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舟傩不动声色地提起了祝祀云的领子,看样子是准备逃跑。

    祝祀云微微蹙眉,照这姿势给她提起来,跑到一半自己估计就得被勒死。

    她拿开他的手,正思考放在什么地方,外面一声忽然重物落在地上的闷响,士兵顿时骚乱起来。

    “老刘!你怎么了!”

    “啊呃……我…嗓……”他的声音像是突然被无数细针贯穿了咽喉,嘶哑的求救声每发出一个音节就会迸溅出无数碎肉。

    所有人惊退数尺:“他被传染了!”

    “快!快把他抬走!”

    “你怎么不抬啊!你怕传染我们不怕吗?!”

    “呃……救……咳咳咳……”

    舟傩露出一双眼睛,四顾打量,背在身后的手对祝祀云勾了勾。

    两人趁着混乱转移到了另一个柴垛后。

    到底是长期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这些士兵很快便找了一张席子把发病者拖走了。

    他们一离开,舟傩便迫不及待地从阴影中走出来。

    发病者倒地之处,地面上大滩鲜红的血液隐隐冒着热气,还有细小的碎肉块。

    祝祀云在城中见过不少次这种场面,没有去看血迹,而是捡起来犯病者落在地上的红缨枪,试着挥舞了几下。

    舟傩捻起一小撮带着血的土,放到鼻子边上嗅闻,喃喃自语,“干净的血……”

    远处有人怒斥:“什么人!站住!”

    舟傩一激灵丢了土:“快跑!”

    他冲到祝祀云身前,躬身一手搂住她的腰,肩膀抵住她的腹部,再整个人直立,祝祀云就被搬麻袋似的扛了起来。

    “呃!”祝祀云腹部犹如遭一重击,男子硬朗的肩膀头子差点没给她顶吐血。

    舟傩高高跃起升空,她挂在他身上,垂在后边的手还拿着那杆红缨枪。

    追过来的士兵大喊:“站住!不能出城!”

    随着视线的升高,整个焚尸坑也显现出来,尸山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周围围了一圈木柴,有人靠近,火从四面八方点燃。

    舟傩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你差点就变成里面的一个。”

    祝祀云被硌得直反胃,顾不上理他。

    他轻而易举跃上城墙,而后在另一侧跳下,扎进树丛,带落一地残枝落叶,树冠发出簌簌之响,惊起鸟雀振翅腾空。

    在落地的一刻,祝祀云的腹部再次遭到重击。

    舟傩没放下她,而是直接扛着她跑进森林。

    饶是祝祀云好脾气,也忍不住在咽下喉间腥甜后给了舟傩后背一巴掌,“放我下来!”

    正好到了一处溪水,舟傩放下祝祀云,朝她乐:“事出从急,不好意思。”

    祝祀云平息着腹部的翻滚,哑声微恼道:“缓冲一下,用不了多少灵力。”

    舟傩径直去溪边脱了鞋袜洗手洗脚:“人间灵气少,灵力恢复艰难,能省则省。对了,刚才你说师尊,是教你引气入体之人吗?他也在人间吗?是什么名号?”

    祝祀云继续揉着肚子:“死了。”

    舟傩顿了顿,继续把鞋子也放到水里洗,“节哀。”

    祝祀云身上沾染了尸气,很难闻,好在出门时她怕夜里赶不回来会冷,穿了好几层衣服。

    舟傩修为高深,肯定是仙域的人。

    仙域之人来人间,无非就混不下去了来这里苟且偷生,或者来挑个好苗子收徒。

    舟傩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前者。

    她把最外层的外衫脱了,扔在河边,“舟前辈来人间收徒吗?”

    “不,我听家里人说戍城闹了瘟疫,过来看看情况的”

    祝祀云惊讶:“仙域能听说人间的事?”

    “谁说我住在仙域了?”舟傩扬起一张绝色的脸,笑眼狡黠轻佻,满是毫无顾忌的骄傲,“我住扬州,我爹是扬州最有钱的富商,我娘扬州最负盛名的才女,是我弟是今年新科状元,我是全人间修为最高的修士!”

    “……”

    就算是活了两百岁只出过三次门的二丫,也知道对陌生人全盘拖出自己家里事是件危险的事。

    真是艺高人胆大。

    祝祀云到他的上游洗了洗手:“能在人间修炼到金丹,周前辈的天资定然不俗。”

    舟傩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在人间怎么可能修炼到金丹,我当然是在仙域修炼的啊!”

    祝祀云:“……”

    “而且我也没有金丹,人间的结界最多只有筑基初期能通过。”

    祝祀云前世不问世事,倒是不知道人间大结界的限制。

    她“哦”了声。

    “好了,不要再打听我了。”

    并没有!是你主动说的!

    “我要去查查瘟疫是怎么回事,你要一起吗?”舟傩穿好鞋,用灵力烘干水汽。

    这会儿倒是不心疼灵力了。

    祝祀云太阳穴直跳。

    不过她没什么立场职责舟傩,就算只是筑基初期,在现在的她面前也是大佬。

    她忍下,“好,我正好要采药。”

    两人顺着溪水朝着上游出发。

    舟傩撅了根草叼在嘴角,百无聊赖地跟祝祀云闲聊,“你怎么会被当成了尸体扔到焚尸坑?”

    “城内动乱,官兵杀了不少难民,我在附近头痛晕倒了。”

    她在动乱中心晕倒,官兵们又对难民百般顾忌,定是没检查她的呼吸就被当成尸体扔到了坑里。

    不过醒来之后她便感到神台清明,想来是多日没有融合的灵魂彻底合一,以前脑子里乱糟糟的记忆也清晰了不少,也算是因祸得福。

    舟傩问:“城里什么情况?瘟疫是怎么爆发的?”

