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有数十年未与人动手,此时牛刀小试,也算挥洒自如。

    一小股温热真气灌入程时肩胛处,丝丝缕缕传至酸麻的手臂,替他缓解了少许虚脱的涩痛。

    林清静撤手上前,余光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程时却满耳都是“待会儿再跟你算账”的声音。

    李宇刚在他手上吃了亏,暂且不敢乱来,一双细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林清静,这人衣着朴素,样貌平平,连一双眼都透露出浑浊的暮气,活像个吹阵风都得四仰八叉的烂草秧子。

    方才就是他出手相助,帮这臭小子打退了自己,李宇一时没想太多,只当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捂着手咬牙道:“这位前辈,你做什么?”

    林清静也不瞧他,把这话当作了耳旁风,转眸扫向一旁警惕的何郜,一拂衣袖,淡淡道:“好徒儿,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程时抹了一把嘴,默不作声地将华青扶起来,懒得搭理自家师父的自吹自擂,何郜却先一步接了话头,上前道:“不必问他了,是我打了前辈的徒弟,你待怎样?”

    “不怎样,”林清静哼道,“打就打了,打死更好,省了我带他寻死觅活的许多功夫。”

    程时:“……”

    这师父真是惯得不能要了。

    “是么,道长心善能忍,我可不是什么降世神仙,”

    何郜冷笑道:“你们二人将我手下兄弟打伤众多,残的残伤的伤,耽误了要事不说,没个几个月伤病怕是下不了床,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林清静轻声一笑,没有进眼里:“既然你们几十个人欺负两个残废都算得上要事,那你打我徒弟一下,我还你弟兄十下,不也是公平得很?”

    何郜眸色见寒:“道长这么说,便是存心要结这个梁子咯?”

    林清静:“此人右臂已残,往后再不能使刀,你废去人家修了半辈子的武功,余下这孩子也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又何必赶人太绝?”

    李宇愤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前朝皇庭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林清静是认得止千秋,可他不清楚华青是谁,一听“前朝皇庭”四个字,眼色一紧,再结合止千秋与皇后的关系,一眨眼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暗叹了口气,转头问道:“他这话可真?”

    止千秋身上鲜血淋漓,暗红色将半边衣裳染得辨不出本色,他面色因失血而惨白,敛下眼眸,相当于默认了。

    程时望着他垂头的模样,心也不由得沉了下去。

    说实话,他与这个名声赫赫的天下第一刀并不相熟,久居深山,连他的传闻都鲜少入耳,充其量和其余绿林英雄一样,曾经仰望过止千秋的光辉事迹,多么耀眼,多么意气。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狼狈得不堪入目的断臂男子,竟然是独步天下的止千秋。

    止千秋约莫也清楚,自个现今是何等潦倒,虽说宛如神兵天降的程时二人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可顶着他们俩洒下来的目光,他眼眶发酸,左手死死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林清静看程时神情逐渐凝重下去,就知他估计是放不了手了。

    原以为只是何郜趋炎附势,想拿了止千秋的脑袋立功,谁知竟和前朝公主扯上了关系,早知如此,这桩闲事不管也罢,可这样一来——

    悄悄瞄了一眼程时的脸色,一双桃花眼清丽明亮,尚有稚气的小脸上义愤填膺,刚听他折辱了华青几句就成这个架势,林清静毫不怀疑若是他有那个本事,非得卸何郜一条胳膊抵给止千秋才罢休。

    林清静睁只眼闭只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和他娘最像的地方就是这份义,小家伙未来要走的路还长得看不到尽头。

    “你砍了他一条手臂,已然立功,不然就看在贫道面子上,”林清静道,“便放他们走罢。”

    李宇冷哼道:“你的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林清静:“你管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管得。”

    程时深喘着气,不忘跟上一嘴,道:“不错,你们狗仗人势,四处行凶作恶,是个人都管得。”

    李宇还要再说什么,被何郜抬臂拦下,他使了个眼色,说道:“前辈道号如何,在何处出家?”

