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训练兵的脚离地,悬空,一个个挂上绳索,身体自然找到将重心从腰、顺势下放到脚部皮带的感觉,他们觉得抓住诀窍,还不算费力,接着再学会立体机动术不成问题。剩下的,仅是技术、天份层面的差距。于是真正乘上立体机动装置前,所有人都会发现,将锚钩精准打在预期的标的,是多困难的事;有时标的太远,锚钩搆不着,或打得太浅。他们整天用腰和大腿提着填满刀片的刀鞘,适应增加负担后的行动,顾着在平地奔来跑去,学着目测正确的距离,发出锚钩,稳稳地打中定点,收绳时,配上拿捏瓦斯的消耗,装置拉着他们简单滑行,而锚钩不会在中途脱落。在这一关,开始有挫折的哀声叹气,没多久,这些声音把自己塞上简陋的货车,离营。

    发现跟不上便选择离营的人,也许能称聪明人,训练兵团裡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毅力,期待随着时间能打破现状。然而下一回课题,他们被要求全副武装攀岩,给训练兵繫上扎扎实实的安全绳。肯定经过千挑百选,精选一片不可能攻顶的岩壁,愈高处的岩壁愈向外倾斜,确保没人的脚踩得住。伊蓝不解其意,有攀岩经验的人应该不多吧,何必为一群新手挑这麽困难的岩壁?如她所料,她和许多人爬也爬不好,全靠安全绳强行提着他们上升,若靠他们各自的拙劣技巧,这训练连攀岩都称不上。

    安全绳又一次冷不防收绳,拉住她的腰,她不得不跟着安全绳的拉力再往上爬。粗糙的岩石抓得她指腹疼痛,两腿努力踩在微微突起的石块,用尽气力才不致滑落。她还是不理解,如果是训练以后攀爬高树或建筑物,不至于练习攀岩才对,挑不能攀爬的岩壁,又刻意加装帮助他们爬上去的绳索,训练的目的是什麽?但手上的痛和肌肉痠麻,使她忘了疑惑,顾不上思考。突然传来女孩子凄厉的尖叫声,就在不远处,一下就结束。所有人齐看向声源,教官老早铺在悬崖脚下的软垫接住一个训练兵,她咳得作呕,用力大口抽气。绳子断了。

    待命的医疗班立刻出动,教官显得不慌不忙。

    「有人……是不是有人切断绳子?」伊蓝不自觉喃喃道。

    离她最近的训练兵捕捉到她的声音,急回头,茫然地直盯着她。「妳刚刚说什麽?」

    「绳子,绳子好像是切断——」安全绳又一次催促他们上升,打断伊蓝的话。

    训练兵半信半疑,在第二、三个人被切断绳子前,他们都会相信这只是绳子磨损断裂的意外。但下方的人像一切都在预期中。伊蓝无法肯定自己的想法。想太多了,都算她想太多了。当所有训练兵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不去思考何时能结束征服这块岩壁,寂静中迸裂出第二、三道惊吓的叫喊。其中一人及时靠立体机动装置挽救,另一人如同第一个,摔落地面上的软垫。当第四个人出现,这下谁都发现是蓄意,有些人吓得奋力往上爬,突然被激发攀岩的动力。第五、六个接连断绳。

    积极地爬有什麽用呢?伊蓝维持着原来的速度。上面的教官可以随机斩断任何人的绳子,怎麽可能抢在他们之前攀顶?

    看着平安无事的人,伊蓝知道该怎麽做,一面爬一面心理准备,不知何时轮到她。但腿好痠,手被磨得疼,她时时分神,累得恍惚,以致腰上的绳子松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脚下虚浮,有种飘走的感觉,手裡抓不住,猛一滑脱。失重瞬间的恐怖感怕得她忍不住惊呼一声。要努力回想该做什麽,快想起来。

    扳手,扳手……她摸到夹在身侧的刀柄兼扳手,她想要是失败——但没时间了,一定要正确扣下射出锚钩的扳机,立刻!锚钩发出去,正中岩壁,太好了!她在钢索绷紧前慢慢放,缓冲坠落的力量,终于停下。有一边锚钩太浅,要是再施点力必定脱落。失重的感觉像抽离五脏六腑,内脏追不上她坠下的速度,可能还遗留在半空中,待她停下来才跌落体内,胡乱塞一通。她感到无力与晕眩,至少侥倖过了这关。她轻轻放钢索,降落地面,两膝软下,跌坐在地,脑袋昏沉沉,她努力维持清醒,怕随时要晕死。

