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至想起那件毫无客人的铺子,心道:那人不会回去就破产,然后抹不开脸面向家中讨要银两,最后睡大街去了吧?

    于是,斟酌了词句道,“若是那间茶水铺子……我是说如果啊……真的倒闭了,你,有处可去吧?”

    裴景淮睨过来,冷静分析道,“不知道,金银细软来到潼关那日便丢了,不过还有碎银几两,先前租茶水铺子也用完了,如今,还有什么可典当的呢?”他淡定地扫了她一圈,勾唇,展开一抹浅笑。

    此话一处,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人要懂得圆滑。适才,长老阁传来迷信,说是,殿下在京城,要她护送殿下归疆。

    眼下,缺一位领路人,而他正合适,博文多识,赏心悦目。

    看他果真转了身,姜至忙道,“等等,若你不嫌弃,可做我们的向导,当然伙食可能……”

    话音未落,裴景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一下子就像个乖宝宝,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眸子灿若星辰,道:“好。”

    就……还……挺乖的。

    姜至道,“你可以回茶水铺子收拾收拾,此去路途遥远。”

    听他这么说了,裴景淮不以为意的笑笑,托腮盯着她,道:“没什么可带的。铺子是租的,大人带上我就好。”

    姜至欲言又止,只见灵均走了回来,超越年纪似的深沉,一脸森然的跌坐在位子上,“真是见鬼了。”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纵使听闻几句为首之人的话,现下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姜至道,“怎么了?”

    灵均双手撑着自己的重量,身子微微前倾,语气神秘道,“崆峒山上不知什么人建了一座鬼庙,只要供上香火,都能实现心愿。这年头,什么离奇事都叫我们碰上了。”

    鬼庙?凡间信仙、信佛,唯独不信鬼,相反还视鬼为不详。

    姜至一脸云淡风轻道,“裴公子,信鬼吗?”

    却见裴景淮一脸没事人的模样,语气颇为诚挚,道,“信。”

    姜至掩嘴打趣道,“哦?信哪知鬼?”

    一连串的人名脱口而出谢必安、范无救、蒋子文……都是些为凡人所熟知的一些鬼。

    可裴景淮却歪头,挑起一边眉,道:“冥界鬼王,江阴。”

    一怔,姜至细眯美眸,拧着眉仔细寻着记忆,仔细回忆,良久,呵笑出声,似是自嘲,道:“想来凡间没什么人知道吧。”

    沉默许久的灵均,忽然吱了声,道,“祭神仪式压轴祭的不就是江阴吗?”

    闻言,姜至恍惚了一瞬,好像记得有关祭神仪式的事,好像又不记得祭神仪式的事。说实话,有那么一颗,姜至真的一阵心慌。

    只是未表露出来而已,她怕的不是非人身份暴露,而是怕自己的内心世界被人窥探。

    曾经,有人说过,黄粱一梦,倾厦而醒。

    许是眼前少年目光灼灼,她竟真的有那么一瞬,好似……活在了人间。

    “别浪费时间了,适才,青鸟传信,我们须得去京城。”

    灵均余光瞟了一眼裴景淮,道,“是殿下的命令吗?”

    姜至道,“算是吧,命令是长老阁下的,内容与殿下有关。”

    闻言,灵均若有所思,心道:人与人交往少点心眼,多点真诚,可以不?他道,“何时出发?”

    姜至道,“今日。”

    沉默一阵,灵均微微抿唇,动了动发僵的脖子,道,“那……这位裴公子?”

    姜至两字答道,向导。

    片刻,裴景淮忽而开口,“崆峒山是必经之地。”

    意思太过直白,灵均被吓得连连后退,心中叫苦。昨晚,那个火嫁娘就将他三魂去了两魂,此番,又是鬼庙。

    回屋后,灵均叫来店家要来一些黄纸与朱砂。

    天空不作美,下午雷电交加,竟下起倾盆大雨,人甫一迈出,立刻就能被淋成落汤鸡。

    三人站在客栈大门前,面面相觑。

    走?还是不走?

