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茫茫的原野上,一匹暗红色的汗血宝马从远处升起的一片片黄云中掠了出来。

    马匹上坐着一名单臂拉缰的青年男子,他的背上插着十几支断箭,鲜血从男子口中涌出,滴落到他怀中少女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掉入沙尘。

    那少女哭花了眼,不住地用手擦他嘴角,把鲜血抹得到处都是:“师父,你流了好多的血……”

    止千秋脸色惨白地苦笑一声:“不碍事。”

    双腿一夹,卖力扯起缰绳,马匹发出一声气息奄奄的哀鸣,迈开蹄子向前狂奔。

    此马乃青宛进贡大齐的上上品,相传为龙马转世,深受皇帝喜爱,专请了许多文人墨客为其作诗,素有“天翼纹”,“龙种骨”之称,日行五百里压根不在话下。

    然而孤虎难敌群狼,在普亚武官交替轮换,穷追不舍的紧咬之下,此马已接连不断地跑了两天两夜,早被主人的鞭子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此时嘴边满是白沫,跌跌撞撞地在转弯时拐出踉跄,窒息的喘气里几乎能滴出血来。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个汉子正策马扬鞭,对着二人轮番射箭。

    又一轮箭雨过后,距离明显缩短了不少,但见数里外尘土飞扬,为首的两人身形掠了出来,领头的却非普亚蛮族相貌,而是个一刀断眉的虬髯大汉,他一边御马一边扬起手中血淋淋的一团包袱,高喝道:“止千秋,你瞧这是什么——”

    手臂使力,便把包袱投了前去。

    裹得不怎么严实的包袱被惯力甩开一角,里头的东西咕咚咚滚在了地上,止千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来得及阻止少女在颠簸中探了个头出去,一瞬吓得浑身发抖:“母后,母后……!”

    止千秋按住她脑袋拉了回来,喑哑道:“别看,好孩子,别看。”

    黑马一骑绝尘的踪影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后面追击的人接二连三抽响马鞭,那颗掉落出来的花容月貌的脑袋被奔腾而过的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没入数不尽的沙石之中,再也找不到了踪迹。

    喊话的汉子名叫何郜,原是清源门的嫡传大弟子,后来在廖乡落草为寇,与当地的土司意气相投,成了结拜兄弟。

    哪想那土司作恶多端,强抢民女抢到了六合刀头上,更为了赶尽杀绝借兵于藩王,止千秋当年恰巧云游至此,便替六合门出了这个头,单枪匹马把土司首脑一锅端了,大齐军队处理后事时,包括何郜在内的许多清源门人,全靠止千秋求情才免了充军之苦。

    谁人不知他止千秋和朝廷关系密切,仗着皇帝撑腰在江湖上横着走,如今普亚人进关,天子被活活吊死,尸体悬挂于京城城门之上,风水轮流转,哪里还是他华家人的天下?

    当真冤家路窄,想不到久抓不住的止千秋在关外重逢,华青公主更是意外之喜,新仇旧恨一并迭加,何郜集结了和他有仇的往日兄弟,非提了他的脑袋祭坟不可。

    “那小子竟连他心心念念的师妹都不瞧上一眼,”何郜道,“狗皇帝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肯让止千秋如此为他卖命?”

    他身边一名武官稍显忧心,蹙眉道:“咱们把浮萍散人的孙女当狗一样作践,会不会遭她报复?”

    何郜冷哼一声:“大齐都亡了,你还把她当国母呢?等我们干完这票,在普亚人那吃香的喝辣的,黄金女人应有尽有,不提那老婆子是否还在人世,就是她再厉害,难道还能一个人敌过千军万马?”

    一旁的李宇不怀好意地阴笑三声,嘿嘿道:“说得不错,依我看,狗皇帝必是把自个婆娘送到止千秋床上去了,指不定,这阿青公主还并非龙种呢,不然何以解释他命都不要,大老远杀进皇宫只为救一个女流之辈?”

    何郜:“大胆,狗胆包天的东西,皇后娘娘的清誉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李宇:“是了,瞧我这记性,险些犯了诛连九族之罪,不过话说回来,她死之前我去普亚军营看了一眼,说是皇后,却过得连母猪都不如,早知如此,兄弟我也该去掺合一脚,这样一来,老子不也算半个皇帝了么?”

