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

    落日的余晖刚给天空镀上一层火焰般的霞光。

    窗边洒进一束金红色的光芒,照在酣睡的季煜脸上。屋内的酒气已经渐渐散去,脑中好像突然有一道电流闪过,惊醒了沉睡的意识。

    在床上扭动了两下,季煜猝然睁开眼来。还没等他看清这是什么地方,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柔软的手指贴在他的脑门上转动着按了按,嘀咕道:“……嗯,还好没发烧。”

    季煜的呼吸好像都在那一瞬间停住了,整个人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挺尸一般躺在床上。

    额上温暖的触感很快消失,谢宵在夕阳的晖光里笑着低头看他:

    “怎么样,还好吗?”

    “……”残留的温度还在他脑门上发着烫,烫得好像损伤到了哪根神经,季煜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带在哪了。

    谢宵见他双目很是炯炯有神,应该没有大碍,于是重新回到床对面的桌子旁坐下。

    “今日之事怪我,我明知道乐道的脾气,不该故意拱火,让你与她纵酒。”

    季煜甩了甩头,试图让浆糊一样的脑袋快点清醒,恢复一下语言功能。

    “没、没事,我也是,之前刚脱险境,见到李将军为人很是豪爽快意,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都是怪我自己。”

    语言功能恢复后,嗅觉功能也很快恢复了。季煜闻到了一股实在难以言喻的混合臭气,简直兼具这辈子所有闻过的臭味于一体。

    再仔细感受了两下,季煜只能悲哀地接受自己就是这股恶臭的来源。

    这股臭气实在是不堪入鼻,难怪谢姑娘摸了摸我的头就坐远了啊啊!天知道谢姑娘心里会怎么想我啊啊啊啊!季煜恨不得以头抢地,了结自己这窘迫的一生。

    “那个……这有水吗,我想……”

    谢宵等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之前是因为人还昏睡着,她怕这个醉鬼一不小心,在睡梦中闷死了自己,就一直在这守着。好不容易熬到人醒了,总算能逃离这个地方,让自己的鼻子清静清静了。

    没有任何迟疑地从桌边站起,“我让人给你备水,我走了。你收拾好记得找人问路来乐道的帐里,有人要跟你负荆请罪。”

    还没等季煜问清什么荆什么罪,谢宵已经冲了出去。只剩季煜一个人窝在原处,疑惑自己怎么腰疼背疼胳膊疼腿疼……屁股更疼。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点点星光点缀在夜空上,一如昭关城内的万家烛火。

    这个大呆子怎么还没好……谢宵都有点等郁闷了,负荆请罪的好戏多么精彩,现在就差主角了。

    虽然相识不过一日,但这一日的欢笑似乎比过去一个月甚至一年都要多,……嗯,还是说这人的身上带有什么诙谐的天分吗?

    不大的宴席上早已坐满了人,李安饶还在反复跟暮秋溪确认,真的是自己先醉倒的吗?每得到一次肯定的回答,就恨得捶胸顿足拍桌子叹气。暮秋溪被她烦的抬眼望天,不过望不了天,只能望望帐篷顶。

    暮秋山看起来相当窘迫,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演练些什么台词。手边放着根军棍,一会儿抓一下,只等瞅准时机就一把拿起开演大戏。

    一旁的凌钰刚处理好交接的繁琐事宜,来到这跟谢宵汇报完,被安排坐在了下首。看上去倒是心无旁鹭,一如既往的面瘫,不过以谢宵对她的了解,这会儿她应该是饿得恨不得把季煜抓来生吃了。

    一席人急的急气的气,闲的闲饿的饿,都在翘首以盼那个洗澡的早点洗完过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人声响动。

    暮秋山一把抓起军棍,用两只手抬在胸前,在帘子掀开前单膝跪在了地上,抬头刚想阐述自己的罪行,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他不愧是军中悍将,反应力超常,一刹之间迅速单手舞起棍子,飞快站起身来横在面前,大声喝到:“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主将营帐!”

    乌黑的长发垂在身侧,头顶简单束了个歪歪的发冠,配上一双标准的挑花眼更显俊俏风流。白净的皮肤上一双薄薄的红唇,虽是男子却莫名显得有几分艳丽,不过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份柔美。鼻背隆起,棱角锐利,无端给人一种冷峻的威慑感。

    这样的美男竟然突然出现在营里,暮秋山以自己多年的经验分析,其中必有古怪!

