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晨姐,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是黎应晨睁眼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七月流火,林中却无一丝虫鸣鸟呖。岑天的林木如山一般遮天蔽日。她端着一个碗,抬眸看去,葱郁林中错落站着密密麻麻七八十人,人人面色各异,几十道目光黏在她身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镇中场,庞大的神识远远地压着这里,等着看她反应。

    只有一个白衣少年在她身侧,担忧地低声告她:

    “你挡了周家的生意,正是要小心谨慎的时候,可不能给他们送把柄了!”

    黎应晨低下头,面前的岩坑中,靠着一个修长的黑影。

    那人长发披散,能看出来眉眼俊朗,却散着一股邪气。他遍身是血,精干流畅的肌肉破碎的七零八落,裹在枷锁中。三颗钢钉像是楔子一般嵌进他的血肉里,把他的下半身死死地钉在岩壁上。

    一眼望去既知此人已经山穷水尽,他却似无所觉,只是从容地撑起脊背,半坐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立即惊起所有人如临大敌的阵势的惊叫,锃声出鞘的刀剑响成一片。

    黑发男人不为所动,那双被血浸过的眸子仿若深潭一般,有些惫懒地凝视着黎应晨。对旁人连眼角都没抬一下。

    黎应晨:“……”

    见她没反应,那白衣少年更急了,又不敢拦她,声音都慌起来了:

    “应晨姐,你应该知道无垢是个什么东西吧?”

    是啊,她当然知道。黎应晨——刚刚换了个芯子的黎应晨,在心里捂住了脸。

    清楚的不得了啊。

    连续三天的通宵之后,她在写字楼的工位前一梦不醒,再睁眼时,识海里已然多了一个光球。那光球问她:“你可还想再活一次吗?”

    黎应晨自觉虽然天天说想死,但是体检报告绝不能出一丁点问题,果断答应了。

    此方世界正在面临未知原因的灵气衰颓。当灵气触底之时,会有一场浩劫袭来,山河倾裂,天地崩灭。只余下一个气运之子奇遇众多,携几万幸存者逃离此地,对大局也已无力回天。

    她需得回到世界毁灭三十年前寻找原因,改写此方世界的灭亡结局。任务完成,即送她本世新生。

    这是一本名叫《玄冥鎏金诀》的修真小说。

    《玄冥鎏金诀》是一部另辟蹊径的修真末日求生小说。主角便是描述中的气运之子。小说中的大反派名唤“无垢”,是出身自洛阳城外野草堆的天才。

    他自幼历遍世间苦难,阴戾恣睢,是个喜怒无常又杀人如麻的天煞孤星,活脱脱的恶鬼魔头,最终被抓捕处刑。

    这魔头一辈子无亲无友,无朋无故,只有一个心善的世家女修,在处刑大会上,予了濒死的他一碗糖水。

    无垢生前杀人无数,死后的冥魂也不过奈何桥,入了邪道鬼修,一路九死一生,杀将回来,成为了举世闻名的恶鬼修罗。

    在他成魔后,女修被认定为通魔邪祟,连诛九族,灰飞烟灭。

    也不知这人生前死后两辈子,过得有多少苦楚,就这么星点似的善意,让他记了那么多年。

    为了这个白月光似的姑娘,他杀回洛阳,举百鬼夜行,宣群魔蔽日,洛阳一夜血流成河,成为了灭世浩劫的开端。

    这白月光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黎应晨。

    黎应晨看到这的时候还翻了个白眼——

    不是,九族和洛阳人民招谁惹谁了?

    情节里一笔带过,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人生。你们主角的恩怨情仇,能不能离正常人的日子远一点啊?

    然后她就一脚踩进了这个坑。

    不知世界线出了什么变故,这位白月光黎应晨小姐恰巧魂散了,正好由黎应晨顶上。

    临走前,那光球交给黎应晨一只银镯。镯子做工精巧,挂了三五只镂空雕花银铃,摇起来声音玲珑脆亮,好听的紧。

    一旦事情陷入死局,黎应晨用灵力摇响镯铃,可借一次天地之力。但摇响它的代价,往往比它带来的作用更沉重。

    还没等黎应晨问清原委,视野就蓦然一白。再睁开眼睛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戴着银镯,一时间默默无语。

    她整理了一下原主的记忆。

    原主是个年轻女剑修,出身四大家族中最新兴的世家黎家,在奉天阁当差,做“应捕人”。也就是捕头。她生身母亲便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黎红樱。父亲姓许,一介文人,入赘黎家后在翰林院领了闲职。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黎将军事务繁忙,常驻边疆,为人也雷厉风行,很少管内宅杂事。许先生平日里主管内宅财务,宅心仁厚,对小女儿宠溺至极,养成了原主这样一副有些天真的性子。

