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和宋夫人他们分开,段嘉沐扶着段夫人回房,“阿娘,怎的突然头疼了,可是染了风寒?”段夫人没理他,直到回了房,段夫人坐在桌边,遣走了嬷嬷,看了一眼段嘉沐,才悠悠说到:“沐儿,你向来稳重自持,为何今日如此莽撞?”

    段嘉沐才知道母亲是因为他刚刚那句话“头疼”,但他知道母亲向来疼他,索性直说了,“阿娘,我想求娶宋二小姐。”

    “宋二小姐看着的确秀外慧中,但你这几年不在长安,不知道有些传言……”

    “什么传言?”

    “传说宋二小姐痴傻,所以这么些年足不出户,只在自家后院走动。”

    段嘉沐松了口气:“我以为什么传言,那依阿娘今日所见,您觉得她痴傻吗?外人都未见过宋二小姐,又怎么能知道她是不是痴傻?”

    段夫人想了想,说到:“那等明日回了长安,再打听打听。”

    “不用打听了,我已心悦于她,就算她是真的痴傻,我也娶了。”

    段夫人听儿子这么一说,倒真的觉得有点头疼了,又扶了额,段嘉沐赶紧笑嘻嘻的去给母亲按头。

    宋常悦也扶着宋夫人去了他们房间,寺庙给他们安排的在挑楼子二楼,快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房门开了,一个男子正带着侍卫要出门,风吹着他宽大的衣服下摆,颇为引人注目,原来是刚刚那个陆小公爷。

    挑楼子走廊狭窄,看宋常悦二人带着丫鬟过来,陆易安和侍卫退回房间等她们过去,经过时,在门口的陆易安盯着宋常悦,眉目风流,勾唇浅笑,微微点头,宋常悦福了福身,又算是打了招呼。

    只是陆易安退回房间的时候比较仓促,他的衣袍一角留在了门槛外,宋常悦扶着宋夫人走在左侧,路过时,她的裙裾擦过陆易安的外袍,浅粉掠过湖蓝、轻逸的云烟纱飘过细密的珠光锦袍,如一朵无枝的荷花在湖中随风而去,拉折起细碎的涟漪,只是两人衣物的牵扯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到那些涟漪。

    进了屋,宋常悦听到旁边房间的门阖上的声音,随后又响起下楼梯的声音,知道是陆易安他们出门了。

    宋夫人一进门就告诉宋常悦,段嘉沐就是给她安排的相看对象,宋常悦想到在后院和前殿发生的事情,让跟着宋夫人的嬷嬷带着绿柳去拿餐食,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宋常悦决定还是告诉宋夫人她的猜想:“阿娘,我觉得段小将军就是那日救我的人。”

    宋夫人压低了声音:“何以见得。”宋常悦告诉她段嘉沐戴的项链,和她当时失明时摸到的一样,身影也像。“一个项链,并不能证明什么,大陶朝的男子第一次猎到狼都会把那狼牙当作坠子,况且你后面也没看到他的脸。”宋常悦一沉思,也觉得不确定了,刚明朗的思路又模糊起来,小脸都皱到了一起。

    宋夫人思考了会,又嘱咐道:“阿鸢,可不能去问,甚至不能告诉他这个事儿,万一不是呢?”宋常悦点了点头,想起刚遇到的陆易安,又向宋夫人打听,宋夫人叹了口气,说到:“这个陆小公爷啊,也是可怜之人。”

    原来陆易安是剑南节度陆天立的独子,陆天立骁勇善战,辅佐大陶朝开国皇帝李德打天下,李德登基后称陶高宗,封陆天立为卫国公,任剑南节度使,治益州,但为了避免给他增添实力,陶高宗给陆天立指婚一名小门户女子做正妻。

    李德就是起兵造反得来的天下,所以在位八年,除去了不少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武将。陆天立远在益州,才得以远离朝堂纷争,这期间陆天立将益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加上益州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

    李德去世后,陶太宗李民继位后,他忌惮已有八万统兵的陆天立,十年前赐了一碗绝子药给陆天立妻子,彼时陆天立只有一儿一女,陶太宗让陆天立把长子陆易安送到长安进学,实际是把陆天立唯一的儿子作为质子控制,以免陆天立有反意。

