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又一次敞开,守卫同样先瞧见了艾尔文,才瞧见她。但这次守卫没有哑口犹豫的时间,女孩已经起身,默默不语地下了车,轻手轻脚下台阶,同守卫前往盘查站,乖乖地尽她身份该尽的义务。在她下车时,车身竟不为她的一动一静有所摇撼,也许是由于她的娇小,她不需要刻意轻手轻脚。如此温顺服从,玲珑有致。照盘查的惯例,把稍早看到的流程又看了遍。从车裡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麽,她背向马车,已经陈列出所有的携带物,守卫捡起她的发带,说说笑笑间交还给她,她拿起发带,作势要绑,却收回腰布裡,守卫夸张地大失所望。她不怕生,可见得这一侧的守卫是熟人。

    结束最后一场盘查。她迴身向马车,逆风而行,风螫得她眯起眼,眉头不自觉皱起,浏海吹散。艾尔文伸手迎接她上车,风吹起一撮发丝落进浏海之间,她下意识抽回本来搭上的手,他的掌中瞬间握空了。她将发丝重新拨回耳后,又掀起一片额前发。女人a敞b开的衣襟不比撩c开的浏海,一个牵引着慾,一个牵引着意;意在露出的一小块线条柔和的额、冻红的鼻头、下唇中间特别深刻的细纹、围巾托起的微捲末发搔在下颔、咽喉吞嚥时浮动的阴影、有一处冻伤的纤纤细腕。令人欲吻的地带。晶莹剔透的灰眸总在他的注视下垂落。如此温顺服从,玲珑有致,羞涩,胆怯。

    「刚才的问题,不用真的回答没关係。」马车重新上路后,艾尔文率先打破沉默。

    她缩在车厢一角,那裡像是她的小天地。几次微启了唇,又合上,视线在地板飘忽着逗留,她似乎欲言又止。艾尔文好心地改看向窗外,留给她踌躇的空间。她要说出来得好,决定不说也罢。

    待她终于启齿,声音好似轻烟飘淼,语意含煳。「您说,会对谁造成危险,但您好像对此执着。」

    「妳认为我不惜造成他人危险,也要追究真相吗?」艾尔文代她言明,惹来她害怕的一眼,他则返还一抹微笑,和坚定凌厉的眼神。「这只是一点调查兵团追根究柢的本能,造成他人危险属于意外的发现。」

    这回她不敢朝他瞥一眼,瞳孔忧伤地垂落在窗外,好似在装作不经意一问:「然而您既已发现,依旧执意如此?」

    「是。」单一字,口气强而有力,有绝不退让的坚定。

    「难道,您不怕……那份危险,转而对您有害?」她的声音轻如冬阳的暖意,近乎喃喃自语般。「如果,我没有弄煳涂,您寻找真相所威胁到的人,就是我想的……」

    「妳不像弄煳涂的样子。」他接着补充道:「不过,煳涂点对妳或许会比较好。」

    想不到这句话竟刺激了她,她终于又重新注视他,显得不平。「是您选择这样的话题,又是您认为我不懂得好。」

    艾尔文先诧异一愣,再被惹得失笑。「说得也是,这种话对妳有点失礼了。」他饶富兴味地端详少女因难为情别过的脸,受委屈的侧脸微微噘着下唇,浓密的眉首抬起,触进浏海末梢,他尽可能不让神情过于兴致,放轻了声,尽可能诚恳地说:「这话题似乎也令妳不是那麽愉快,我一时太过热衷执着,我可以诚心地向妳道歉。」

    她掩藏不住惊慌。「您其实、其实也不必道歉,您并没有做错什麽。」她一手不知所措地将头发塞往耳后,反复三次,一边耳朵梳了一次,换另一耳两次。

    艾尔文不禁思忖,他的道歉真如嘴上说的诚心?或用意在探索她的不同反应?白铜的双眼亮如镜,晶莹透明,映上死灰般的天光,这段距离他当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对明眸裡映着他的倒影。她和曾经令他心往神驰的女子不同,她收敛光芒,遮掩她的魅力,唯有当熟人的面,色彩才奔放起来。艾尔文还未踏足她的世界,他知道没机会亲睹她为自己绽放,也知道这将永远是场一面之缘,就像他以无所作为拒绝了玛莉。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目光投上了谁,任谁都能发现他的焦点在追随,他已经别有一番情意,旁人知道,奈尔知道,玛莉知道。

    玛莉用沉默,大方地敞开机会,在万籁俱寂中,等他;艾尔文用沉默,什麽也不做,拒绝。于是机会成了奈尔的追求,成了玛莉的芳心所属,再也顾不上那个不愿积极得到她的人。

    车厢突然惊醒似地大力震盪一下,滚过可能一颗石,或一块砖,一併惊醒艾尔文,才惊奇发现,他盯着少女的侧脸已久,出神中忆及当年,盯得她侷促不安,颊上一抹羞红。他不见心慌失措,依旧泰然自若,还有点满意他造成她的窘境。他感到好笑,若非眼前是个清丽动人的少女,她的坐立难安不至这般赏心悦目,显得他像风流浪子。

