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黄巾军的领袖名叫韩忠,他原先并非是太平道的信徒,他本来也只是被贪官污吏逼迫得背井离乡的无数流民中的一员,在听说张角和三十六方起事之后,他火速带领着其他流民加入了黄巾,他手下的几千士卒也都是一路上逐渐加入的流民。事实上,现在遍布大汉的黄巾军中,一开始大多数都只是韩忠这样的流民。

    “你且放心,黄巾军虽然会杀死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可却从来不杀妇女老幼,你的性命可保无虞,若你的兄长没有逃走那可就说不定了。”韩忠本是不想和臧环这种官宦子女多说话的,只是他没想到,试图凭借区区几十差役抵挡自己几千大军的,居然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少女,因此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

    臧环看着眼前这位黝黑的汉子,平凡的五官上布满了被生活雕琢过的沧桑,脸上的灰尘也没有来得及去擦拭,只有额头上缠绕的黄色帻巾格外鲜亮,那是黄巾军的标志。

    “我听说太平教的信徒们本也都是被迫害的平民,希望你们放过县里无关的百姓。”臧环别无他法,她能做的只有哀求。

    “那是自然,我可以向你保证。”韩忠想也没想就做下了承诺,毕竟他们也是流民,为什么他们会把屠刀伸向自己的同胞呢?

    ……

    韩忠的部队在即丘仅仅驻足了两日,在获得了足够的补给后,便匆匆向西离开了即丘。他们自知就凭借他们这几千未经过训练的流民,肯定不是琅琊国相手下精兵强将们的对手,待到琅琊国相回过神来派兵反攻即丘,迎接着他们的只会是死路一条。正好他们近日听闻在遥远西方的颍川郡长社县有着一位黄巾渠帅波才,手下士卒多达数十万之众,于是他们便决定出发去投奔波才。

    他们留下了原先的县丞和县尉,让他们负责守城,只是单独带走了臧环作为人质,一如黄巾军在其他地方俘虏的安平王刘续和甘陵王刘忠。

    不过魏方等人却被韩忠留下了,臧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人被允许跟随臧环此去,西行路上侍奉、也可以说是监视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新的侍女——韩忠的妹妹,韩萍。

    而留在即丘的臧府众人并没有逃过一劫,县丞和县尉在韩忠走后,自知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替黄巾守城,又害怕在臧洪回来后遭到清算报复,索性在杀光了臧府上上下下,灭干净口后弃官逃命去了。只有魏方机灵警惕,在二人动手前偷偷抱着臧府的男婴提前溜走,向西投济阴老家去了。只不过如今黄巾四起,一路上危险重重,不知道他能否活着回到济阴呢,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臧环的新老师孙炎,他来即丘本是为了游历,看在臧环和臧洪父亲臧旻的面上才短暂教授了臧环几日,在臧洪还没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辞继续游历天下去了。

    ……

    臧环并不会骑马,要让这身娇体贵的贵族大小姐跟着一起走路,非得死在半路上不可,于是韩忠便找来马车,让臧环坐在里边随军行动,并安排了韩萍随侍在她左右。别说是马车了,这支队伍里连马匹都没有几匹,仅有的几匹还是在即丘刚抢来的,所以臧环的车架在人群中分外显眼,这让普通的黄巾士卒抱怨颇多。

    说到抢,行进在即丘城外的臧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人间炼狱。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兄长向我保证过的,你们不会杀害平民的!”臧环抓着韩萍的衣襟,声嘶力竭的吼道。

    此时即丘城内外一片疮痍,无数平民百姓的尸体被丢在路旁,稍远一些的房屋内还在飘出滚滚黑烟,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烧焦的恶臭。

    阳春三月,路边的杨柳都纷纷冒出了绿芽,只是在每一片嫩绿的叶芽下,为何它们的根茎却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绛红色?

    短短两日,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臧环不明白,大家同样都是被贪官污吏欺压的百姓,为什么会自相残杀呢?

    “我……我也不知道……”并不比臧环年长几岁的韩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她被眼前的惨状吓到了,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哭有什么用?去把韩忠给我叫来!”臧环拽着韩萍往门口拖去,受到了惊吓的韩萍像只木偶一样丝毫不知反抗。

    很快,韩忠就走了进来,黝黑的脸上不带任何的表情,只有干裂的嘴唇宣示了他此刻的焦急。

    未等韩忠讲话,臧环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在韩忠的脸上留下了个娇小的红手印,淡淡的红色被韩忠黢黑的脸庞衬托成紫红色,并不显眼,仿佛只要一眨眼它就要消失了,就要湮没于黑暗。

    韩忠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出言反驳,他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木讷,他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确实没有下令禁止手下的烧杀抢掠,可同样的,他也没有允许过手下的这种行为,可是……

    手下之前确有给他做过报告,说是从百姓处筹足了补给,他并没过多询问,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筹得”的……难道说,仅仅是不作为,就会滋生出恶来吗?

    天真的,又何止只是臧环一人。

    许久之后,韩忠深深地向臧环行了一礼。此刻他才真正的正视这位才十岁的小女孩,在这之前他只把她当做平常足不出户的贵族女子看待,即使是当时她在府中请求自己放过百姓,他也只是把那当做讨好自己的说辞。如今见她为了百姓如此愤怒,甚至还动手打了自己,竟完全不畏惧于她自己还是阶下囚的事实,她便值得自己这一拜。

    虽然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但她已经比太多人配得上这一拜了,比如害得自己背井离乡的郡国太守,再比如那嘉福殿里贪图享乐的汉家天子。

    再比如,自己。

    这一拜,是敬意?是歉意?亦或是二者都有?或许韩忠自己都不清楚。

    ……

    待韩忠退下后,臧环只觉得浑身突然间失去了力气,身体猛然前倾,摔倒并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臧环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渐渐的眼角一点点湿润,最终汇成了泪珠,泪珠划过脸庞挂在了鼻头。直到再渐渐的渐渐的,一滴滴泪珠汇聚成了更大的泪珠,终于鼻头再也挽留不住她。

    “啪!”一大滴泪珠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得到处都是。第一颗泪珠落下的声音似乎惊醒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跃了下去。

    臧环的手撑在地上,胳膊不住地颤抖,她的胸口也是不断地剧烈起伏。

    可除了这些,她安静的出奇,她竟连一点点的呜咽之声也没有发出,只有韩萍在不断的用手帕替她擦拭着眼泪。

    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地板的颜色由鲜丽变得昏黑。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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