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週的时间,都在等待其他训练营结训的新兵,从四面八方抵达调查兵营。席纳牆内的四座训练营来的新兵加总后仍屈指可数;南罗塞和南玛利亚的新兵同样稀少,这两地的新兵最容易亲眼见证调查兵团从壁外返来的队伍,拖着疲惫与沮丧交加的双脚,心灵掏空了,每一步都使残破不堪的躯壳摇摇欲坠,此情此景充满吓阻力量;来自玛利亚及罗塞其他训练营的新兵多得令人相信,兵团的未来仍不至悲观。第一批抵达的自然是距离最近的南罗塞新兵。一位名叫拉凡黛.卡洁的少女领伊蓝到她的房间,如同训练营的宿舍是多人房,房内左右各排列四张双层床。伊蓝挑中间下舖。

    一天后来了第一个室友。从北席纳走水路抵达。身材瘦长,亚麻色长发扎成及肩的马尾,浏海的发末微鬈,窄而翘的尖鼻子,细长的凤眼,明亮的黄眼珠。没多久伊蓝便发现她其实是棕眼,在光线照耀下如玻璃珠般晶亮而显得金黄。伊蓝向她自我介绍,也直率地对她的眼睛叹道,她嗫嚅一声『凯托里涅.雷罗伊』,便躲到窗边的上舖整理行李。似乎不喜与人为伍,即便约她一块儿前往食堂,但端了餐后她便一熘烟躲去角落独自坐。伊蓝还在气三个男孩,遂选择坐来她附近,但留了空间,也不刻意攀谈。

    继凯托里涅后又过两日,东玛利亚来了第二个室友,琳西.艾达里欧,高个头且强壮的女孩,不胖但有张圆脸和圆鼻头,一对大眼是泥水似的灰绿,黑发,因为软发质且捲翘的缘故不易留长,留长的都收起来编成一条辫子。她的到来为房间注入阳光,一进门便扯开嗓门打招呼,着实吓了她的室友们一跳。带她来的卡洁前辈看来已经领教过。她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是农村养成的习惯,邻居间隔着一大块田互相吆喝,一直改不掉。伊蓝和凯托里涅都不是她擅长应付的类型,但相较下伊蓝更容易说上话,便选了伊蓝一旁的床。

    男生房间逐日热闹,但这间房再也没添新室友。

    所有的新兵抵达后,一名长官宣佈,今晚有一场欢迎会,是他们最后可以松懈的时间,明天就要配座骑和正式兵训。

    新兵无不兴奋地观看他们的前辈准备酒水,厨房飘来阵阵香气。伊蓝别有心事,不晓得那会是什麽样的场合,不知道新兵有没有机会和老兵交流,如果有,她要和那人聊一聊吗?她要今晚行动吗?如果说是可以松懈的场合,那麽不分阶级往来也很正常吧。

    一切是她想得太简单。那个人近在咫尺,但他和几个精锐自成一桌,毫无接近而不突兀的空间。干部、精锐、前辈佔去食堂裡大部份的桌位,和新兵中间再隔几张桌子,等同划出分水岭,兵团被木製的餐桌切得四分五裂。他们无论低头用餐,或交谈,注意力都放在了新兵身上,偷偷观察喝得面红耳赤的他们。伊蓝没有喝,不敢偷瞟一眼分水岭后的诸位前辈,她知道他在那裡,艾尔文.史密斯,一头不容忽视的金发在火光下闪动,他也在观察新兵吗?伊蓝不知道,静静地剥着麵包吃,和凯托里涅躲在边缘,观赏她的同期熟稔得彷彿同一个家乡出生。

    「妳从哪裡来啊?席纳牆吗?」琳西和男孩子胡闹了一番,突然凑来凯托里涅一旁,紧盯伊蓝的手,伊蓝猜得出为什麽。「那裡都教女孩子这样吃麵包吗?」

    突然变成焦点教伊蓝一时吐不出话,一一看向面朝这裡的脸孔,目光不小心扫越分水岭,有那麽一刻和艾尔文对上眼。她赶紧转开。

    「罗塞牆南边而已。」伊蓝如实回答。

    「原来那裡也都住有钱人吗?」

    「不,不,普通的小村子而已,我家日子过得去,但绝对不是富有人家。」伊蓝连忙挥手否认。

    琳西大笑。「少来!一般人才不会这样那麽优雅地小口小口拔着吃。」

    「我父亲不喜欢嘴巴张大着直接吃,他觉得……粗鲁——」

    「咦?未免太神经质。这样吃东西很正常啊!」琳西难以置信地嚷嚷。

    「神奇吧?」喝醉的罗贝尔特靠来伊蓝身边,亲暱地搭她的肩。「跟妳说,一模一样的话题,我们在训练兵时期就聊过。」

    「你们?看不出来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差这麽多。」

    罗贝尔特更得意了,点名吉勒斯和唐,拇指比出他们的位置,但比得太随性,根本没指上正确的人。他聊起四人怎麽打架,又怎麽用立体机动术追逐,或跑给宪兵追、给教官追,什麽没发生的事他都绘声绘影说了,现在来这裡跑给巨人追。原先听得目瞪口呆的人群因最后一句爆出笑声。本该是可怕的事,浸在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裡,染成一句玩笑话。好险在喧哗声中,罗贝尔特不知不觉放了手,伊蓝尴尬地继续吃麵包,没有胆确认前辈们听了作何感想。伊蓝和凯托里涅对上眼,想起她同样滴酒未沾。

