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除了就要回家,路上不堵车的话晚上就能到平江鹤。李如临将整个铺盖收起来,塞回背包。背包张开一道吞天大口,将褥子枕头一并咽下去,打了个饱嗝,然后不知餍足地继续接收着她的文具、台灯。

    最后,李如临将背包绑在她自制的简易上下楼运货架上,充满机械感的运货架和长嘴的背包放在一起看,真有点儿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喔,差点忘了,在这里魔幻就是现实。

    桌上还有一本《大商仙班五千名》,从申港市图书馆借来的,以后大概率也不会来申港市了,临走前得把书还回去。李如临正要拿起书,在沉重牛皮纸封面的缝隙里传来一阵响动,她本能地警惕。

    “是我,是我呀。”一只纸做的小人从书页里爬了出来,雀跃道,“你把我带出来了!”

    “书灵?”李如临两根指头捏住它提了起来,“没事,我把你和书一起还回去。”

    “别!”书灵伸出小手连连摆出抗拒的姿态,“好不容易出来了,求求你别把我送回去。藏书阁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你也不算人啊。”李如临不解。

    书灵破防:“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虽然没有和你一样的外形,但我也有思想,有心灵,我也会累,会疲惫。可你知道藏书阁是怎么对我的吗!它让我二十四小时无休地接待读者!”

    书灵哭了,没有眼泪,但声音凄惨。

    “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她被看下来做成护林员的小屋了。我和兄弟姐妹两三岁就离开了家。伐木工把我从武夷森林运输到造纸厂,打成纸浆,做成书签仙灵,我好想家……”

    它越说越难过,从李如临肩头滑落回书桌,整个身形软下来倒在了书上,像在掩面哭泣。

    诶?

    书灵感到自己陡然升空,李如临捏着它的脑瓜将它再度拎了起来。高处不胜寒,书灵有点儿发怵,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动作格外小心,将它放到了校服胸前的口袋里。

    书灵两只手扒在口袋边缘,漏出一颗小脑袋,看上去呆呆的。

    李如临摸了摸它又圆又扁的头:“好吧,你不回去。”

    过了这么久藏书阁都没发现,只能算他们的疏忽。李如临不是一个死守规则的人。

    “能不能再带我去一个地方?”书灵得寸进尺道。它一向灵敏,面前的女孩周身散发出柔和的气场,似乎是被它的遭遇打动了。

    好心人李如临搭车带书灵来到了造纸厂。这里地处偏远,空气里到处充满了药剂气息。

    向一排排露天的染缸走去,药剂味道更加浓郁刺鼻,李如临默默从工具箱捞出一个防毒面具戴上。

    “那边那边!我的家人在彩纸染色区!”书灵兴奋地指着前方一个池子,里面的液体五彩斑斓,臭气熏天,原木纤维已经被打碎看不出痕迹。

    李如临还未说话,就见到池子边上劳作的木儡放下手里的颜料桶,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或者说,是她的口袋,惊道:“是你吗?那棵树!”

    书灵点头挥泪:“另一棵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纸片人的家人并不一定也会被做成纸片,还可能是木儡,木流牛马,木剑……李如临莫名其妙地恶寒了一下。

    总感觉造纸厂对于树木来说,应该是个“血肉模糊”的地方。让木儡在这里干活,有点儿像地狱笑话了。

    书灵和木儡在一旁上演亲人相认的感人戏码,李如临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拔草根。这一幕被暗中观察的两名老师看在眼里。

    别来居士没想到,他堂堂仙君有朝一日会跟着同为得道仙人的好友一起来爬墙跟。他们本来打算去宿舍找李如临,却得知这孩子跑得比流星还快,追到校门她已经上了木流车,只能一路跟上,最开始也没想太多,就是想拦住人和她谈谈。

    然而申港的交通实在气人,还实行空中管制,城区禁飞。他们开私家木流车,增速符用得车轱辘都快散架了,也只能保持不紧不慢的距离,倒像是在尾随人家小朋友。

    下车之后,李如临头也不回,否则她就会发现两个界内大佬为了挽留她怎样累得气喘吁吁。

    一根筋的钢铁直女李如临直接走进了造纸厂内,他们两个碍于身份不便与门卫交涉,又怕跟丢了学生,于是蹲在围墙边上等着,时不时翻墙瞅两眼。

    这下真成尾随了。丢人。师门不幸。别来居士心里小小地悲伤了一下。

    转头一看,即便是搞偷窥,止水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也仿佛是路过一般坦然。

    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止水到底是性格平淡,还是脸皮厚。亦或者君子与流氓本是同源,变化只在一线之间。