    美男似乎被吓了一跳,犹豫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我来听一个人的道歉。”

    美男的声音似乎略有耳熟,暮秋山立刻“领悟”到了其中的关窍,转过身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喊道:

    “将军!我早跟你说过……”带着一脸“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暮秋溪脸上和煦的微笑已经挂不住了,紧紧盯着李安饶,恨不得把这个负心薄幸的女人盯出来一个洞。

    就连战火旁边的谢宵都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还是有钱人生活精彩。一边唏嘘一边按住隔壁的凌钰,让她的脑袋不要探的那么前。

    李安饶恨不得指着苍天发誓,奈何她也不敢确定,眼前人是不是自己年少无知花天酒地时犯下的错误,为防雷劈只能先装成个鸵鸟。

    等美男无助的眼神对上谢宵时,嗯……这个人虽然帅是帅,但是也挺呆的,不过帅就够了,不像某个人,其貌不扬又呆呆的。

    ……嗯?某个人?!

    看着那双清澈眼睛里求助的目光,以及萦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呆鸟感。

    “我……”谢宵不禁暗骂出声。

    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季煜?!”

    一瞬之间季煜如蒙大赦,深深吐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面前表情精彩纷呈的几人,

    “这是?”

    其他几人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个花美男竟然就是洗白白版的季煜!

    刚从眼神杀和被眼神杀中解放出来的三个人,六只眼睛像要买猪肉一样,来回巡视眼前这个焕然一新洗白白版的美男季煜。一旁的凌钰倒是兴致缺缺,收回那颗八卦的脑袋,静静等着开饭。

    谢宵走上前去,摸着那张还带着皂角香气的脸蛋,轻轻捏了捏,认真思索了一会,问道:“你没用什么巫术吧?”

    季煜的脸红成了一片,不禁让谢宵觉得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下午这个人喝成了猴屁股的时候。

    “没、没有,你、你觉得怎么样?还、还可以吗?”

    ……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结巴,应该是真货。

    旁边的暮秋山左看看右看看,插了个没人说话的时机,颤巍巍地递上那根棍子,鼓足勇气开口:

    “兄弟实在对不住!在下在这给你赔罪了!下午的事真的是个误会,我绝不是故意的!千错万错我不该贸然对你动手,更不该踩你的……如果阁下愿意原谅我,就请用此棍打回来吧!”

    季煜早忘了屁股上的伤痛,在世间摸爬滚打快三十年,他早就发觉自己的命比厕所里的石头还硬了。

    草草跟暮秋山客套了一番,季煜摇着尾巴欢欢喜喜地跑到谢宵旁边乖巧坐好。谢宵看着自己身边两只昂着脑袋等饭吃的小乖狗,忍不住想挨个敲一顿,再把他们的饭碗抢走。

    一顿酣畅的大餐过后。

    其他人都各自有事要做,剩了谢宵和季煜在附近的小山坡上散步消食。

    吹着清爽的晚风,白日的燥热和喧哗好像也都抛之脑后了。

    谢宵轻快地在斜坡上一跳一跳,后边跟着低着头的季煜。

    “哎,你说,你今天下午,在树林里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争天下。”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季煜脱口而出。

    “你?你想要争天下?凭什么?”谢宵转身在山坡上坐下,堪称刻薄地盯着季煜上下打量。

    “……我知道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出身也是一般,现在的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三千多人,但是我什么都会一点,武功、诗书、礼乐、治国、用人,这些我都没有机会深入去学,但我只凭自己摸瞎也能学个三四成。只要给我机会,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

    “我想要争天下,是因为我想要做个好君王。从我出生起,就见过无数跟我一样的平民流离失所、饥不饱腹。可笑的是,大部分的这些情况,并不是因为战争或者别国的坑害,而是因为本国的君王、贵族的无尽贪婪、傲慢残忍造成的。……我想改变这一切。”

    “哦?你不担心自己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季煜想了想,摇了摇头,“人总要对自己有信心,而且,总要有人站出来改变。无论最后的最后,结果是怎么样,我相信,开头甚至是过程,一定是好的。”

    “……”

    谢宵沉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个隐在黑暗中的青年。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凡人遥望它。树叶摇动的声音伴着轻凉的晚风吹向二人垂落的长发,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大树下悄悄说着心里话。

    从回忆中抽离开来,谢宵转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圆月,点点繁星伴在她旁边。

    “这可是赌上性命的大事,你就这么轻易告诉我了?”

    “嗯。”

    “哈哈哈,这么说以后可能有一天,我们要跟乐道兵戎相见了。”

    “我们?”

    “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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