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檀法就被周乾的大呼小叫吵醒,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说:“叫什么叫?天塌了都不能阻止爷睡觉。”

    周乾面色惊恐,他指着外面说:“王爷,不好了王爷,崔少将军他打进来了!”

    檀法住的府邸是皇帝亲赐,亲手提名为汉榕府,意为两国和谐,长久安定,共同携手,这里是旧亲王府邸所改,为迎接檀法,皇帝又募集百工,重建庭院,为显天朝上国之财力,集天下珍宝于一府,府中华贵可想而知。

    这并没有讨好到檀法,他向来对这些古董摆件珠宝翡翠之类没什么兴趣,也并不喜欢奢靡的生活方式。

    “整日里饮酒作乐,吟诗作对,听丝竹弦乐,看歌者舞姬,一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盛京城么?依大爷我来看,就是一群酒囊饭袋的聚集地。”檀法是这么想的。

    “若不是有崔家这种能打的,芒国入主盛京,说不好就是明日的事。”

    檀法与崔宁关系是不错,可也不是崔宁可以打扰到他睡觉的理由。

    他披上一层单衣,裸着膀子走了出去,只见崔宁手持宝剑,来势汹汹。

    檀法吹了声口哨,说:“什么风把崔少将军吹来了?”

    崔宁骑着马站在庭院中间,单枪匹马,身边围了群榕人护卫,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挑着眉的脸,长长的马尾随风飘荡,他说:“你心里没数么?楚小姐的事,是你做的?”

    檀法说:“怎么,要给你的小媳妇找回场子?”

    崔宁严肃地说:“她并非我的妻,王爷不要污人家女子的名声。”

    檀法笑了,他挥挥手,旁边的侍卫都散开,他走上前去,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之下露出蜜色的光泽,他伸手拍了拍崔宁身下的马,惹的马儿发出不满的吼叫,他说:“若是少将军不喜欢,那我可就要先你一步取得楚小姐的芳心了。”

    崔宁拉动缰绳,马儿离檀法远了一些,崔宁说:“你喜欢她?”

    “啊,不算喜欢吧,只是有点兴趣,本来过了许久都把她忘了,没想到将军旧事重提,让我对她的兴趣又浓了些,不知楚姑娘会不会习惯我们北境的生活?”

    崔宁呵斥道:“她是文安侯家的小姐,是盛京城贵女!你怎么敢说这种轻薄的话?”

    檀法说:“她是京中贵女,是楚郁的女儿,我自然知道,怎么,以我榕国亲王的身份,配不上你们的侯府小姐么?”

    崔宁一时无话,他本以为以檀法的性格,只是对美人起了逗弄之心,偶然遇到又因为有趣而假冒自己身份与楚小姐交流,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想娶楚琇。

    崔宁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来的烦闷,明明那天楚琇要见的人是他……

    说不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草草了事,警告檀法说:“总之,王爷的行为已经对楚小姐的名声产生了不好的影响,请王爷不要再继续做这些事!”

    檀法看着崔宁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挠了挠下巴,最终打了个哈欠,冲了个凉水澡,去院中练枪去了。

    崔宁就像他说的那样,依靠崔夫人在贵妇人中澄清了崔家并没有看轻楚小姐的意思,只是一场误会,又在不久后携好几辆马车的重礼送往文安侯府。

    楚琇欣然接受,而周夫人的脸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可惜的是,这次崔宁前来,楚琬并没有在侯府,没能看到楚琬的表情。

    最近榕国亲王入京,京中发生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其中,设置女官的事受到了最多的讨论。

    皇帝提出要在北境设置女官,以增加北境织造产量,保证北境军队的生活问题。

    女官由朝中贵女充当,负责对摇纺、牵经、打线之类女工匠的督察与教导,以往北境中的女工匠多是被抄家流放后的罪妇,但为了增加北境织造制品的数量,皇帝提出用贵女带动普通女子的方法,迁移一部分女子及其夫君儿女到北境来。

    这样不但发展了北境的织造,也多了些成年男子在北境开垦荒地,甚至操练入伍,以更好的抵御芒国对榕汉两朝的侵扰。

    皇帝认为这是个好法子,可现在的难题是,哪里会有贵女愿意去北境那种偏远之地?

    皇帝只得颁布旨意,“自愿做女官者,月例照正五品官员发放,有父兄在朝为官者,晋一级。”

    这算是极好的待遇了,有些人数十年都不曾晋升过,若是自己的女儿妹妹得到这个机会,家族在朝中的地位就能更进一步。

    女官只招收三位,数量少,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楚琇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她心想,这不是卖女求荣的算计么?