    “何止,你还能去止千秋面前炫耀呢,跟他谈谈他师妹是何滋味!”

    “听见没,止千秋,现在束手就擒,把华青公主交出来,咱们没准还能让你趁个热!”

    “别说了,把人家羡慕死怎么办,哈哈哈哈哈!”

    一众人猖狂大笑的声音落入华青耳中,简直比脸上如刀似割的狂风更加生疼,她亲眼见到父皇死不瞑目的模样,又被这帮畜牲越发龌龊地羞辱死去的母亲,小小的胸口填满了愤恨,不顾一切翻起身来,扒着止千秋的肩头冲他们拳打脚踢。

    “你们这群叛徒,卖国贼!身为齐人却甘愿去当普亚的狗,我若是尔等父母,必定为生下你们而感到羞耻!狗奴才,混蛋,简直不配为人!”

    她爬出去的那刻止千秋就知不好,可他右臂全断,重心不稳,要拉住马匹已是十分吃力,哪还能在第一时间抓住一个恨不得跳下去吃人的孩子。

    对于何郜这帮老江湖来说,用何种污言秽语都雷打不动的止千秋可比小女娃难缠多了,他躲得了,华青可没那个本事,十几发箭矢早早搭在了弦上,只等她一露头,便齐刷刷的一道“簌”声,整齐划一的箭雨从天而降,势头强劲直奔华青眉心而去。

    瞄准之余,李宇甚至还有空打量了几眼华青,见她虽满脸风尘,身量纤纤,小模样却颇有几分姿色,活是个绝色的美人坯子,蛮不正经地冲她打了个口哨,调笑道:“公主别气,来哥哥这,教你尝尝女人的好处——”

    刹那间,止千秋只听破空之声满背而来,躲无可躲,根本顾不上去想刺猬一般的后背能否再承受得起创伤,一把将华青抱住,死死护在怀里。

    “嗤嗤嗤——”

    血肉撕裂声接连不断,止千秋闷咳几下,“唔”的一声又倒出一口鲜血。

    怀里的华青吓得大哭,她摸到止千秋背后密密麻麻的箭杆,双手都不知该放到何处:“师父…!师父,你别死,我错了,我不该听他们说话,求求你不要,别丢下阿青一个人……”

    止千秋听着泣声抚上华青的秀发,想到这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母的疼爱,自己又马上要奔赴黄泉,不由悲从中来,从眼角滑落出一颗滚烫的泪水,大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轻喃了一声:“好孩子,师父不死,师父疼你。”

    许多年后,每当回想起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多事之秋,华青的心里都是一阵抽痛。

    那么小的身体,少女的心脏被师父的鲜血烫出了一个名为愧疚的大洞,一直贯穿腐蚀了整个余生。

    鲜红的嘴唇被咬得痕迹斑斑,华青紧攥着拳在心里疯狂咆哮。

    一定要杀了他们,必须要杀了他们!

    眼见前方两人背影剧颤了一下,却始终拉拉扯扯,未能倒下,李宇撤下弓,骂骂咧咧道:“娘的,止千秋难道是铁打的不成,这都死不了。”

    何郜讽笑道:“再是赤金,今个也遇见真火了,听我的令,射马腿,我倒要瞧瞧,是他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一声令下,前排的十来人一起放弓,箭羽追着马蹄砰砰入地,后面的人便轮换上来,前排的撤下换箭,如此往复射了三轮,终于听见黑马一声惨叫,后腿中箭,摇晃着身子左右跌撞,点点鲜血在地上串联成线。

    李宇:“大哥,成了!”

    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几乎是黑马抽搐着轰然倒地的同时,背上的两人直挺挺栽了下去,一众人见到止千秋落马,都纷纷欢呼起来:“止千秋不成啦,止千秋要死啦!”

