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并非男子元阳。”

    火急火燎赶来的仵作擦了擦额间汗,觑着面前公子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仵作验尸,应在阳气最盛的午时,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他一肚子火气正待发作,来人提了个名字,怒火便化作冷汗,淌了满脸。

    及至快马加鞭来到此处,宋公子一派温润,并未出言责怪,仵作心中称庆,连忙麻油涂鼻,生姜置口,按他古怪的要求验了起来。

    这一验,他只觉脊背升起凉意。

    果然,宋观前俊秀眉眼扫了过来,仍是温和有礼的模样,却让他心中发颤,不敢直视。

    “为何先前未曾验出?”

    “最开始几起案子,仔细验过,确定皆是男子元阳,后来……”

    后来,自然是因为众人已认同了这一事实,又是同一人作案,先入为主,便将检验重点放在了伤口上。

    还有一层,前县令犯事褫夺功名,新县令还未上任,如今县里一应事务由县丞大人先领着,县丞原是负责文书、仓库的,不曾查过案子,手底下的这些人便也懒散了许多。

    哪知一懈怠,就捅了这么大窟窿。

    既非元阳,是否前后是二人作案,抑或另有隐情。

    此事一出,只怕自己差使到头了。仵作心中既惊且怕,见宋观前剑眉皱起,一个咯噔,突然想到两刻钟前,将自己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衙役。

    那衙役与他相熟,平日见谁都一张笑脸,那时却如临大敌般向他喝道:“你知道他是谁吗?啊?得罪了宋大官人,你我二人以后都不必在县衙里供事了。”

    仵作心中慌乱,目光乱飘,就见宋观前身后立着一个牛高马大的丫鬟,一张黄黄的脸儿,眼睛倒是十分明亮,正灼灼盯着自己。

    仵作:“……”

    花令时朝他安抚笑了笑,走近宋观前:“能否根据土质查出线索才是最紧要的。”

    宋观前颔首:“已让宋叔着人去查了。”

    眼见此间事了,花令时道:“方才先生只查颈部一处伤,是否还需除衣检查?”

    仵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先生”是唤自己,历来仵作地位卑贱,被归入鬻棺屠宰之家,后代甚至被禁绝参加科考。

    他一下子有些赧然,期期艾艾:“要,要的。”

    花令时向宋观前正色道:“我留在屋里帮他吧,死者毕竟是女子。”

    这不合规矩,但宋观前看了眼榻上女尸,还是点点头。

    他点了头,仵作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他现在瞧着这小娘子倒是十分顺眼,长得健壮嘴又甜,谁不喜欢呢。

    屋里只剩两人,仵作心里琢磨着跟这和气小娘子拉拉关系,遂堆起笑容。

    花令时一手刀将他劈晕。

    扶着软下来的身体靠在床边,花令时开始剥他衣服,用皂黑仵作服替换了自己一身亮眼粉色。

    她无声靠近门边,宋观前正站在院里,脚边跪着王逢春母亲。

    那妇人心中痛极,神志已有些癫狂,大约在泥地里滚过一遭,十分脏污,死死抓着宋观前白玉一样的手:“你说,我儿做错了什么?她只是躺在家里床上睡觉,她做错了什么?”

    有衙役上前要扯开妇人,宋观前制止,他任妇人掐着手,低垂头颅,不知在想什么。

    花令时收回目光,最后看一眼床上女尸,垂目掩去眼底涩意:“抱歉,我亦朝不保夕。”

    窗户朝着屋子侧边,花令时无声落地,身影一闪融入角落阴影,轻巧翻过篱笆墙,如一缕风消失在夜色里。

    眼角余光里,王逢春屋子里漏出来的烛光暗了一瞬,宋观前耳朵微动,背对着屋子,没有任何反应。

    良久,他缓缓蹲下身注视着妇人:“我一定会找出凶手。”

    花令时将轻功提到极致,不到半刻钟就回了自己住处。

    她与教她杀猪的大娘毗邻而居,此刻轻手轻脚开了屋门,三两下收拾了细软,又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将一年以来攒的钱分作两份,一份自己贴身藏着,另一份置于大娘门槛下,她明日早起开门便能看见。

    做完这些,花令时趁着黎明未至,掠过街巷,向城外奔去。

    一口气奔出五十里外,破晓至,花令时喘着气,停在了一处山青水绿的山村外。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看起来像个好去处。

    待喘匀了气,花令时背着行囊,在弥漫的晨雾中步入了村子。

    山村闭塞,陡然来了个外人,花令时甫一入村,就迎来了诸多打量注视。

    有和气妇人问她:“小娘子从哪里来?”

    花令时笑道:“我从临川来,家里遭了难,爹娘都不在了,来投奔我表叔。”

    “你表叔叫什么呀?是我们村里人吗?”

