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两夜的壁外调查,一无斩获,损兵数十来者,等各班、各分队彙报方能系统地计出所有死者,以及由留守的内勤士兵清点,损失多少装备和马匹,多少装备要送往工业城,以及背后的庞大成本,势必再三惹来民怨与政府的唾弃。二十二回壁外调查被迫延期,或甚至调查兵团所有活动中止——伊蓝注意到凯托里涅似乎松口气。新兵间紧张议论,他们都见了回来的队伍成什麽残破模样,而且一路返回罗塞牆兵营的是还能行动的人,重伤及命危的士兵在他们一回到希干希纳区便给当地的医护紧急接手。所以真正顺利回来的士兵不到一半。

    仔细看——新兵裡有人这麽说。有泰半是艾尔文分队的成员。

    「全员生还。」

    这下从谁都怕他,翻了盘成谁都想入他的分队。

    一口气少去太多逐渐看惯的面孔,在新兵之间免不了激起浓稠的恐慌。此为第一次在边缘窥见壁外调查的生死,让二十二回预备役的新手终于有了真实感和惶惶不安,至今尚未见过巨人面孔的他们,彷彿有了临场感。唯一欣慰的是,在众多善后工作及士兵必须养伤蓄力的期间,兵团运作大致停摆,所有参与壁外调查且平安的士兵得以享几日假期,新兵成了一团众人无暇照顾的一群,同样可以脱下制服、得到一段假期,三年多没回家乡的人,趁机纷纷散了去。

    假期第二天的中午伊蓝就出现在兵营的食堂。

    她还身着便服,背对整座食堂而坐,独自没入食堂一隅的橙红炬光裡,欲低调反更显醒目。她也知道,但又该如何。背后远远的餐桌围着嘀嘀咕咕的交谈,和以往不同,听来刻意压低了音量,显得偷偷摸摸。人们总以为在背后藏着声音议论,当事人不会察觉,但那不自然、鬼鬼祟祟的私语声,前一刻还大方交谈,然而一转身背对,就改说起悄悄话的不自然时机点,当事人不愿戳破罢了。

    一如她回家乡时——

    三年多未归,众人纷纷惊声招呼,欣喜又热情地欢迎,但等伊蓝经过他们面前,他们不继续本来有说有笑的话题,换成交头接耳——玛多家逃家去当兵的独生女回来了。

    玛多太太等不及让伊蓝进屋,在门口就拦住她,左右交替着吻她的双颊,不捨地抚过她头发,按进怀裡又抚了抚她的背和肩头。她的父亲一言不发,有意迴避目光,拒绝向她瞥至少一眼,甚至晚餐时就躲进了卧房,不肯一起用餐。

    「晚餐帮我送进来,我不跟自甘堕落的人同桌吃饭。」这麽说着就抛下母女俩,关上房门。

    一别三年后的重逢在玛多太太眼裡形同历劫归来,重新抱得女儿后,拉着女儿赶紧上市集添食材,比以往任何一次招待客人都要大方。伊蓝回家的消息早传遍街巷,几座摊贩一起热了心肠,招着玛多太太来他们家挑肉挑果菜,她什麽都想买一点,还要伊蓝劝缓她。厨房满溢食物香气,汤裡炖了菜和难得一见的肉,马铃薯也切得特别大块,麵包是抹酱的软麵包。今天似乎所有人都变得慷慨,算了优惠给玛多母女。突然有人来访,玛多太太应门,是附近的太太在解完鱼后,用骨和剩馀的杂屑煮成清汤分一罐来。她家中的小伙子钓鱼回来,一点汤水不算什麽,伊蓝和她儿子年龄相差无几,从小见面……家裡不大,伊蓝在饭桌边把邻家太太的用意听得一清二楚。

    久违和女儿开饭,玛多太太甚至可以暂且忽略丈夫的牛脾气。餐桌上的话题围绕着无关紧要的事打转,玛多太太全然不问伊蓝经历过什麽训练,过得多辛苦和挫折,特别在意这些日子交了什麽样的朋友,有没有什麽有趣的事可以分享,有喜欢的男孩子吗。伊蓝思及一个人,三天的壁外调查她总在忐忑地思念,一心悬着放不下,非要他再次现身方能如释重负。