    这件事一出,不知道又有多少大家族的女子要遭殃,会莫名背上“自愿”的名号,成为父兄晋升的垫脚石。

    楚琇本以为这事再怎么着也与自己无关,可没想到的是,周夫人居然将她的名字递了上去。

    楚老太太得知这件事时,气得面色铁青,楚琇过去的时候,老太太面前已经跪了一地。

    楚老太太看到她来,一时声泪俱下,她指着楚郝,颤声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她是你兄长唯一的女儿,你怎么敢!你不怕报应吗!”

    楚郝连连磕头,声音越说越小:“娘,儿子不知这些事,都是芮娘操办的,儿子怎么懂这些。”

    “周芮!”老太太怒吼说,“前些日子你搅黄了琇儿与崔宁的好事,现在你甚至已经容不下琇儿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么?”

    她又吼楚郝:“别以为我年纪大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这里糊弄我老人家呢。”

    “我平日里不管你们,你们真当我是要死了。”

    楚郝赶忙说:“娘,儿真没这个意思,都是周芮这个贱人……”

    周芮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楚郝低着头完全不敢抬头,周芮咬了咬牙,说:“对!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干的,自从大哥大嫂去世之后,我们文安侯府一直谨小慎微地活在这偌大的盛京城中,二郎的官位久久不能晋升。”

    “我当时只是想着,琇儿在北境呆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来了,二郎的官职若能晋升一级,这是我们多少年都要不来的好处,若二郎能晋升,那好的是我们整个楚家啊,我们楚家不就更兴盛,在盛京城中更有地位了么,我真的一心都只是为了楚家好!”

    “娘,你要罚就罚我一人,不要与二郎淡了母子情分。”

    老太太被她胡搅蛮缠这套气得要说不出话,她并不理周夫人所说的“为了楚家好”,而是说:“无论如何,都要把琇儿的名字撤下来,她不可以去做女官!”

    周芮泣不成声,抽噎着说:“可是娘……那名单是直接交给了李内侍,这……这也不能撤下来啊,这是要告知天子的,如若被皇帝知道琇儿并非自愿,那我们……我们楚家哪里又有以后啊!”

    楚琇站在几人身旁,脸色冰冷得要结一层霜,周芮处心积虑终于找到一个能合理支开她的方法,她去北境,几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盛京。

    她看向自己年迈的流着眼泪的祖母,最终,一滴泪滴落了下来。

    如果她去了北境,那祖母又会怎么样呢?周氏早已对祖母的财产虎视眈眈,这时候用计谋调离她,下一步,又要做什么呢?

    她缓缓跪在地上,屋里抽噎声四起,她却没有心思去辨别到底是谁在哭,又是谁在装模作样。

    她磕了个头,一个,两个……三个,她说:“祖母,孙女愿意去北境做女官,只是,孙女还要求皇帝陛下恩典。”

    “其一,臣女之月例全部都由祖母保存使用,无需送到臣女这里。”

    “其二,臣女与祖母与二叔二婶分家,祖母独居于城中别院,从此以后,再不往来。”

    “其三,臣女拒绝陛下关于父兄晋升的恩典,希望一切照旧。”

    皇帝看着那黄金台阶之下,跪在地上的女子,她穿着形制简单的杏色长裙,恭恭敬敬,不卑不亢。

    皇帝问她:“楚琇,你确定?”

    楚琇叩首,说:“臣女确定。”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文安侯府居然苛待你至此,既然你自愿前往北境,这些请求朕自然一一应允,此外,朕念你心挂祖母,多会托人照看,你独身在北境,无须担心。”

    “多谢陛下。”楚琇真心实意。

    楚琇在自己闺房中,手搭在银制的雕花首饰盒上,这些都是她母亲留给她的。

    昨日,祖母就已经搬离了文安侯府,别院已经被下人打扫整理过,又在皇帝的授意下,小内侍送了些赏赐过去,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文安侯夫妇苛待嫡兄之女,此生怕是与晋升无缘了。

    楚琇喃喃道:“娘,真没想到,我居然要去北境了,娘在小时候跟我讲,爹和娘曾经去过一次北境,说那里会有漫天的鹅毛雪,会有一望无尽的草原,会有终年积雪的山。”

    “那里有豺狼,有虎豹,有远方来的铁骑兵马。”

    “但那里也有自由自在的鹰,有等着我们去救的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

    “我想我是逃出来了,我想我是自由了,我要飞去北境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楚琇的眼眶里垂落,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远离故都,去往遥远北方之时,她会害怕,她会哭泣。

    这是她不认命的开始。

    “听说前文安侯独女去做了女官?她是你妹妹吧。”一位贵妇人轻摇纱扇,半掩红唇。

    楚琬脸上划过不自然,她强装笑意,说:“正是,家妹心系北境百姓,愿意为朝廷效力。”

    在楚琬看不到的地方,几个女人发出低声地议论与嗤笑,楚琬握紧了茶盏,狠狠地咬着唇,她都开始有些恨自己的母亲,为何要做这种让她蒙羞的事?就连婆婆都追问她娘家为何要这么苛待楚琇。

    但楚琬没想过,陛下招收女官的消息正是她告诉周夫人的。

    她想的只是,楚琇有什么好的,让你们一个个都为她说话,简直是被她迷惑了眼!