    但是原主家世和修为在这里,平日探案倒也上心能干,所以奉天阁还是非常重用原主。这次无垢的行刑大会,就由原主主持。谁也没想到,原主会在全洛阳的显贵面前出这么个岔子。

    好消息是,原主还没给出去那碗坏事的糖水。

    坏消息是,她已经端着那碗水站在无垢面前了。

    西山林外处刑场,众目睽睽。黎应晨打眼一看,尽都是些面色关切,眼神却似笑非笑的人。这就是洛阳各家诸卿了。许多人怕无垢怕得要命,站在各家供奉身后,不肯近前来,却巴不得黎家二小姐干点什么特立独行的破事,好来落井下石。

    其中站出一位身材微胖的华服青年,满面和气,拱手捧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阴时未到,处刑耽误个一时半刻的,也不妨事。黎小姐金枝玉叶,哪里会顾虑这等脏人,想来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对吧,黎小姐?”

    他诚恳地给了黎应晨一个台阶。

    黎应晨从原主记忆里认出来,这人名叫周致远,是洛阳四大家族周家的二公子。

    周致远善商,看似憨厚老实,实则一片心眼子摔八瓣,良心上称没有半两重,平日里因为厂子和原主素有纠纷。原主一向不待见他,他好像毫无所觉,每次还是笑呵呵见人见礼,就如今天这样。

    周致远嘴上说着好话,实则是在把原主往高处架。黎应晨若是就此退下,便应了他“金枝玉叶,不顾虑脏人”的话。原主一向温柔可人,那是断不可能的。

    白衣少年眉毛一竖,气得跺脚,却不敢讲话,只是焦急地去看黎应晨。

    黎应晨……黎应晨现在恨不得对着周二公子热泪盈眶——怎么会有这么合适的台阶!这也太体贴了吧!

    “周公子所言甚是,实属我辈知音!”

    黎应晨笑着一举碗,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咕嘟咕嘟两秒下肚。

    她上前两步,一把将无垢按回墓穴里,如打地鼠一般,发出轻微地“咚”的一声。

    无垢:“…………”

    众人:“……”

    饶是无垢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众人仍然被她胆大包天的动作惊得倒一口凉气。白衣少年不可置信、又惊又喜地看向黎应晨。

    黎应晨似无所觉,回头诚恳道:

    “天气燥热,周公子也来一碗?”

    她的笑容打心底里的真诚灿烂,还带一点感激。

    就客气一下,你怎么当真了呢?!周致远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这丫头今天怎么转性了,早知道不该出来多这一句嘴!

    周致远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巴,还是眼角抽搐着把这句话补完了:“是,是……黎小姐果然性情中人。我就道无垢本就是黎小姐所擒,哪会如此糊……”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黎应晨已经非常热情地把第二碗糖水塞进了他的手里了。

    周致远:“……涂。”

    真给啊?众目睽睽之下,周致远无言地磨了磨牙。只得抿了一口。

    入口丝甜,清凉解暑,还挺好喝。

    她……她人还怪好的。

    人怪好的黎应晨重新开始准备处刑仪式。她低下头去查看封印,好像听到了一声似有似无,意味不明的轻笑声。

    一种被冷血动物盯上的战栗感,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

    她向墓穴中看去,正好撞进无垢深邃又沉静的目光里,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

    黎应晨迎着那阴冷的丹凤眼浅笑盈盈,好像对满溢的杀意视若无睹。

    心里却吸了口气。

    会死。

    如果对上的话,会死。这不是她能匹敌的邪物。

    刚才那周二公子刚才说,无垢本就是黎小姐所擒?开什么玩笑。

    她快速搜寻了一遍原主留下的记忆,对此毫无印象。唯有一个情急之下被忽视的错误之处显露了出来。

    ——半月之前,原主去往城南捉妖,任务顺利,回来时却生了一场大病。那往后七天的生活,混乱无序,经不起推敲。

    有人改变了原主的记忆?

    “黎二小姐生擒无垢”,这句话所传递的信息是如此的小众,不亚于“蜗牛生吞猛犸象”。但周围所有的人,都对这句话都没有任何疑议。

    ……怎么擒的姑且不论,没有糖水拉回好感度,他但凡记个仇,成魔后弹弹手指就能灭了现在的黎应晨。

    话本子上可没说这件事。黎应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尖叫起来,深切意识到了跳坑的痛。《玄冥鎏金诀》讲主角奇遇,反派无垢生前的故事属于背景板,黎小姐更是背景板的背景板,三言两语带过,根本没讲什么更详细的内容!

    这糖水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合着你玩的是陷阱题啊?