    啊,毕竟史密斯分队长是最尊敬的人。

    伊蓝否认了最后的问题。妈妈略显失望,但话题很快引到送鱼汤来的邻居,他们家的儿子还单身。

    「我绝对不适合他,他也不会满意我。」说完,伊蓝轻声地笑。

    妈妈不能理解。「怎麽会?适不适合……妳长大了,我相信妳说的,妳一定比我清楚,但他怎麽会对妳不满意?」

    「我是调查兵,我想大部份的男人都不会想找我这样的妻子。」她说得太自然,谈论自己像谈一件裁坏的丑衣服。

    妈妈脸上一片茫然。「调、调查?驻扎、驻扎兵团也有调查兵吗?我知道他们有工兵、哨兵……」

    「就是调查兵,调查兵团的调查兵。」

    她庆幸两人都差不多吃饱了,没人来得及为这话题失去胃口,这麽大的事万不可在晚餐途中说起。母亲果真震惊得脸上一片白,手颤颤巍巍地缓缓掩口,半晌终于明白发生什麽事,从座位上倏然弹起,要扶着桌子才站得住,餐具因为她的大动作被拂过桌缘的衣物拨落在地。伊蓝发起冷汗,背上寒毛竖起,她知道坦承必然招致大难,也有心裡准备,但亲眼目睹妈妈软腿、倒在地上,心中的震骇依旧。

    她尽全力面不改色,绝不移开目光,不能展露一丝害怕与心虚。

    这一倒,椅子也翻了,还有人重重跌到地上的声响,父亲终于开门查看,正想着这对冒失的母女究竟在做什麽,却见此情此景。

    他从房门口急急走来,到了餐桌边突然直立不动,握紧了拳头又放松。「这是怎麽回事?」

    地上的人声音如鲠在喉,开不了口,伊蓝代为回答:「我告诉她,我已经顺利进入调查兵团。」

    这一生少见父亲迈着大步,直朝着自己来势汹汹。唯独他正怒火冲天。玛多先生三步併两步绕过桌子,响亮的耳光彷彿可以划破夜晚传遍全村。

    「你不要这样!你怎麽打得下去!」妈妈旋即惊慌赶来,拉拉扯扯没有一掌打在伊蓝脸上的那手。

    但父亲看都不看,恨恨地瞪着伊蓝。「妳……」那隻打了巴掌的手改成比着食指,指向天花板,在他脸旁踌躇地晃着,一时找不到字眼表达。「我们这个家到底欠妳什麽?要被妳这样对待?」他声音很轻,胸膛似乎不够力气把话语推出来。「我对妳已经失望透顶,妳不只是堕落,妳还没血没泪??妳对我们就这麽无情无义!把妳生下养大,但妳一点都不感恩!还背叛我们让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滔滔斥喝在牆与牆之间激盪,撞击出回音,到了伊蓝的耳畔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变成嗡嗡巨响的耳鸣。

    曾经的思乡情怀此时此刻荡然无存,说来奇怪竟不畏惧盛怒的父亲,只觉麻木。也许突然想通了她不再需要对一家之主屈服,这个家不是仅有的归属,不需要谁来赶走她,她有能力选择离开。说来同样奇怪那一掌竟打不疼她。

    耳鸣得厉害,便不曾费神听清楚父亲都骂了些什麽。伊蓝缓缓起身,感到平静异常,并不害怕再做一次三年前的选择。

    「非常抱歉,我没有及时察觉这裡不欢迎我。」

    她点上油灯——本以为假期尾声的回程才派上用场——在公用的马厩找到她骑来的马,径直摸黑上路。好在这匹马易驾驭,不如讨厌鬼的暴躁,稳稳地载她来,又稳稳地载她走夜路。换匹坐骑似乎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伊蓝心意未改。听过弗拉冈分队长的解释,她便不能认输给史密斯分队长看。

    这一路走得慢,夜路难行,油灯昏昧,竟不比漫天璀璨的星。她一度停下,马啃了几株野草,便伏下身睡了。她靠着马取暖,睡不着,醒到黎明復上路。值哨的人见了她,怔怔地替她开门。这幕有几分熟悉。伊蓝赫然想起再没见到同乡的少年。

    当她在训练兵团镇日热闹挥汗,他的热血洒在牆外。

    ——留在兵营的老兵若非职责就是无家可归。

    从踏入食堂那刻起,他们便留意到角落尚有落单的人,瞧背影即知是新兵,还知道是哪个。但仅一瞥无法看出她不返家的原因,在食堂另一端围成一桌便也不多事了。除了汉吉。

    「呐,你们说,邀她过来一起坐不好吗?一个人吃东西就不好吃了吧。」她频频回头,嚼着麵包还说话,说得口齿不清但句句抓着孤零零的新兵不放。

    「汉吉,我们的伙食……很普通啊……好吃不到哪去……」吉尔迦没精打采地碎念,他调查回来到现在滴酒未沾,特别沮丧。

    「那就不能更难吃啊。」汉吉不小心扬声,其实食堂的另一端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呐,艾尔文,该不会又是你说了人家什麽?」

