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令时睁开眼,翻身避过刺下来的剑,一脚踹在来人身上,摸出枕头下的生锈铁剑,却并不拔出。

    眨眼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那人剑法凌厉强横,却并不咄咄逼人,反倒透着几分君子作风。

    花令时本就有旧伤在身,又连日奔波,渐渐体力跟不上,现出颓势,被那人挑了武器,剑尖直指眉心。

    那人还未言语,突然眉梢微动,蒙面的黑布分成两半垂下,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俊脸。

    正是宋观前。

    “东家。”

    花令时一声轻哂:“我还道东家生得俊俏,像个读书人,没想到和外面那些腌臜男人一样,大半夜的往女人屋里摸。”

    宋观前亦笑道:“花娘子原来不止杀猪手艺精湛,这吹毛断发,要人性命的功夫也令宋某叹服。”

    技不如人,落于下风,花令时索性摊开手脚靠在立柱上:“说罢,谁派你来的?”

    她一身素白里衣,黑发垂在身前,杏眼如一泓春水,漾在这静谧黑夜,给那普通到让人过眼就忘的面容平增几分华光。

    宋观前望着那干净的一双明眸,心底有些微的动摇。

    但那些许动摇就如春日湖面的一层薄冰,在花令时大喇喇的嗓门下碎裂得不见踪迹。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杂碎!死囚忘八羔子!没腚眼的混账黄子!”

    宋观前眼角抽了抽:“半年来锦官城内发生多起女子凶杀案,凶手使杀猪刀,杀人手法是趁其不备,一刀放血,与你白日里的手法一模一样。”

    说到无辜女子惨死,宋观前脸色不大好:“花娘子,你可有辩驳之处?”

    花令时静静看着宋观前,突然抬手将指向自己的剑尖抵开。

    “我没什么可辩驳的。”

    她起身拍拍衣裙。

    “但人不是我杀的。这一点,想必东家心里也清楚得很。”

    走到四仙桌旁,径自执起铜壶倒了杯冷掉的茶水喝了,花令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些许。

    不是追杀自己的,还好。

    宋观前静默半晌,终是再度执剑指向花令时:“花娘子方才何意?”

    花令时悠然转身:“我暂不问为何东家要管着官府的差事,也不问东家到底是谁,开着养猪场是何目的,只说今日府上招杀猪师傅,东家先前明言只要男人,只怕你从始至终怀疑的凶手,是男子。”

    “你今晚试探我,但招招留情,连我一片衣角都未伤着,想是只是看到我杀猪的手法与那凶手相似,但其实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两人一坐一立,花令时被剑指着,径自喝着冷茶。

    即便她举止粗俗,可细微处,如执盏的手势,喝茶的动作,甚至说话的语调,都让宋观前感觉到一种怪异的突兀感。

    像是灵魂放错了容器,像是美玉套在了顽石壳里。

    宋观前收剑,撩袍坐下,也倒了一杯冷茶喝着,修长手指转着茶盏,温声道:“我一开始怀疑的,的确是男人。”

    想到花令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索性也不遮掩:“几个遇害女子验尸后都发现了男人的毛发,刀口深浅、发力角度都指向男人。”

    “可是。”宋观前陡然双指一抡,青瓷茶盏旋转激射而出,直指花令时,“这一切为何不可是女子为之,刻意引导众人怀疑凶手是男人。”

    猝不及防被攻击,花令时忙偏过头,桌下双腿直踹宋观前命门,手上锈剑凌空一转,击向宋观前肩头。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两人拳脚相交,双剑相接,四仙桌被斩成几半。

    劲风闪过,宋观前一剑刺向花令时胸前,另一只手五指成钩,锁住花令时咽喉。

    眼见动了真格,又是陡然被偷袭,花令时左支右绌,混乱间已是凭本能出招,却见杀机卸下,宋观前后退几步,定定看着自己。

    花令时呆愣一息,遽然反应过来。

    不好!

    果然,宋观前温润眉眼带了几分凌厉:“花娘子,你为何会横海赵氏的功夫?”

    方才性命攸关,花令时一时不慎,竟使出了儿时那人教自己的几招保命功夫。

    花令时脸色铁青,若非宋观前招招夺命,自己何至于用上那几招。

    “凶手杀人手法与你如出一辙,而且,”宋观前长剑再度指向花令时面门,周身隐见杀气,竟是真动了怒,“那人用的,也是赵氏功夫。”

    横海郡赵氏,乃当今武林第一世家。

    眼下竟是百口莫辩了。

    花令时不知自己为何倒了血霉,竟碰上这等阴差阳错的怪事。

    她自然不能向宋观前和盘托出缘由,只得重复道:“杀人凶手不是我。”

    宋观前强忍怒气,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根绳索,冷着脸,道声得罪,将花令时三下五除二五花大绑了。

    “你要干什么?”花令时心里不妙。

    “送你去见官。”

    “不可!”