    艾尔文收回目光,落到近旁的车窗。「妳卖掉那些书,是因为令尊不作老师了吗?」他随口问问,为击破沉默而问。

    「他不作老师许多年了,都是靠代书餬口,不过……代书生意清淡。」

    「所以卖掉旧书。」

    「他再也用不上的教科书。」

    「他会像教学生那样教妳吗?」

    她用抿了两次唇的时间回忆。「应该,我对他教书的记忆不多。」

    艾尔文用鼻子笑一声。「妳这个模样也是他教出来的?」

    「调查兵都这麽好奇吗?」她以问题轻声回答,不像受了冒犯而反弹,或者她只是藏得很好。

    「恐怕只有一个人,偏偏妳正遇上他。」他这句已不知在调侃谁。「觉得运气不好吗?」

    「我没有这麽想。」她赶紧否认。

    「我看妳陪我聊天,好像身心俱疲。」他满意地笑。「妳不感到倒楣就好。」

    「如果您不说奇怪的话,就不用这麽担心给别人什麽感受。」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点不服输的气势,意图责备他的大小戏k弄,但还是不爱往他瞧一眼。

    艾尔文的笑容淡下来,在更加专注地望着她时,不知不觉地褪色。他伸出一手,张着坚实的阔掌,她在他的左前方,他却选择伸直了右臂。

    「艾尔文.史密斯。还未请教芳名?」

    她不得不将身子扭向他,也伸了右手,掌心向下,含蓄地垂指,不与他交握,而是让他来握住她的手。「伊蓝.玛多。」

    「伊蓝.玛多。」艾尔文複述一遍,简洁乾淨的名字,与她的质朴相称。「妳可能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但我只在今天遇上这麽一个妳,妳给了我一段愉快的对话。」

    他说着寻常客套话,体面地划清两人的世界,和她在他眼中的独特。修长、冰冷的纤指被他牢牢攥在手裡,彷彿新生儿的细緻触感,柔弱的指腹和掌肉,细滑的皮肤。他突然微微扳手,带着她的手转了点角度,揭示她手腕的冻伤,目光敷在泛红的皮肤上。这显然惊动了她,有意抽手,又不敢妄动,瑟缩一下还是给他握着。

    「我也很愉快。」她草草丢出一句,等艾尔文释放她的手。

    「妳表现愉快的方式让人印象深刻。」他觉得握得热了,终于放开。「天很冷,多注意。」

    她嗫嚅一句道谢,不时瞥一眼窗外,又不安地回视他的双眼。兵团内虽以男性兵力居多,仍不乏各式各样女性,从十五岁新兵,到和他年龄相彷,内向和外向,精瘦和强壮,高大和娇小,他都不认为找得到和眼前人相似的类型。几分聪颖与领悟力,有违稚嫩外貌的成熟嗓音,朴素简陋的衣着和优雅的谈吐,能应付轻浮好l色的老头,却不能面对他。难道现在兵团以外的街上,这样的女孩多吗?他再想,如果她同属于调查兵团,他们能就着他的梦想,再聊得更深吗?还是他一如既往藏起梦想,仅剩同期旧识犹记久远前的话题?

    这样看来,这场对话不能算作真正的愉快,他仍未尽兴地聊,必须点到即止,不可再透露。

    当伊蓝.玛多出声要求停车,他代她敲了敲与车伕之间的隔板,车伕开了隔板,听命使劲拉住两匹马。往西沿着宽阔平坦的黄土路,残留不同车轮轧出的轨迹,草浪间坐落零星的房舍,越远建筑越密集,建材越稳固,盖得上两层楼。此处不见农耕作业,只有房舍周遭闢了自给自足的农园;艾尔文猜想是以商队、旅人时常中途停脚而建起来的村镇。她下车后,不忘向艾尔文弯腰施一礼,再道谢了一次,转身抱紧了披肩,踩着向村镇汇聚的轨道奔跑起来。还来不及看她跑过第一处房屋,车伕关上门,跳上坐椅驾车,她的背影,裙襬随奔跑的双脚,踢得飘摇的背影,被抛过了车窗外。

    车厢陷入寂静,什麽声音都有,车轮、马蹄、他的呼吸、马的嘶啼、藏在长草的群鸟齐鸣,但艾尔文就是感到一片寂静。不像刚才,和少女一同默默不语时,空气仍骚动。他有几分无聊地望向空下来的座位,人已去,别无痕迹。

    并非真的别无痕迹。还有一条带状物,砖土色的发带,静静地伏在她留下馀温的位子上。艾尔文伸长了手,用指腹捏起发带,必须小心点,唯恐一碰就烟消云散,只是场她留下的幻觉。现在发带挂在他手上,再真切不过。他兴起过浪漫的念头,未来有缘再会,他要亲手还给她。旋即打消这想法。

    他还是留了发带,当作纪念也不坏,塞进了左胸上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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