    遭点名的艾尔文回神,清白的眼神回视她。「我不太清楚妳的意思。」他睁着单纯、碧蓝如晴的双眸,在汉吉和远远的背影之间无辜地来回一遍。

    「谁不知道你老爱抓着她唸一顿。」汉吉促狭地说。「真看不懂你是觉得这次的新兵特别欠整顿还是你特别期待他们。」

    「原来如此。我对这届的新兵没什麽特别想法。」艾尔文低头,装模作样地拌了拌杂菜汤,但他的声音缺了昔日的强势,莫名被其他人声盖过。

    「和可怕的长官一起用午餐,对她不见得比较好,别勉强她吧。」

    「噢,说得也是呢。呀——还是纳拿巴贴心!这些臭男人就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汉吉环视一圈桌边的男人,这裡有人高大又爱乱使鼻子到处刺探,有人缺乏酒精振奋,有人三番两次逮住那个新兵训话。「那我自己过去。」

    「妳太积极也很可怕……还会害人愈来愈累……」吉尔迦低声嘟囔。

    「怎麽说都比酒臭的男人好。」汉吉回一句揶揄,要站直身子,却被旁人一手扣住肩,硬生生地按在座位。

    「我来。我这个分队长还要面子,不能每次都让别人处理我的队员。」弗拉冈不悦地道,往艾尔文方向一瞪,但对方面不改色,一副事不关己。

    除了汉吉嗓门特别响,其他人都维持窸窸窣窣的音量,伊蓝没预料坐来一旁的换成自己的分队长。其实谁来都一样,连和同期都不曾聊起家务事,她更没好意思对上司吐苦水。虽然弗拉冈一心要担下责任,却也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直到坐下还想不出个开场,他抱着胸,不太自在,让新兵等他沉吟出头绪来。

    「兵团裡,应该有个叫奇普斯的男孩子。」伊蓝率先开口替两人解困,维持一贯温和语气。「我没见到他,有没有可能他调往了其他兵团?」

    弗拉冈眨眨眼,始料未及她的提问,至少不用苦思如何安慰,又松口气。「奇普斯啊,啊,有,我带过他,曾经是我的队员。不过……很遗憾,他没有去其他兵团。他在几年前失踪,忘记是第几回壁外调查,清点人数时少了他,也没人看见他怎麽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伊蓝的反应。

    伊蓝望着前方出神,眉头也不一皱,唯独嚼着萝蔔的动作慢下来,等嚥下了才温温地道:「我也这麽预料,只是不想没求证就一口咬定绝对死了。」

    「妳是他的家人吗?或朋友?」弗拉冈问道,暗暗祈祷不会是什麽初恋情人。

    「我们来自同一座村,都是邻居,看过对方好几次,但没玩在一起,他离村多年我们也才见一次,顶多算认识,不敢说多熟。」伊蓝轻而深长地呼出一段鼻息,虽不至大恸大悲,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

    「以后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除非,巨人都死光了……妳要调整好妳的状态。」弗拉冈半晌再道。「请妳节哀。」

    「是,请分队长别操心我。」

    弗拉冈自认尽了职责,安心起身离座,忽又想到什麽,目光重新定定地注视伊蓝。「玛多,在妳加入调查兵团前,妳曾经……来过兵团吗?」

    伊蓝诧异地仰望分队长。「是,分队长,我曾来过。」

    「是为了找奇普斯?」

    「是的,他的家人託我送信。」

    「哦?我印象中几年前跑来的女孩子像妳一样小个头,原来真的是同个人。」弗拉冈换上兴味十足的眼神。「我正纳闷,那小子明明不特别受欢迎。」语毕,发觉自己用轻浮的态度谈论往生者,遂清清喉咙,重新板起严肃面孔。

    「分队长当时也在?」

    「我是载妳到托洛斯特区的调查兵。」

    伊蓝不禁惊呼出声,她当然想不起来三年前一面之缘的面孔,但发生过什麽不会忘,更没料到昔日缘份如今成长官与下属。弗拉冈见她一如数分钟前的他那样惊讶,得意地对她昂首哼气。他坐回原位,挑起新话题并略过已离开的人。明明也就这麽点前缘,却如遇旧识。他问着伊蓝该不会那天就报名入伍,调查兵团待起来可不算舒服,但都是生死与共的人,大家很看重彼此,调查兵团可是最团结的,有什麽不愉快终都能放下。最后,他问为何做出这个选择。

    伊蓝故作一本正经。「我可是很仰慕分队长所以来了。」

    「哈,想不到妳也是油嘴滑舌的人。」但不真的油腻,听了即知是玩笑话,也不冒犯。

    伊蓝咯咯轻笑,弗拉冈猜他会喜欢这个孩子。他们不知道,另一桌的人早早对他们失去兴趣,唯独一人始终专心聆听。此时他决定收拾了餐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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