    陆易安虽贵为卫国公嫡子,以后会承袭国公爷的爵位,但陆天立远在益州,不得诏连长安都进不了,又都知道陆易安是质子,身份尴尬,所以长安城里的世家子都比较排斥他,只有段嘉沐身为武将之后,敬佩同为武将、有赫赫战功的陆天立,所以和陆易安走的较近。

    讲完了陆易安的身世,宋夫人又叹道:“他从小一个人在长安长大,身边又没个家人。听说他十年前进长安时还遭遇刺杀,虽侥幸活了下来,但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不能练武,不像卫国公陆大将军那般善武,这么些年过的一定甚是艰难。”

    叹完气,宋夫人正色看了一眼宋常悦,“你问这个干什么?”“阿娘,我就是刚看到他和段小将军在一起,觉得他和段小将军太不一样。”宋夫人听她应该是在夸段嘉沐,才点了点头,一脸别和陆易安沾边的表情:“是啊,虽然他是可怜,但这陆小公爷长大了只会吃喝玩乐,在长安城风评不好。我看今天段小将军对你那上心的样子,你就等着段小将军来提亲吧。”

    宋常悦心想这陆小公爷果然是个“纨绔二代”,不过作为现代人心智,她知道古代质子的无奈和伤痛,背井离乡,身份尴尬,一定是经历了很多忽视和歧视,所以才选择自甘堕落的方式逃避现实。

    但宋常悦对陆易安的感慨并没持续多久,听到宋夫人最后那句话,宋常悦羞得捂起了脸,对宋夫人撒起娇来。

    待绿柳她们拿来了餐食,宋常悦陪着宋夫人用了晚膳,说了会话,宋夫人准备睡了,宋常悦那么早睡不着,想出去走走,宋夫人想着她是清醒后第一次出门,难免好奇,加之在圆光寺内也安全,嘱咐了几句让她早点回来就上床了。

    夜里山中春寒料峭,绿柳给宋常悦披了件披风,掌了灯就出门了。宋常悦经过陆易安的这间房时留意了一下,房门紧闭,也未点灯,应是还没回来。

    半轮明月高悬,后院的松树彷佛披上了银色的铠甲,比白日里显得更为硬朗,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还是沙沙声,才知道那铠甲只是伪装。宋常悦觉着这沙沙声就如被救那天听到的一样,思索着段嘉沐究竟是不是救她的人,又不知道怎么去试探和确认,月光没给她带来一丝清明,反而越想越觉着苦恼。

    走着走着听到了一股哗哗的水流声,宋常悦顺着声音走过去,原来是圆光寺南面的一汪清泉,被条石砌成的六边形井口围着,直径约两米,走进了看,才发现还冒着热气。宋常悦坐在井口边沿,伸手去摸了摸泉水,竟是一口出露到地表的温泉。

    宋常悦小时候寄养在亲戚家,亲戚出去旅游,自然是不会带她的,大学的每个假期都是在做兼职,赚的钱要付学费和作为生活费,又没钱又没闲,所以她从没有旅游过。

    大二时,舍友约着一起去近郊泡温泉,几百块的费用对普通大学生并不算高,但是却是她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要买她根本用不了几次的泳衣,她想想还是拒绝了,不过在舍友一起分享攻略、试穿泳衣,以及回来后分享照片发朋友圈的欢声笑语中,当时的宋常悦还是觉得失落。

    手一感受到温润的泉水,一股舒适的安逸从手传到全身,宋常悦暂时忘了刚才的苦恼,不由得用手玩起了水。陆易安领着陆风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少女玩水的样子,他武力高强,黑灯瞎火也不妨碍他看的真切。宋常悦将手伸进泉眼搅动水流,又挑起泉水拍打水花,水珠四溅,她笑嘻嘻的躲开,水珠湿了几根刘海,甚至把衣襟都打湿了一点,她也兴致不减,整个人灵动又鲜活,陆易安在旁边安静地看了许久。

    直到看着宋常悦玩水的绿柳发现了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那,此时月亮钻进了云里,松林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灯火飘摇、人影摇曳。绿柳是习武的丫鬟,胆子较大,冲那边喊了声“是谁在那边”,宋常悦也收回了玩水的手,一边抽出帕子擦手,一边看着那朦胧灯火下的两个人影。

    陆易安这才走了过来,宋常悦只见一个侍卫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那个身影极高,恰在此时,月光又重新洒了下来,只见那人墨发垂肩,和宽大衣袍一起被风吹得扬起,从月光里走来,更显得神清骨秀、身姿秀颀,月光只是给那人的身影加了层柔光,如仙人夜游,还是看不清脸。