    可姜至就跟没见到这大雨,款步向雨中走,却被裴景淮一把拉回。

    哦,对了,她早已不是鬼王了,现在也不是在冥界,方才见到薛礼以及裴景淮提起江阴这个久违的名讳,叫她一时忘记了当下的处境。

    裴景淮心口发酸,汩汩抽痛,蔓延无尽的涩然,他道,“京城一时半刻还到不了,今晚再留宿一晚吧。”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姜至坐在窗棂,单手抵在后脑,支起一条腿,视线落在街上人群。

    长街上,行人三两,雨珠在地面铺了一条轻盈的水墙,小船缓缓晃着向桥底飘去,两侧的灯笼投下光晕,像是撒上一层碎银,水中亦成星河,大雨压下旧梦如许。

    与此同时,冥界,一殿。

    薛礼道,“大哥,消息已经带到了。”

    坐在高位上的秦广王蒋子文不威自怒,指骨发疼地揉了揉眉心,大掌一挥,一道幽光乍现,一个泛着金色的篆书梵文半浮于空中,似波澜浮动,自行排列,组成一句话。

    “这一封是上清境降下的预言。”

    薛礼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拂手散去梵文,道:“大哥,今日我见到大人了。”

    一身绛紫云袍的蒋子文周身黑气淡了些,却依旧遮住他俊美的容颜,叫人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能透过只言片语体察,可惜,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带着透骨的寒意,好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雪。

    蒋子文道,“大人,她还好吗?”

    薛礼敛下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也许,算好吧,比起在冥界没那般自在,却更鲜活了些。”

    血色残阳下,蒋子文倏的探出一抹黑气,扣住一抹鬼仆的后颈,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硬生生地将鬼仆逼的魄灭。

    空气中,飘飞着零星点点的火星。

    薛礼冷哼一声,道,“仙族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还真想管起我冥界之事。”

    方才,鬼仆在门口偷听,它的身上有传音咒,秦广王有无数个法子解开,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给仙族某些野心勃勃的人一个警告,别妄图见主意打到他这。

    蒋子文道,“近来冥界不是很太平,我已留言各殿,尤其是你,来往凡间,切不可大意。”

    秦广王一番话,沉重而肃穆。

    薛礼顿了顿,于掌心中唤出转轮盘,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大哥,我的本命暂且存放你这。”

    蒋子文眸色一凛,心中一个极不好的念头浮现。

    薛礼举手,笑道,“各有天命。”

    此时,一缕白烟如绸缎一般,蜿蜒着飘向蒋子文。薛礼为冥界十殿,是十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与鬼王最是交好,也是最为性情的一位。喜欢什么,坦率直言,无人能逼迫他做他不愿做之事。

    当年,鬼王入归墟界前,他便对上清境放下狠话,就算拼去一身修为,抛下神职不要,他也要陪鬼王一道入归墟。

    要不是,鬼王将他打晕,开启大阵,他怕是忤逆天道也会陪着她。

    能让薛礼,撇下本命法器,不等鬼王大人回来的事……

    寂静幽冷的一殿中,陷入一片死寂,转轮盘半浮在两殿之间。

    “怎么了?”一个潋滟蓝衣并无束发的虚影缓缓现行,大殿内,重新有了动静。

    来人正是楚江王厉温。他睨了一眼,伸手将半浮的转轮盘堪堪收在掌心,宽肩窄腰,看着倒是格外俊朗。

    厉温道,“十弟,好端端的搬出本命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临终托孤呢。”说罢,收扇在薛礼肩上点了点,意味深长地道,“你我同根同源,可别跟你二哥来这套煽情的啊。”他抬起薛礼垂着的手,将转轮盘又重新返回命脉中。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办不到,还有你九个兄弟呢。”

    薛礼顿了顿,道,“我……在转轮盘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闻声,蒋子文从黑金玄梯上走下,露出那张令天地失色的摄人心魄的神颜,那双深邃如地狱深渊的阴戾眼眸,给人一种直击死亡的恐惧之感,道,“怎会?”

    转轮盘可见三千界中所有生灵的过去和未来,唯独见不到薛礼他自己的,厉温实在想不通,失神地向着那个可能。

    本命的示警。

    大哥蒋子文冷若冰霜,二哥厉温笑颜常开,两人之间性格相隔天堑,若硬是要说一个共同之处,便是护短。

    厉温敛下眉目慵懒的模样,眼底一片冷色,“可看清缘由?”

    薛礼摇摇头,释然一笑,“大哥,我想多陪陪大人。”

    蒋子文欲言又止,厉温将大哥心中想要说的话说出口,“小心点,就算被发现了,万事有哥哥们呢。”

    微沉磁性的话音中,透着一股子沉稳安心的笃定。

    虽然,很多事蒋子文不能说出口,但疼爱弟弟是真的。

    只见他指尖凝起一团黑气,一块坠子赫然挂在薛礼的脖颈上。坠子上半为银白,下半为墨黑,两色分名,中间以金色勾勒云纹式样,坠心如同薄雾缭绕,光茫绚烂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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