    “那个小纸人是她的宠物?从前没见她带出来过。”道法世界的灵宠市场千奇百怪,猫狗鸟鱼都不稀奇,还有养星星养影子的,无所不有。

    “应该。”止水惜字如金。

    “她对宠物未免好过头了。”像对人一样。别来居士很不喜欢这种风气,道法世家子弟大多如此,被惯坏了不知肉糜价贵,申港天灾饥荒那年,朱门内还有人拿鲜肉喂宝贝猫狗。

    “不仅对宠物这样。刚刚她还和守门的木儡问好。”十九个字,别来居士在心里默默数着,每多数一个数,惊讶程度就更上一层。

    除了被迫上班时间,止水很少这么多话,真是稀罕了。

    “和木儡问好?”他没注意,如果是,那李如临就更古怪了。这种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木头疙瘩,就像城市的一块砖,一棵树,没人会特别注意。

    他试图理解李如临的思想,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场面打个措手不及。

    空地上,一名木儡工人轰然倒地。李如临和身边的木儡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迈着飒爽的步伐向倒地的木儡走去,衣袍在走路时随风飘动,宛如降世神君。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搭在木儡的额头,干净的袖口也蹭上了泥土,但她浑然不顾,闭上眼像是在仔细体会着什么。

    灵气从李如临的经脉流向木儡,以两名老师的道行轻易就能察觉这种流动,不太熟练,断断续续的,甚至需要肩膀上的纸人加油打气。

    别来居士和止水很诧异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一个人,万物灵长,凡间领主,居然向木头疙瘩运送灵气?

    由于这一串行为活动在当前社会来看过于新颖陌生,别来居士还细品了一会儿,然后他沉默了。

    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亲眼目睹李如临所作所为之后,他很难置评。恐怕就连铁面判官来了,也很难断定她的善恶。

    木儡靠法术驱动,也算吸收了灵气,只不过此间灵气并非源于天地,而是人造之气运。故每隔一定年限,必须重新修补加固法术,否则将丧失生机,即迎来木儡的死亡。

    李如临听过木儡一号的解释之后,心里不舒服极了。这座造纸厂接天连夜生产,赚得盆满钵满,却不舍得花钱维护一下员工?老板不当人!

    而且木儡连工资也不发,花一笔买身钱就能终身干活,只需定期花钱维护,这钱也是给术士的,不是它们的。所以,木儡的命不算命咯?

    李如临争这一口气,说什么也要把木儡救回来。

    在木儡一号的指导下,濒死木儡悠悠醒转。她见状喜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妙手回春啊李大夫。”

    她太过高兴,没意识到已经得意忘形,甚至开始自夸。

    木儡们都不接话,怔怔地站在那里,齐刷刷看她,冷静下来有点尴尬。过了好久,还是书灵的亲戚,木儡一号率先破冰:“谢谢。”

    “客气了。”李如临也没觉得很累。

    未曾想,转死回生的木儡双膝跪地,给她“邦邦”磕了两个响头,其他木儡如梦方醒般跟着重复这一动作。木儡的力气很大,土路地面都留下一个个小坑。

    李如临吓了一大跳。

    动静不小,连办公室坐着饮冰的经理都被惊动了,迈着碎步跑出来看情况。

    “术士?”经理一眼看出李如临身上的道服,她入学时领取的休闲装,质量不错,就穿着。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不需要加固禁咒。”经理料想这是个主动上门推销的落魄穷鬼,抬手轰人。

    李如临说:“它刚刚差点死了。”她只是想解释自己出手纯属情急,经理却会错了意。

    不妙,这是被讹上了。经理眼里划过厌恶,语气却圆滑不见端倪:“这位圣姑仙君巫师大人,您要多少钱?当然,我不可能给太多,我上头也是有老板的,按照老板的意思,这一批木儡撤下来就不要了,本该当劈柴烧的。修好一块劈柴,对我们而言没什么价值,您何苦呢。”

    原来是这样?李如临震惊得说不出话,而反观其他木儡,听到“烧身”的最终命运却神色如常,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

    工业区的木儡是消耗品。因为它们会随着时间推移老化,出现关节不灵敏等问题,所以厂商偏好用新木儡,旧的淘汰下来,或者翻新卖给更小规模的生产商,或者被垃圾场回收,再有可能就是像这样砍了当柴烧。工厂需要很多火力,极光、天雷能源对于生意人来说太贵。

    这些是木儡一号后来告诉她的。至于当时,李如临没有多想,掏出一枚火淬银币拍在了经理手心:“这样一个木头人多少钱?我先买俩。”

    李如临见过许多大场面,所以长了一副年少老成的外表,平日总是临山崩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冷静了小半辈子,唯一一次上头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给这些黑工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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