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姜至的声音虚弱而无力,眼皮像是灌了铅,沉沉的半阖着。

    “别怕。”一只冰冷毫无温度的手覆上了她的视线,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这会她只听得见裴景淮说话,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在水镜中上下起伏,裴景淮抱着她,垂眸,神色很是复杂,眼眸噙着盎然的笑,眉心始终浅浅皱着,右腕处伤疤在水的浸润下显现,牵出一条幽倩的红线,阻断了光圈吸收鬼火的联系。

    胸口抱着的人像是累极了,眼间紧紧的阖着,梦境中,她再次见到了那位少年。

    “你真是疯了,《六道录》乞是……”光圈那头,传出了一个深潭般冷幽清冽的男声。

    一道天雷整个穿透水面,发出致死的嗖嗖声,强行打断了那人的声音,光圈渐小,雷声渐大,携着毁天灭地的浩荡崩腾着向两人袭去。

    裴景淮墨色的瞳孔骤然一亮,眼骨溺出些细碎星辰,光束透过水面化作斑斓映在那张无欲无求极致冰冷的脸上。

    灵力如烈火般,再次迸发,两人周身立刻被光束带着向水面而去。

    再抬眼,迎上海平面上的雷劫时,一道轻纱遮住了他妖冶的眼,“阿阴,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让你在我眼前受到一丝伤害。”

    裴景淮耳骨上的银色蝶饰瞬间扑朔着翅膀,在两人之间飞舞,最后,海底深处愈来愈多的银蝶,随着水流涌了上来,包围住两人。

    上清境,某处殿宇中。

    一男子焦急的来回踱步,眉目间涌动若有若无的戾气,忽而,停止脚步,跑到殿外,指着天,破口大骂,“老头,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再折腾,他就要没命了。”

    回应他的只是漫天流动的彩云,他匝嘴,狠狠拂袖,索性坐在石阶上,踢散弥聚在周身的白雾,“没救了。”

    随后,想到什么,回望身后富丽堂皇、仙气缭绕却空荡的殿宇一眼,化作白烟,向冥界去。

    意识恍惚间,姜至倏尔伸手扯住裴景淮散下的一片衣角,下意识的想要阻止梦境中的那位少年离去,她想要看清他的脸,可少年的眼始终沉没在暗处。

    归墟界暗无天日,枯骨挂枝,昼夜颠倒,没有严格定义上的白昼,无非就是某处邪祟消亡了,吸收了少许乌烟瘴气,最后得以窥见裂缝处透下的刹那光亮。

    生生光亮,晦暗无辄。死生轮回,天命有定。

    姜至扯出一抹浅笑,带着自嘲的味道,她明知这是梦境,眼前的少年根本不会给予她任何回应,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那股腥甜,睫羽扑闪,“我认识你吗?”

    闻言,少年滞住脚步,声线颤抖,“我们。”至此,他哽咽了一下,“认识很久了。”最后几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气力。

    认识很久了?为何她不记得了呢。

    因为是我,亲手抹去了所有。我不能赌,也不敢赌。

    想着想着姜至脑袋昏沉,意识下沉,身体像是陷入浮云之上,飘飘然的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反复横跳。

    少年抱着一人悬在水隙,半刹剑带着高亮冲出水面,破开一丝裂缝,大风鼓起,水渍哗啦啦的泄了一地,他的足尖稳稳落地,深色袍角和黑色尾发扬起,莹白剑身堪堪落在周身,裴景淮直挺的脊梁从未弯下。

    随后,碎开的水镜幻阵似掉落溅起的玻璃碎片,光影间,射出少年寒意彻骨的眸,他将抱着的人放在椅凳上,单手随意摊开,半刹剑落在掌心时顷刻变作木簪,裴景淮将木簪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姜至感受到天赋释放,灵力逐渐恢复,唯有意识还被困在梦境中,走不出来。

    少年的尾发拂在眼间之上,此时,她就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看不到了。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径直穿过小院外的结界,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綪茷色的烟罗纱,红白交错间,是极致的姝艳与蛊惑。

    他缓缓摘下眼前的轻纱,睁开那双满是戾气的眼,冷哼一声,松开了指骨间的银戒。

    烟罗纱状作流云晚霞,起承飘飞间,裴景淮吟出一串法诀,诡白暗芒快速形成一道保护罩,将鬼王笼罩其中。

    哐当——

    银戒应声落地,一道无形的气流在他面前形成,裴景淮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微微眯眼,无视防护,蓦然上前,伸手捏住了那道天雷,慵懒勾唇妖笑。

    将三千界众仙佛畏惧的天雷捏作净白通明小珠拿在手中搓弄。

    三千件众生灵,若是无病无灾,待到命数降至的那日,雷劫便会落下,羽化而去,或成山川、或成草木、或成空气流云。

    像是在思考往何处丢,裴景淮丝毫不在意这道天罚究竟会给凡间造成多大伤害。

    透明小珠中的白光不断冲撞着壁垒,越发亮眼,看似平静下来,实则静待时机。

    小珠半浮在他的掌心之上,蓦地射出一道惊人的光,噗的一声穿透裴景淮的肩膀。

    红色的鲜血猛地迸出,洒在地上,落在茶盏中,漾开一层血花,可少年置若未觉,仿佛天生察觉不到疼痛。

    他侧了侧沾着鲜血的那一边脸庞,手心一拢,将困在一团光亮禁锢在透明小珠中央,指尖擦过身上的血,随后腕间一沉,指尖滴落的殷红正巧落在明几小珠上,白光暴涨,小院的一切骤然失了颜色。