    林清静尚未回答,李宇突然手成鹰爪,向他侧颈处猛抓下来。

    这一下如兔起鹘落,来得好生迅速,林清静身子一侧,原本他是面向何郜,略拧之下已转向了李宇,一爪登时袭空,他袖袍一挥,李宇顿觉疾风扑面,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

    何郜喝了句“好内功”,反手一柄雁翎刀在侧,举头朝林清静左心落下。

    只听半空中咔的一声,程时被围攻上去的人影挡住了视野,他一把拉住止千秋试图背起来,可自己个子太小,身边还有个华青实在拖不住,猛一侧头躲开砍来的刀光,喝道:“师父,我先带他们走!”

    混乱之中,许多武官都听到了他有些气虚的声音,煮熟的鸭子哪有让飞了的道理,李宇当头掀飞一个挡路的人,喝道:“小东西,哪去!”

    李宇一分神,林清静这边顿觉压力骤减,可这便意味着程时拖着两个伤号走不了太远,他二指猛地一出,轻而易举捏住了何郜的刀锋,转头道:“程时,留心你的旧毒!”

    就在这时,一道阴测测的笑声凉响在耳畔:“前辈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罢。”

    何郜不是聋子,早就看出来程时大限将至,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在强撑而已,他利用这点空隙时间,给林清静备了一份大礼。

    林清静只觉指尖手背倏地一下刺痛,像被烈火撩过,他迅速收手退去数步,可就在这一呼一息之间,整个右手背已肿起来青黑色的大包,何郜大笑一声连退数步,一只五彩斑斓的黄沙蝎子自他肩头大摇大摆地亮相,正活动着它那久不伸展的多彩肢脚。

    “此蝎名叫五毒蝎,乃是专攻人脑的利器,”何郜得意洋洋,挺腰昂首道,“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你的脑子便会溶解成一滩烂泥,从鼻子流出,到那时,就算是大罗神仙落地,也救不了你了。”

    林清静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看一眼就知何郜并非虚张声势,不等酥辣胀痛只感传上手腕,他便翻出一把精致匕首,眼也不眨地手起刀落。

    只听噗的一声喷血,林清静第一刀没能砍断,留了些皮裹着断手,随着动作血淋淋地左右摇晃,他嫌麻烦地啧了一声——老了,下手有些畏了。

    何郜等的就是他断尾求生的这一刻,再运真气凝结掌中,叫道:“这一次我看你怎么躲!”

    他这一招不比之前,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林清静也知来势凶险,退去几步堪堪躲过掌风,人还没站稳,又有三四把钢刀齐刷刷从肋下袭来。

    林清静手腕剧痛,止不住的发抖,他再是蛮横,如今也上了年纪了,这一下前后夹击躲闪不及,顷刻间吃了两刀,消瘦背脊上裸露出两个惊人的大口子。

    “师父!”

    遥听到程时撕心裂肺的喊声,林清静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嗓子都快破音了。

    混蛋师父如何想的,程时自是不清楚,他极力稳着呼吸,飞速地扫了两眼,一咬牙从死人身上摸出来一把匕首,止千秋心里一跳就知他要去送死,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程时:“帮我师父!”

    止千秋:“胡闹!你师父都斗不过的人你如何能敌,他此时想的只怕是让你赶紧脱险,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生过日子去!”

    程时:“没有师父我过什么日子,让开!”

    止千秋依旧紧抓不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带着胸腔都在颤抖,余光微瞥,最后再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华青,脏兮兮的眼眶内泪光泛泛,定声道:“…好孩子,你们对我有恩,她就交给你了。”

    程时只是一个愣神,止千秋便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劈手朝他侧颈刺去。

    程时吃了一惊,下意识护住华青:“…你——”

    他话未说完,耳边当的一下清脆剧响,李宇被震得一瞬不稳,身形还未停住,转瞬又扑了上来,止千秋大掌狠狠拍在程时后背,掌力一吐朝前送去,喝道:“走…!”