    宋观前动作一顿,将花令时脸上急色俱收眼底,当下不动声色道:“有何不可?”

    花令时不能见官,她隐姓埋名至此,绝不能引人注意。

    可是眼前这人似是铁了心认定自己与那连环杀人案有干系。

    她不能暴露行踪,不能解释缘由,今日该如何破这困局?

    心念电转,花令时蓦然想到了儿时的那人。

    十数年光阴打马而过,花令时早忘了那人面容,可她记得,他姓赵。

    花令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她挑眉看向宋观前,眼底满是倨傲:“东家,我虽不知你是什么来头,但这江湖向来强者为尊,你切莫年轻气少得罪了人,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观前并不受她恐吓:“难不成花娘子还有什么靠山?”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会赵氏功夫,又为何与杀人凶手手法相似,好,那我告诉你。”

    “横海郡赵氏家主,乃是我的师父。”

    宋观前面露诧异:“从未听闻赵氏家主有一位女弟子。”

    花令时知道自己如今隐于市井,虽胡扯攀附赵氏,但这件事绝不能为人知晓。

    “我是赵家主唯一女弟子,只是及笄前被除了名,所以江湖无人知晓,这也是我为何会赵氏功夫的缘由。”

    话锋一转:“我虽被除名,但你若贸然送我去官府,我师父知道了,定不能轻饶你。”

    宋观前摇摇头:“就如你所说,你是赵家主弟子,既遭除名,自然是不被师父喜欢,我送你见官如何就能得罪赵家主?”

    “谁说师父不喜欢我了?”花令时目光灼灼,被绑得狼狈,神态却十分从容。

    她笑道:“正是因为师父太喜欢我,而我不愿,才会被除名,若被他老人家知道你不但欺负我,还夜闯我闺房,与我黑灯瞎火地打得火热。”

    脚尖勾起一只尚完整的春凳,悠然坐下,唇角含笑一字一句道:“那你就完蛋了。”

    宋观前目光有些发直,似是被她一袭话唬住了,良久艰涩道:“你说,赵家主倾心于你?”

    那赵家主也不知是什么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想到这里,花令时一阵恶寒,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并不求宋观前全信,但求他信几分,有所掣肘忌惮,自己才好脱身。

    至于这笔账,等过了眼下难关,她自会慢慢与他清算。

    当下便道:“正是。”

    宋观前见眼前女子甚是坦荡,不由一阵恍神。

    良久,他一脸复杂:“他喜欢你哪里?”

    花令时嗤笑:“你是在说我长得丑,不配?”

    宋观前没觉得花令时长得丑,相反他见她眉若远山,眼如横波,整体面容虽平平无奇,但莫名有种难言的神韵。

    只是此时被她那些露骨言语折腾得脑子有些昏胀,宋观前心不在焉点点头,心中却想,不论花令时是否与连环凶杀案有关,这人身份十分可疑,千万不能轻放了。

    花令时一声嗤笑:“这世间有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会觉得野菜爽口,我虽貌若无盐,但你怎么不知道天底下就有人爱这一款呢?”

    她一语未了,却见眼前白玉般的公子,面上浮出一抹红晕。

    “哪有女子说话如你这般……”

    “露骨?粗鄙?还是不要脸?”花令时目光落在微掩着的房门,又移向打开的窗台。

    夜风潜入门户,送来荼蘼花香,花令时听到跫音。

    她随口道:“我只是动动口舌,夤夜入我房中的是你,黑灯瞎火绑缚我的是你。”

    她状似随意走向宋观前:“你名为捉凶,可谁知你心里是不是肮脏?”

    宋观前平生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的污蔑,偏偏她说的俱是实情,饶是他素来冷静自持,也不由得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你怎可信口胡言……”

    未待他说完,花令时身形一闪,刹那间缚身绳索松开,她探身捞起锈剑反手一劈,宋观前弯腰堪堪避过,一缕黑发被剑气削断。

    只是他不留神的这几息,加上那出其不意的一剑,花令时已经纵出几丈,眼看着就要跃过院墙遁去。

    宋观前毫不犹豫掷出佩剑。

    身后破空声响起,花令时眉心微蹙,不耐烦啧了一声,回身拔剑出鞘。

    锈蚀铁剑出鞘,与宋观前掷出佩剑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宋观前佩剑通体莹白,浑然无迹,流星白羽一般。

    将花令时的锈剑斩出一个缺口。

    花令时心底问候了自己那真正的不靠谱师父几代祖宗,宋观前已掠出窗外逼近。

    “花娘子留步,今日情形,宋某定然不能轻易放娘子离去。”

    “你让我留下就留下,当自己是赵家主么?”

    两人正待重新缠斗在一起,却同时听闻一道越来越清晰的脚步落在正门外。

    宋管事的声音透着急迫和恐惧,惊雷般落在二人耳侧。

    “公子不好了!城里又有一位姑娘遇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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