    姜至听见瓷片破碎的声音,劈里啪啦,咔擦咔嚓。

    裴景淮迈着不急不缓的调子,就这般随意的踩上天罚,一瞬间,天空放晴,雨歇风停。

    本就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他的身上俨然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捡起地上银戒,却不着急戴,将它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身侧四泄的灵力表明,他现在的样子还处在灵力巅峰状态。

    裴景淮缓缓蹲下,待手上的鲜血在衣裳上擦干净后,才牵起姜至的手,小心翼翼的抬头凝望她的面庞。

    在她的指骨上不安的摩挲几番,虔诚的将手中的银戒替她戴了上去。

    银戒松垮的垂在指节,尺寸大小很不合适,可他依旧固执的拢住它,不让它掉落。

    “快了,阿姐,就快了。”

    这位高不可攀的苗疆圣子,熟练的拉着姜至的衣角,卑微的仰望着她,竟连半分脾气也没了,如同失去挚爱濒临崩溃的孩子,声线暗哑虚弱。

    他喜欢这种仰视,总觉得这样能将阿姐的心思看透,这样他便可以选择阿姐最喜欢的表情、语气,讨她欢喜。

    “阿姐,人间太苦,我晚上睡不着,心里,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有好好保存。”少年自顾自的说着,将脸靠在了姜至的膝上,缓缓闭上眼,任由身上鲜血流着。

    他知道阿姐,不喜他做事心狠,所以他一直有好好隐藏,伪装的乖巧、人畜无害。

    但裴景淮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妄念、阴暗的偏执、极端的燥郁不断冲击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因为,阿姐死过一次,他将冥界那十人狠狠揍了一顿,就像当年的阿姐一般。

    同时,他又害怕,怕阿姐知道一切,再次离开他。

    裴景淮平静后,重归落寞。

    冥界,第一大殿。

    蒋子文眺望天际绚烂的晚霞映染半边天,巍峨群山之巅上黑气弥漫,他高高的立于浮云飘渺的殿宇天台上,伫立此处,平静的凝望眼前亘古不变的山河,如瀑布般的墨发在空中凌乱飘舞着。

    耳边风声不断,适时,便听到薛礼捂着胸口虚咳了几声,他随意披了件外衣走了出来,“大哥。”

    蒋子文转身,见他唇色苍白,难得嘱咐了句,“冥界死气重,多穿些吧。”

    薛礼脸上映着诡艳的红光,暮色云霞恍若将两殿阎王镀了层金边。

    就听他露出一丝笑,眸底,毫无感情,“大哥,或许他真的能救大人。”

    绝望到尽头,只剩下逢生的希望。

    先前,他觉察大人身上禁制蔓延,本欲直接将自己的冥力给他,但那个少年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效果更好的法子。

    事实上,确实如此,薛礼的生命逐渐流逝,说明大人的命数正在改变。说不定,他在转轮盘中看见的只是假的。

    他真心希望,大人再也不要回到那处去了。

    碧落黄泉边,孟媪捣鼓着孟婆汤的配方,忽然哀叹一声,放在钵体,旋即捏出一壶酒来,心中愁绪蔓延。

    此事要不要告诉大人呢?

    经过她在冥界广泛的人脉,打听到了“姜至”死薄的消息,同时也叫她听了一嘴八卦,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这是打哪来的痴情种啊,姐妹真是好福气。

    随后,摇了摇头,呷下一口酒。

    看破不说破是人间美德,但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凡人,遵守什么美德?怎么开心怎么来呗。

    天大地大,姐妹最大。

    改天寻个时间,还是去人间走一趟吧,莫要让那小白脸骗了大人!

    姜至嗅到一股幽香飘来,意识开始清醒,她扶着颈间的禁制,睁眼,眸底有一种被约束了的不爽,察觉到腿上重量,视线下移,见裴景淮靠在她的膝上安睡,伸出一只手,留在半空,既没有落下,也没有收回。

    按凡间的年岁算的话,她应该是虚长他几岁的,若是按照冥界的规矩来说,他该唤她一声老祖,各有说法。

    不知为何姜至总想对他多照顾些,明知裴景淮身上有许多疑点,却还是会想相信他。

    她瞥了一眼,发现他的血流了一地,竟聚成一个浅滩。

    流这么多血,他应该很痛吧。他……可真是个傻子,旁人看到危险,都是想着往外逃,他可倒好还往她面前挡。

    姜至鼓起勇气,望着他手指间渗出的鲜血,皱起眉头,大气不敢出,调动命脉中的涌动的灵力,凝在掌心,悄无声息的将灵力渡给他,不住的有冷汗涔涔而下,脸色逐渐苍白。

    小臂微微颤抖,左手按在右手腕节处,想要制止,生怕自己吵醒他,灵力源源不断的进入少年单薄的身体,她侧首,见他面色稍加红润,松下一口气。

    许是,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姜至脖颈间的禁制,隐隐泛起红光,是要反噬的节奏。

    她见好就收,剩下的外伤涂些药膏不日便能打好,轻轻拍打他的肩胛,心中想着,此番在凡间欠下的人情账怕是要还不上了。

章节目录

鬼王死遁后渣了苗疆圣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桐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桐间并收藏鬼王死遁后渣了苗疆圣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