    程时被吼得一怔,止千秋没多的功夫交代了,光是拦住李宇就要拼尽全力,他望着刀光剑影中男子的背影,只一瞬,便下定了决心,猛一把抹了眼睛,顺手叼起一柄不长不短的马刀,背上华青,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黄沙中。

    止千秋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远,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华青能平安,他便再无所求了,李宇步步紧逼,不多一会儿就杀到跟前,死命一脚,踢在止千秋膝盖上。

    那一瞬,止千秋不知听见了多少道碎裂声,眼角一抽,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李宇擦着嘴,啐了一口脚边的止千秋,骂道:“有脸骂咱们,自个不也是丧家犬一条。”

    他大力抓起止千秋的衣襟拖走,估计这会儿何郜那边也解决了,损失了这么多弟兄不提,偏让最值钱的一个跑了,啧道:“有能动的先自个上药,再往前就是骨拉的地盘了,料他们也跑不了多远,咱们歇息歇息再追不迟。”

    骨拉在不久前还与普亚平起平坐,普亚一朝登帝,便不把草原上的其余部落当人看了,据止千秋所知,谈起残暴程度,骨拉人比起普亚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世代痛恨齐人,不共戴天。

    若真是进了骨拉地盘,两个小娃娃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止千秋血眼迷糊中,呆望着灰蒙蒙的黄天,嘴角一扯,不人不鬼地笑了一下。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明媚的少女,那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就这样不辞而别,倒也不错。

    止千秋的首级还是相当重要的,大凉刚立国不过半月,他便自辽东声势浩大地来,又从紫禁城里安然无恙地走,还带走了个重重关押的嫡亲公主,这简直就是把普亚皇帝的脸碾在地上踩,现今活捉到手,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李宇还得留心他自寻短见,一步一个小心。

    他把人提到何郜跟前,恰巧见他一手提着林清静,便道:“如何,那老东西伏诛了么?”

    李宇信心满满,就等何郜回头称好,谁知他手刚一搭上何郜肩头,何郜便浑身一颤,剧烈地发起抖来。

    李宇一愣:“怎么?”

    何郜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老大,他嘴巴张合间,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李宇这才发觉不对,惊道:“何兄,你,你这是?”

    何郜腹部绞痛,几乎要直不起腰来,随着他逐渐蜷缩下身体,被挡住的身影慢慢露了出来,李宇瞳孔猛缩,一瞬间火冒三丈,怒道:“小畜生,原来你没走!”

    事出突然,许多武官都未能反应过来,大伙都很忙,没人知道程时从哪偷摸上来的,他们多数对何郜更多的是惧而不是敬,此时见他腹部中刀,仰头倒下,都不由得又惊又怕,不知他死了后,有何人能与林清静和止千秋抗衡。

    三两个人忙上去拉起何郜,一人凝神一看,心瞬间凉了半截——短刀直入内里,甚至在里头搅动了几番,五脏六腑怕是都成了豆羹,忍不住叫道:“区区一个孩童,怎会如此歹毒!”

    何郜微张着嘴,一手在地上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五条血线,拼着最后一口气凑到身边人耳边,哆嗦着身子,喉里发出可怖的“嗬嗬”声:“…告诉,爹爹,让他……给我,报仇……”

    程时双手握刀,捅在何郜肚脐处,没入至柄。

    他嘴唇青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禁不住一手攥紧衣襟,每一次呼吸都又深又长,憋红了的脸上现出得色,断断续续道:“要,要走的是你们…从,我们,大齐的,土地上…滚出……”

    话未说完,程时眼前一花,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世界都倒转过来,嘭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恍惚间,他听见嘈杂的争吵声,七嘴八舌叫嚷着,其中林清静的最为清晰,急声道:“收气固田,听见没,撑个七日就好,师父会想办法,听着程时,你娘把你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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