    花令时笑着点点头,并不答第一个问题。

    走了一刻钟,但见两个院子坐落在山脚下,与乡邻隔着些距离,左边院子瞧着清净,不十分富庶,但也不算穷困。

    右边院子倒是有些破败,土墙上爬满藤蔓,花令时正打量着,就见茂盛油绿的叶子间,冒出一个脑袋。

    那脑袋顶着鸡窝似的乱发,面上也十分脏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看着花令时,也不知看了多久,见花令时发觉,倏忽一下缩了回去。

    阳光泼泼洒洒,绿叶生机盎然,花令时不禁怀疑所见是否是幻觉。

    田间地里劳作的村民远远近近地瞧着这个陌生女子在左边院门停下了,有爱热闹又清闲的索性隔着一段距离跟在身后。

    花令时没有理会众人,推开一扇木门扉,在院中妇人错愕与男人警惕的视线里,扯着嗓子惊天动地一声哭嚎。

    “表叔!我可算寻着您了!”

    一刻钟后。

    “好侄女,你以后就在这里住下!有我们家一口饭吃,必不会叫你饿死!”

    竖着耳朵的乡邻点点头,原来真是来寻亲的。

    可怜哦,看着挺年轻一小姑娘,怎么父母都不在了。

    瞧着挺壮的,应该是个手脚麻利的。

    不知她婚事姑父姑母做不做得主。

    众人各怀心思散去,如今虽不比十年前艰难,但穷人家里遭难,投奔亲戚也是常有。

    更何况花令时无父无母,只得一个姑母,愿意收留她,众人便自此在心里将她划入了杏花村的村民之内。

    李四屋里,桌上一小堆白花花的碎银,旁边一把裹着厚布瞧不清模样的长剑,花令时坐着喝茶,李四娘子张氏低头上前将一旁无声碎成四瓣的条凳拾掇了,心中心痛、惊喜、害怕、怀疑交织。

    花令时歉意向张氏道:“抱歉,赶明我下地帮你们干活,一定能把打这条凳的本钱赚回来。”

    张氏对花令时还有些畏惧,想起方才她单手一剑劈下,实木打的条凳像被热到切开的豆腐一样,就心有余悸。

    李四比她娘子镇定许多:“花娘子给的银钱远超三个月赁钱,下地干活就不用了。”

    想起方才花令时恩威并施,只说若有分毫泄露,必让他如这凳子一般,李四心中也是一个激灵。

    他今年有四十的年纪,早些年家里经商富庶,比一般庄稼人见识要广些。

    这小娘子行事乖张,却不像歹人。

    左右凭空来了尊大佛,不是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能打得起心思的,更何况有银钱能赚,李四心中计较,便知最好的做法是按花令时说的做。

    花令时在李家住了下来,李四见她大方,将西边一个空置的厢房收拾了给她住。

    花令时深知隐藏身份最重要便是和光同尘,是以打定主意要随着李家一起下地干农活,不露半分异样。

    锦官城里,她已在宋观前跟前现出异样,而宋观既前跟官府关系不一般,又是江湖中人。

    他那把剑,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人太显眼,花令时如今逃亡,最怕的就是打眼。

    她要隐藏,还要时间。

    旧伤要疗,武功也不能耽搁。

    花令时抱着锈剑,心中盘算着,困意一点点袭来,突然耳边一声极轻微的枯枝折断声,心下大骇,猛地睁开眼,就见屋外刀光剑影闪过,几条人影无声逼近。

    她盯着窗纸上越来越深重的影子,动作极轻地摸上怀中剑,欲无声拔剑出鞘。

    锈剑发出一声粗噶的刺耳划拉声。

    花令时眼神呆滞,恨不得将已经死去的不靠谱师父从坟墓里扒出来,将这把破剑怼到他跟前,让他好好睁眼看看。

    花令时不再犹豫,甩开剑鞘,从床上跃起,欲夺得先机。

    屋外人也明显被这难听声音牵住了一瞬心神,人影停顿片刻。

    然而下一刻,他们全都直直倒地。

    花令时惊愕拉开门扇。

    玉宇无尘,清辉如水,门前横七竖八倒着几个黑衣蒙面人,仅看露出的眉眼,花令时就能认出几个数次追杀自己的老手。

    而不远处的庭中,一个长须美髯,仙风道骨的老人扶剑而立,正含笑看着花令时。

    一开口,却是一口地道的河东口音:“你个死女娃,我找你找得腿都断了。”

    花令时眼眶红了,这一年来颠沛流离,受尽苦楚,所有积聚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她忍不住哽咽。

    “死老头子!”

    话音一出,花令时陡然醒转,睁开眼,陋室寂静,乌云逐月,光线半明半昧。

    哪里有什么杀手,哪里来的死老头子,原来是困极做了一梦。

    梦醒心绪难平,花令时感觉到面上潮湿,她吸了吸鼻子,拿起怀中剑。

    对着月光,花令时摩挲着剑鞘上生锈的四个字。

    侠义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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