    没一会儿,高处又来一道惊慌大叫,是与她说过话的训练兵男孩。他同样成功救了自己,惊魂未定时依旧惊呼个不停。

    这场训练结束后,还不等一路跑回营区,每个人都已吓得气喘吁吁。

    晨跑、雨中行军、锚钩的精准度、攀岩,循环着几道训练四个月后,终于要进林间上树。锚钩顺利固定在树干上的人先一步出发了。伊蓝瞪着这批先锋,和其他人不由得停在原地瞠目。顺利起步的首批当中,有少年的第二发锚钩唯一边固定在树上,另一边失手。他反应不够快,坠下的拉力太重,唯一固定的锚钩被扯落,十二岁的训练兵在离战场遥远的地方,折兵了。他惊慌的呼声来不及转变成恐慌的叫喊,在众目睽睽下坠地。立体机动装置和刀鞘因撞击,炸散成七零八落的金属屑,他的腰应声断裂,软软的肚子破出血花。

    在一堆金属同时发出爆裂声的当下,伊蓝彷彿听见另一个声音,像市场上,彪形大汉的肩上扛着新屠的猪,扛来围观群众前,为了突显牲畜肥大的份量,用力摔在地,要所有人听见一团死肉沉甸甸撞击的声音,开始表演现剖——就是一头猪奋力甩在地的声音,有几分像。按理说爆裂声盖过一切声音,她不可能听得到,错觉吧,双眼欺骗了耳朵。

    目睹了那一幕,接下来没有人敢动作,几个首批出发的人闻声回头,吓得撞上树。还没出发的人杵在原地,一片死寂。像市场上那头对半切开的猪那麽安静。两个教官上前查看了尸体,回头打量了训练兵,一眼就知这下今天没有人敢再飞,索性终止训练,开放自主练习。两个教官用事先备好的布裹一裹尸,二话不说抬走。伊蓝更加心惊。事先早早备的布,一綑一綑叠在集合处。

    如果她费心清点,说不定还能发现,布的数量和训练兵数相符。

    教官冷不防闯进食堂,见一片死寂。「害怕的人已经没有努力的决心!勉强留下来是浪费你们自己的时间和我们的伙食费!」他喝斥道。「明一早有马车,要走就走。」

    那天,除了家中做建筑工的孩子,大部份人都没什麽胃口。

    翌日一早,又少了点人,不走的人仍得重新面对立体机动术的挑战。豁出去的人、别无选择的人,越来越多训练兵鼓足勇气上树,留下寥寥几人依旧杵在原地。伊蓝就在裡头。这群动也不动的人确实差了点,他们或体力不足,或前头数个月的训练已经难跟上进度。伊蓝是哪一种不重要,她觉得两种都符合她。好累,身体没有一天不痛,一放假便什麽力气都没了。

    「你们是太胆小?还是太懒散?」教官就在背后,这一批训练兵被冰冷的嗓音吓得直打颤。「做不到的话,为什麽今天早上不上车?」

    冷冰冰的语气把当场每个人的尊严掷在地上,掷在地上无声,脸上却错觉一股剥裂与刺骨的疼,教他们一个个提不起颜面向前望。

    一番话听在百样人耳裡,有百种颜面扫地。伊蓝听见了父亲的鄙夷和胜利。她的绝不退让、她曾经的决心,会在放弃的一刻翻盘成一场儿戏。父亲胜利,证实他对女儿的眼光精准,奖励是从此只好言听计从的女儿,因为她不具备为自己作打算的能力。她入伍的决心从寻找一个解答,变成面子问题。数月前,天天惦记的金发碧眼,现在甩去了九霄云外。

    教官命令他们留下,在林间训练结束后,强制这群依然提不起胆量的训练兵进行自主训练。他们原地立正,等着出发的人折返。立定不动也会疲累,浑身还被阳光烤得发热,但任他们一人大气都不敢喘,顶着日晒和汗水,一个个不自觉皱着眉,迎接折返的人发现,原来还有人停滞不前。伊蓝直瞪前方,不敢打量周遭经过的人,但她没有错过其中一个折返的训练兵,似乎有意无意晃到她眼前。

    「一鼓作气上去——就对了,不要给自己时间想太多,呃,想想有很多人成功了,再想想自己也可以。」他说得飞快,又对自己毫无把握,怕被教官发现而紧张兮兮,语毕就一熘烟窜进解散的人潮。

    他在说『要有自信』吧。做起来不容易,肯定也不是每个训练兵都凭自信完成林间训练。但那个少年有道理,着眼在死亡上,放大了恐惧,显得失败只差临门一脚——她勉力撑起一点点勇气,头皮因为违背着心中的恐惧而发麻,但她不给自己时间作好心理准备,扳机扣下。

    出发了!做得到的!她成功腾空飞跃,脚和腰稳稳地抓住重心,心跳得厉害,驱动她奋勇前进。她紧张又斗志高昂!

    然而没几公尺远,便剩悬在树上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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