    「他看起来在纠缠妳。」凯托里涅语带不屑地悄声道。「妳就乖乖随他纠缠?」

    「不能算纠缠,我们的确——」伊蓝想到她们不算真的和好,犹豫了一下。「是朋友。」

    她把伊蓝的犹豫看在眼裡,撇了撇嘴,表情不以为然,还朝罗贝尔特鄙夷一瞪。「妳还小可能不懂,听我的,该迴避的一定要迴避,别给那种人机会。」

    伊蓝默不作声,备感尴尬地吃完最后几口。她忍不了再假装四顾一圈,其实想多留意某一桌,所幸艾尔文的焦点受闹哄哄的新兵群吸引,她的目光可以多停留。可惜不确定是什麽令他饶富兴味地观赏,连他对面的其他前辈也侧着身瞧。那对蓝眼冷不防地盯向她,或至少她所在的方向,她吓得继续演左顾右盼的戏码。

    接下来一连数日,非但找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伊蓝彻底丧失勇气,丢了最后一点信心,没法抬头挺胸地面对他,还胆怯得必须和同期的朋友同行,方能找回微薄的勇气进出兵营各处。每回有前辈在的场合,她甚至不敢多确认一眼艾尔文是否藏在其中。她是记得初衷的,渴望再续王政话题,更深入地聊,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恨不能早日实现。然而败在他慑人的气势。

    「好险分队长不是他。」曾有新兵在聆听完兵力佈署后,向旁人如释重负地叹。

    新兵一概编入弗拉冈分队长的分队,全都着实松一口气。不单是伊蓝,任一新兵都但愿不要被他盯上。

    他们都目睹了,欢迎会的隔天早晨,艾尔文.史密斯这个人——

    就在欢迎会的隔日上午,召集新兵列队敬礼,发配坐骑。牵来坐骑的长官说了声他是兰登班长,连带介绍他的马,继续说明不同于训练时期,这是正式分配的马匹,从今而后的搭档,要相处,培养默契,一起训练和奔走沙场。

    「不会要求你们跟马结婚,但你们之间堪比终身伴侣这麽重要,不打好关係可不行。」

    他留时间给新兵,让他们和一旁各自配到的马匹打招呼。伊蓝领到的马乍看黑马,但黑得不全,隐隐约约泛棕,口鼻一圈淡成茶色,其实是一匹黑骝马。在班长说话之间伊蓝便感觉到,她的马似乎有点躁动,低头吐了息,前脚刨一下地面,摆摆头,鼻子凑近嗅了嗅。伊蓝先轻缓地抚摸牠的颈。她觉得该对她的马说说话,温温地问一句『该帮你取什麽名字』。马忽地抬一下头,像在伸展脖子,又一次吐气,显得不安。伊蓝的手伸往牠的面前,温柔地摸过牠侧脸,希望安抚牠,马冷不防偏过头来咬住她的袖子,摆着头拉扯。

    「好了,好了。」兰登班长和伊蓝并肩而立,拉住缰绳,手按在牠的头上,轻拍几下。

    马很快放了伊蓝的袖子,他随后也放开缰绳,不发一语地打量半晌,从鼻孔、眼神、耳朵和尾巴读着伊蓝不懂的讯息。

    「牠看起来没什麽大问题。」班长沉吟片刻,低头看紧张的新兵,猜想她被马当小孩子捉弄了。「可能只是在认识妳。」

    缰绳交回伊蓝手上,班长继续巡视其他人的状况,但都没有人需要他帮忙安抚马。伊蓝紧攥缰绳,不确定该不该继续碰触她的马,而马不时凑来牠的嘴想咬她。

    「妳帮马取好名字了吗?」琳西隔着马身问伊蓝。

    「呃,还没。」伊蓝说,赶紧抽开手,差点又让牠咬到袖子。「呀,讨厌,你不要这样嘛。」

    兰登班长跨上他的坐骑,指示新兵也照做,他要带新兵驾马走一遍,今天便开始互相适应。伊蓝牵住缰绳,准备蹬上马镫,马却不安份地往前踱了两步,骑手踩空还被牵着走。她虽错愕,但再尝试,马转向右边踱两步,害她的脚二度从镫上滑落。兰登没辙,下马替伊蓝按住马的颈背。她重新蹬上,正当出力,另一脚离地,马忽嘶叫,前脚跃起,兰登一时按不住,伊蓝被挣落,剩缰绳抓在手中。她喘着气,心跳如擂鼓,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她听到几双脚跳马落地,吉勒斯和罗贝尔特顾不得伊蓝是否还生他们的气,围上来扶起她。兰登班长训斥『别玩了』的声音淹没在马的嘶叫中。

