的舞会不必再来了。

    “不要紧吧。”我关切地问,其实我更想问的是“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大概是落难王子穿的尖头皮鞋踩得有些重了,明澄并不搭话,我知道不欢而散是必然的了。

    这时,六月的雨开始下了,细而绵密的雨,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走了两步,回头说,“很高兴认识你。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下次吧。”走到灯火阑珊处的明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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