    女官与工匠离开盛京的日子就在三天后,楚琇已经将府中她母亲留下的东西一一带走,又带走了些她常穿的衣裳裙子,其余一点没动。

    这些日子里,周夫人不止一次地试图让楚琇更改她求来的“恩典”,希望能与楚琇重归于好,能让楚郝晋升一级半级的,但周夫人每次到访都被楚琇冷着脸送走。

    周夫人只能在自己屋里含恨流泪,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周氏长子的仕途注定会被母亲的这件丑事所影响,但那些事,都不是楚琇在意的了。

    绘春抱着一摞书过来,她说:“小姐,这些都是你平日里爱读的,有史书,有经书,还有几个话本子。”

    楚琇拍了她的头一下,后者哎呦一声,楚琇说:“哪里有功夫带这些东西?放回去。”

    “可是……可是,到时候小姐在北境无聊了,要做些什么啊。”

    楚琇觉得绘春又可爱又好笑,绘春与她年纪相仿,从五岁时就一直跟着她,这些年来两人形同姐妹。

    楚琇说:“到时候可以再买,北境又不是荒郊野岭,怎么可能连书都买不到,我问过崔大哥了,他说他在北境的府邸里藏书很多,如若我想看,可以借用他的。”

    绘春睁大了眼,八卦的小心思蠢蠢欲动,她说:“呀,原来小姐这两天出门是去见少将军了,怪不得都不让我跟着!都叫上崔大哥啦?”

    楚琇微微红了脸,说:“不要胡说,我只是觉得崔大……少将军人品极佳,再者,到了北境,总是多有往来的,没必要躲着他就是了。”

    绘春点头如捣蒜,说:“小姐,我知道的,我懂的!”

    楚琇说:“你一点都不懂!”

    绘春又说:“那小姐,带点果脯蜜饯去吧,在路上小姐如果饿了,就吃一点蜜饯。”

    楚琇叉着腰,教育她说:“我们是去做官的,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绘春瘪了瘪嘴,只能说:“好吧,小姐,都依你。”

    临走之前,楚琇去看望了祖母,楚老太太不复以往的精神矍铄,看着更加苍老了几分。

    她枯槁地、皱巴巴的手指捏着楚琇的手,一股难忍的悲痛从楚琇心底升腾,似乎马上就要汹涌而出。

    这一次与祖母见面,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心照不宣,却谁都没有落泪。

    楚老太太塞了枚玉佩给她,她说:“若是有缘,说不定琇儿还能遇到我那失踪多年的弟弟,我老了,去不了北境了,琇儿替我去看看吧。”

    楚琇曾听祖母讲过,祖母曾有个亲生兄弟,在一场战役中失踪,至今没有下落。

    楚琇点点头,收下了玉佩,也是收下了祖母的念想。

    到离开的那日,崔宁是亲自来接楚琇的,不但亲自来,还在路上无视了周夫人和楚琬的好意,仿佛这座侯府里,能让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楚琇穿着深蓝色的女官制服,上面绣着淡金色的飞鸟,小厮给她搬了脚踩凳,她踏上去,上了马车,绘春忙着给她往马车里递送包裹,楚琇透过马车中扬起的车帘,看到远处巍峨的一座座象征着权力的建筑群,看到红墙,看到青瓦,看到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文安侯府,看到一只麻雀落在了飞檐处。

    她蓦地笑了。

    楚琇掩上了马车的帘子,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其他人,无论是故作热情的楚郝,还是脸色铁青的周氏,还是一脸不忿的楚琬,她都不在意了。

    因为她要逃走了,逃去一个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马车稳步行进,没过多久,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夏日惊雷,撕开了她沉闷已久的记忆。

    “崔少将军,和本王一同走吧。”

    她猛然扯开帘子,看到了一张她永远不能忘记的脸,那人现如今还在带着浅浅笑意,丝毫不知道坐在马车内的是她。

    是假!崔!宁!

    檀法看到马车中突然露出一张小巧的脸,他摩挲着下巴,这个小美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嘶,等等,好像是楚郁的女儿!

    崔宁问:“王爷,现在还要一同走么?”

    檀法讪笑几声,并没有显出尴尬的模样,而是反客为主,说:“原来楚姑娘心怀大志,也来做女官,不愧是楚郁的女儿,以后在北境还需要和楚姑娘多多交流,共御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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