    「兰登班长,为、为什麽会这样?」罗贝尔特代她询问,脸上的惊吓不亚于当事人。

    兰登忖着如何说明时,马渐冷静,先靠近伊蓝,用鼻子碰了碰不知所措的她,嘴唇拨着她的马尾。

    伊蓝叹口气。「牠只是在玩,好像没有恶意吧。」她用眼神询问班长。

    「唔,是没错。」

    「妳还是换一隻吧。」吉勒斯劝道。

    但伊蓝摇摇头。「应该没必要,还以为是我做了什麽激怒牠的事,但如果只是在玩,我想不至于会怎麽样。谢谢你们。」

    兰登不说话,其实心底不同意伊蓝的想法。他没重回马上,站在原地等着更多突发状况。这回伊蓝准备再次上马,马却蹦跳着跑了。

    「啊!不行!你!回来,等一下!」

    伊蓝追上去,但追不到,弯下腰,两手支在膝盖上,挫折地喘着气。她听到马蹄踏着小碎步回来找她,咬着她头发。

    「好了——讨厌,快回来——讨厌鬼——」她挺直背脊,一伸手还没碰到缰绳,马又蹦着逃跑。「咦?讨厌鬼!不行跑!」

    马场上仅一匹马的蹄声,兜圈子地四处踏响。彻底无视伊蓝,自个儿慢跳,她若挨近,马便加速逃开,追得伊蓝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想不通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和其他人拉开距离。马重新回到伊蓝身边,头用力顶她一下,又小跑步踱开。

    「回来!你到底——要去哪儿——」她欲哭无泪,近乎绝望地喊。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兰登班长认为该出面了。

    「怎麽回事?」

    闻声,兰登班长立刻迴身敬礼。「团长。」

    儘管所有新兵来不及下马,也赶紧敬礼。奇斯团长向他们摆手,示意可以放下拳头了。几位前辈随同团长一起到马场,察看新兵的状况,偏偏撞见此情此景。

    「那新兵为什麽一个人在那裡?」奇斯团长皱起眉头瞪着远处的新兵。

    「这个……她不能顺利上马。依我看纯粹是新兵的体格接近小孩子,所以她想驯服那匹马,会需要不小的功夫。」兰登班长回报,他顿了顿。「就是说,马也会挑人欺负。」

    「你们都在看好戏吗?」团长叹口气。「换一匹给她吧。」

    「请让我来。」艾尔文向他自请这门差事,迳自朝马的方向昂首阔步。

    一声响亮的口哨后,马伫足不动,等着艾尔文靠近,顺利牵来牠的缰绳。他抓牢缰绳,马毫不反抗随他走。

    「真是——真是!我讨厌你,你这——讨厌鬼——」伊蓝听到了蹄声,而蹄声盖过艾尔文的脚步声,她抬头才发现来者不只一匹马,吓得涨红了脸。

    「现在立刻上马,我会抓稳。」

    二话不说,伊蓝赶紧照办,不敢一丝怠慢。马本要摆头,又不安份了,但缰绳被一股力量拉住,力量来自一个比伊蓝高大不少的成年人。牠很快归于温顺。伊蓝终于上马成功。但并非她独力骑回去,而是由艾尔文牵着马。他不说话,她更说不出话,现在绝对不是和他聊天的好时机。煎熬得犹如永恆,沉默且漫长地折磨着伊蓝,直到她重返新兵的集合处。

    「下来。妳必须在没有旁人的协助下自己上马。」艾尔文道。「妳的马好像特别不听话?」

    伊蓝紧张地下马,心中惊跳着。「是、是的。」她觉得两腿使不上力,微微打颤,不确定是出于疲累,还是惊惶。

    「我看不尽然。」艾尔文冷冷地反驳,兰登挑眉,但不插嘴。「只有训练精良的马才会送来兵团,如果不能正常驾驭,想必只剩人的问题。」

    「是、是……」她抬不起头,大气不敢再喘一口,感觉到艾尔文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锋利、严厉、冷酷异常,又灼热得足以烫伤。

    「在牆外,马是唯一的移动手段,失去马等着妳的就是死亡。如果没有当调查兵的素质,现在还可以前往开垦地。」语毕,他转身回去找奇斯团长,对团长点点头,任务完成。

    众目睽睽下,伊蓝羞愧得连应声都做不到。奇斯眯起眼直盯着艾尔文,不解其意,低声问他这麽做的理由,不让新兵听见他们的交谈。以团长为首的前辈们离开后,浓稠的沉默持续笼罩马场,新兵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兰登班长不知是换马还是不换,那话听起来意思是要她驯服。

    而那匹马开始习惯了『讨厌鬼』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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