    几秒之间,黎应晨已有决断。

    欢声笑语间阴时已到,不知什么东西倏然蔽日,光线骤暗。黎应晨飞快的蹲下身,借着周围的语声掩护,盯着无垢那双漂亮的眼睛,用口型无声地道:

    “等我。”

    无垢的表情蓦地碎开了一角,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瞳孔之中水光颤动。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他好像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猛地向前一挣

    “……你说什么?”他轻轻呢喃。

    无垢的声音很轻,好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魔气却在一瞬间暴动了。以他为中心,魔气如月东升,直冲九天,黑海一样炸开。天空电闪雷鸣,小臂粗的锁链发出激烈的爆鸣声。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有人两股战战,摔倒在地。

    “……”

    无垢看着黎应晨,又说了点什么,声音还未传出来,便被周围鼎沸的人声盖过去了。

    “这魔头死到临头还敢威风!”

    “黎应捕!动手吧!黎应捕!”

    “阴时到了!速速送此子归西!”

    阴时已至,再没有拖延的余地了。黎应晨沉默一下,微一点头。那白衣少年就拽拽黎应晨的衣袖,对她快活地一笑。笑容天真又羞赧,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明快气息。

    “应晨姐,我动手啦。”他说。

    下一秒,白衣少年周身阴气暴涨,向前一步,在黑暗中举起一根长钉,唱道:“阴时已到!七星夺日,孤魂游散;蝉鸣叶落,身归无地。行——刑——”

    这几句话如泣如诉,不似人声,倒像是鬼鸣。不知不觉间,白衣少年双目已经全黑了,无一丝眼白,直勾勾地瞪着无垢。

    与之前拽黎应晨时那纯良的少年面目,对比着实鲜明。

    “行刑!”

    “行刑!”

    雷鸣声响彻山林。

    七星封魂无木棺,共计七颗钉灵长钉,无垢身上已有三钉,还余下四根。伴随着众人齐声嘶吼,长钉裹挟天地霹雳落下,一记重击,将无垢狠狠钉回了石壁上。

    长钉一根一根匝进血肉里。无垢死死地抿着唇,七窍溢血,筋骨尽碎,一声不吭。魔气在他破碎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被枷锁捆束的躯体抽搐着痉挛起来。每一锤落下,山林与他的骨骼一起颤动。只有一双闪着波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黎应晨。

    冲天的魔气遮住了外人的视线。在刑场中央,只剩下黎应晨与他。

    这魔头的一辈子,就要走到尽头了。

    无垢本是天生魔体,这魔气遮不住他的眼。只是鲜血模糊了视线,他就要看不清那个姑娘了。笑盈盈的面容随血流淌下来,和世家诸卿恐惧又嘲弄的表情融化在一起,层层叠叠,将这无木棺整个包裹起来。

    紧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目。

    黎应晨为他合上眼睛,轻声说:

    “睡吧。”

    她的指尖轻柔,软的像水,一点薄茧也无。少女的温热的暖意透过一层薄皮裹住了颤抖的瞳,他听见手腕镯子的银铃脆响。

    无垢轻轻战栗一下。紧绷的肌肉一点一点揉开,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迟缓地扬起脖颈,将眼睛贴在黎应晨的手心里。

    在这泼天的痛苦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那么些眷恋似的。

    最后一颗钉凿进他的血肉。

    苍莽的深林中,无木棺落,挫骨扬灰。

    魔气散去,黎应晨按着原主的记忆招呼一声,早已准备好的墓石随土坠落,彻底埋葬了这个罪恶滔天的魔头。

    礼成。

    空气凝固着。直至主位的白发老者微微点头。

    “孺子可教,奉天阁青年才俊辈出,日新月盛,是楼阁主之幸。”

    在他身旁,一个长发男人温润一笑,俯首应道:“多谢老祖。”

    再抬头时,白发老者已经消失。

    众人一下开始欢呼雀跃。

    黎应晨却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

    她回忆起无垢临死前的样子,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生前杀孽无数,被这半吊子的镇魂术钉死,身怀重怨,三日内必然成祟。

    死不瞑目者,尸体怨气外泄,更容易祸乱一方。

    合上眼睛,能好一点是一点。

    这大概也就是光球选择她的用意。

    黎应晨,非遗玄学世家第八十多代传人,具体多少代单传已不可考。

    只到了近几年才说什么“非遗玄学世家”的鬼话,再早一百年,她祖上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湘西赶尸人。

    抚生者心,为逝者行。黎家人自小有这么一双阴阳眼,能洞穿冥河,见到未离去的逝者。他们御鬼驱魂,可借冥鬼之力为己所用,也伸冤解念,送人归乡。

    若果无垢葬身此地已经是无可避免之事,大概只有黎应晨这样的人才能解决他。

    哎呀。黎应晨捏捏眉心,笑眯眯地想。

    成祟?真不好意思,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做那枉死的白月光,为了男人而牺牲全家牺牲自己,最后哭哭啼啼地等男人替我报仇?

    不了吧先生,我要你,现在就为我所用。

    只是无垢临死之前看她那一眼,好像想要说什么。黎应晨本能的觉得事情不简单。

    她正这般盘算着,抬头一看,周围的人竟已经潮水般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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