    奔得快的十来人疾速奔了上去,何郜邀功心切,不想让旁人抢了先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不等停稳便当头翻了下来。

    止千秋侧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伤痕累累的左手死死抱着华青,而后赶到的二十来号人也追了上来,提起缰绳停在不远处。

    何郜长刀出鞘,先抬起厚重的皮靴在他断臂的嫩肉上狠狠碾了几下,见止千秋没什么动静,又补了几刀,止千秋仍是不动,他才松了口气,骂道:“怕什么,还不快把华青公主扶起来。”

    两人翻身下马去拉止千秋,猛地里青光闪动,止千秋冷不丁睁开了眼,刀光飞旋之中,已把这两人砍倒在地,回身一刀直奔何郜咽喉而去。

    何郜万没想到他竟是装死,连刀剑入体都像模像样,咬牙喝了一声:“止千秋,你真是条汉子。”手中长刀一扫,裹挟着风声一头照顶劈下。

    只听当的一声,止千秋重伤在身又失了一臂,硬碰硬实在抵挡不住,禁不住倒退数步,一膝盖砸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其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光对准几人,谁都不敢贸然上前。

    何郜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他不急着处死止千秋,而是先扫过跪在脚边的此人,决定享受一会儿令人发昏的爽快。

    他的刀从未赢过止千秋,从来没有。

    “天下一刀,”

    何郜神往地注视着止千秋,语气里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是时候该换人了。”

    止千秋微抬起身,单臂将华青拦在身后。

    面对这些人的步步逼近,华青不再像之前那样大哭大闹,她出奇的沉默,双手扶着止千秋一步步后退,尚悬泪花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郜,盯着每一个人。

    这眼神让何郜感到了挑衅,他蹙起眉,眯眼道:“你瞪什么?”

    华青深吸着气,缄默不语。

    何郜揪住她的衣襟抓过来,道:“老子问你瞪什么?”

    止千秋:“放开她——”

    华青战栗发抖,却并不害怕,泪目直勾勾盯着何郜,墨眸含恨:“今日落在你手,你最好将本公主抽筋拔骨,消魂灭魄,永世不得超生,否则来日就算变成了鬼,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她说话的语气甚是平静,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我会用这双眼睛牢牢地记住你,你,你们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跑。”

    何郜两眼一翻,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屑一顾,狞笑道:“是么,我倒真想领教领教,一个阶下囚公主有何手段,能让我等朝廷命官生不如死。来啊,带走!”

    止千秋:“你敢!”

    他一声狠喝,翻腕一道冷光突脸袭来,逼得何郜不得不后退,趁机拉上华青,哪怕痛失一臂,身手也毫不拖泥带水。

    止千秋争气,可何郜也不是吃素的,仅仅一息便沉住了气,手持长刀反手就是一下。

    两把兵刃当空砸中,止千秋虎口一热的瞬间,对方的刀悄无声息地绕过防守,一条毒蛇般横空朝他咽喉割去。

    李宇没闲着,两人交手之际一个掠身便到了华青身后,五指一张,铁钳般牢牢抓住了她肩膀。

    华青被一股老练的真气按得动弹不得,狠狠一口咬到他手,一把要扑到止千秋身上:“师父……!”

    李宇手上多了五个可怖的血窟窿,大怒道:“小兔崽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抓鸡崽似的提溜起华青,啪啪两耳光扇得她口鼻溢血,这习武之人的全力岂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承受得了的,华青当即眼冒金星说不出一句话,被李宇野蛮地一把拽住头发。

    就在这时,只听大风中一声呛啷,似乎是何种锋利兵刃被拔了出鞘,有人朗声喝道:“两个打一个,要不要脸?”

    一道极亮的剑光从后侧方斜刺而来,悍然挡开何郜刚猛的刀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两股陌生的真气狭路相逢猛一逐力,一惊之下各自退开了数十丈。

    两兵刚一交锋,何郜的手腕便猝然一沉,好似被巧力搅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般难以挣脱,他立时察觉不妙,对方虽内功不足,这门黏人的内功却诡异邪门得很,当即撤手拉开距离,目光炯炯直射来人。

    李宇赶来要说什么,被他抬手按住,两人对望片刻,一齐向落在马鞍上的灰衣少年望去。

    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衣摆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此大的黄沙浑身上下竟没沾上一粒灰尘,他戴着灰纱斗笠看不清面容,一身布衣洗得褪了色,身形似一节挺立的竹节立在风中,单手回防了剑负在背后。

    何郜在刚才那一招中辨出了虚实,上下打量了他的装束,谨慎道:“…太虚剑法,阁下莫非是逍遥山的真人?”

章节目录

青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斗北天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斗北天南并收藏青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