    待人走近了,提着灯笼的侍卫站在宋常悦身侧,宋常悦才看清来人是陆易安,他看了眼宋常悦沾水的刘海和衣襟,有几滴水顺着刘海流到了宋常悦脸上,在灯火的照耀下,水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晶莹。

    宋常悦看到陆易安的目光,才感觉到脸上的湿意,觉得有点狼狈,拿了帕子轻轻的擦头发和脸。陆易安看她难堪,转开了目光,看着井口,对宋常悦说到:“这眼温泉叫龙火泉,相传是观音大士和妖龙打斗时,妖龙吐火烧滚了这处泉眼,是凸显观音菩萨神迹的象征,所以不能建池泡汤。这南台山内还有几处温泉可以泡汤,宋二小姐喜欢温泉的话,可以去试试山脚下的芙蓉汤。”

    宋常悦擦干了水珠,听陆易安说完,冲他莞尔一笑:“陆小公爷真是见多识广,我不想泡汤,只是无聊玩一玩。”

    陆易安常年伪装自己的真性情,言谈举止、嬉笑怒骂,大部分都是做戏,最是会看人脸色,他见宋常悦笑着,却透着疏离,虽没有大多数人的鄙夷和嘲讽,但肯定不是下午在段嘉沐面前的那种样子。

    陆易安不知怎得,觉得心口有点闷,深深看了一眼宋常悦,说道:“今日见了宋二小姐,觉得你不像传言中的样子。”

    “不知我传言中是什么样子?陆小公爷不像会是听传言就去断定一个人的性子,就像我也不会因为传言就去断定陆小公爷。”

    陆易安听她这么一说,像是来了兴趣,也坐到了井口:“哦?那宋二小姐听过我哪些传言?”

    “我之前身体不好,身居内院,没听过什么传言。不过我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宋常悦看向陆易安,他的眼睛印照着两点灯笼,浪荡气好像都撇去了。

    宋常悦将手伸到泉水里轻轻搅动:“古滇国有一种解毒的草药,叫行而,珍贵异常,但又非常娇气,有专门的药农种植养护,还能有好的收成。”

    “因为古滇国是在群山之中,瘴气严重,瘟疫横行,国主决定往北迁到南诏,改称南诏国,南诏比古滇国国都更平坦,更干燥,更适合建都。迁都之后,人们生活的更富足、更便利。”

    “但行而适应不了南诏的气候,在南诏国就活不下来,就算国主派了更多的药农去繁育,但南诏长出来的行而没了药效,还有了毒性,南诏国就不再种植行而,这种珍贵的药材慢慢的就绝种了。”

    宋常悦看着陆易安,继续说道:“但是人不一样,不管他在哪里,他都可以自己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尽量不走上歪路,做一个好人。要是行而像人这样有自主性,它就会主动的吸取阳光、雨露,适应不同的气候和土地,不失药效,更不能产毒。这样的话,行而不管在哪,是不是在家乡,它都会生活成长的很好。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呢?陆小公爷。”

    陆易安听宋常悦娓娓道来,没有回答。他回味着这个故事,一颗心被宋常悦的声音搅动,也如这龙火泉般翻涌。

    少女坐在泉眼边的护栏上,一左一右各有一盏灯笼,昏黄而柔和的光线中,她诚恳而真挚的眼神,像天空中的那轮明月、璀璨闪耀,又如这一汪清泉、澄澈盈透,陆易安觉得心跳都软了下来,整颗心彷佛被浸到了这温泉里,被人轻柔抚慰。

    不由得也低垂着眼,像宋常悦那样伸手去摸了摸翻涌的泉水,果然如他刚刚心中感知的那样温暖。陆易安重又抬头看向宋常悦的那双眼,他突然想珍藏这轮明月、这汪清泉。

    宋常悦觉得陆易安的目光分明是散漫的,但此刻再细看,又感觉有暗流涌动,太过摄人,她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陆易安没起身,手还放在泉水里,好像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丝暖意,只嘴上说到:“宋二小姐,好走。”

    陆风替主子鞠躬拜别,待宋常悦主仆二人走远了,他转过身,看到陆易安低着头,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陆风只看到陆易安在水中虚握五指,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可除了温润的泉水流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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