    祝祀云道:“一个月前,瘟疫突然爆发,在三天内席卷全城,城里五成的人在这三天染上瘟疫,后面瘟疫一个月内感染了近八成的百姓。发病者咽喉处会不同程度的溃烂,严重者嗓子会腐烂到脖子外面。一旦发病,病情会维持极为缓慢地加剧。但因发病处在咽喉,已经不少人在病逝前,反而因缺水、饥饿、伤势堵住气管而死。”

    舟傩赞叹:“知道的挺多啊,没白救你。”

    祝祀云淡声道:“据说第一个发病的人是城内李府的长工,那长工的家就在溪水上游的西沙村。”

    舟傩指着旁边潺潺水流,“这条?”

    “嗯。”

    “巧了不是,看来我就是老天派到这里解决麻烦的天选之人!”

    祝祀云嘴角抽了抽。

    他们顺着溪水向上游的方向继续深入,越往上,植被越繁茂。

    溪水边已经不适合步行,两人逐渐深入树林,舟傩拿了祝祀云的红缨枪开路,祝祀云则跟在他身后,观察着人间的植物。

    祝祀云这具身体的原身是个药童,略通药理,前世二丫也经常帮师尊整理灵植,两者相加,她可以配出一些有用的特效药。

    本来她出城也是为了这个。

    不一会儿,还真让她找到了一味仙域也有的白须草,可做成膏药贴于咽喉缓解疼痛。

    又寻摸了半个时辰,她摸到了六颗藏匿在草丛深处的野鸭蛋。

    祝祀云把鸭蛋揣进怀里,打算等回到城里给祝逸加餐。

    天色渐暗,祝祀云的视野逐渐变得狭窄,前面舟傩忽然停了下来,视线直直的穿过树林,望向远处。

    祝祀云顺着他眼神看过去,瞳孔映照出许多橙红色的灯火。

    山林间雾气缭绕,那一簇簇灯火扎堆亮着,勾勒出一个村落的雏形,阴森森的,诡异至极。

    “大晚上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舟傩吐了口里的野草,把红缨枪还给了祝祀云,“护身。”

    祝祀云看看那村落,又看了看舟傩,“要不舟前辈自己过去吧,我城里还有个弟弟等我回家做饭。”

    她倒不是害怕,是这村子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地方,如今她手无缚鸡之力,跟着舟傩可能会拖后腿。

    舟傩没说话,她以为他默认了。

    祝祀云悻悻地搂了搂身前坠坠的鸭蛋,才转过身,脚步猛地一顿。

    他们身后竟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座岩石牌楼!

    荒郊野外,凭空出现……

    祝祀云脑中瞬间想到了几种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现在的她能够处理的。

    “舟前辈。”

    “嗯?”舟傩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还是跟着我吧,我护得住你,况且你自己没法入……城。”

    两座牌楼一前一后的矗立着,正额和侧坊被穿透进林间雾气的月光照亮。

    前面的牌坊稍矮,正中书写“贞洁如玉”四个大字,两侧浮雕女子为夫殉情的故事。

    后面的牌坊更高一些,空白的,还未开始雕刻,但正额边角皆显现出被打砸过的痕迹。

    两座牌楼正正当当挡在他们返程的必经之路,宽大的门洞仿佛巨兽的深渊大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舟傩轻笑,“有趣。”

    人间也有少量的精灵鬼怪,实力都不太强,多数都在人迹罕至的野外,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

    祝祀云心道: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这舟前辈看起来兴致勃勃,定是要一探究竟的。

    果然,舟傩神采奕奕地看向她:“我们去村子里看看!”

    他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拉着红缨枪的枪头就要向村子走。

    祝祀云被带得向前一趔趄,“等等,我不去。”

    她如今没有修为,遇上精怪之类,心里虚得很。

    舟傩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我要回城。”

    “有热闹你不看,回个快死光了的城有什么意思。”

    他不听祝祀云的话,拉着红缨枪的木杆就走。

    祝祀云没有枪穿不过树林,只好跟着他。

    才靠近村口,喧哗便远远的传了过来。

    果然是热闹。

    村口不大空地上竖着一圈火把,光亮中间人头攒动,村民们围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木头牢笼群起激愤:

    “贱骨头的小蹄子,毛没长齐就学着勾引男人?!没脸的玩意儿,就应该沉塘淹死你!”

    “对!淹死这个贱货,决不能让她败坏我们村的名声!”

    小孩子们围在外圈,欢心兴奋的鼓起掌来,声音中满是天真:“贱货!沉塘!”

    木牢里立刻传出愤怒的反抗,声嘶力竭,屡屡破音,“你们才是贱货!你们全村都是贱货!妈的,有种你们放老子出来,看老子不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她一口一个老子的叫着,实则是个尖细的年轻女声。

    祝祀云看见木头做的牢笼狠狠地晃动了几下,吓得那些村民纷纷后退。

    一个大汉抡起一根锄头,暴呵着朝着木牢挥去,“贱人!你再多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双纤细白嫩的柔夷握上了木牢,女声丝毫不怯,反而迎了上来,掷地有声:“有种你就杀,不杀不是男人!”

    大汉气的浑身颤抖,一锄头就抡了过去,看那样子力度,绝对是下了死力气。

    舟傩揪下一片身旁的草叶,注入灵气掷出,草叶遁着黑暗落在那大喊的腰侧,锄头的轨迹偏了点,“咚”一声钝响,金属锄头死死的卡在了木牢的木头上。

    里面的女声哈哈大笑,“没根的怂货!只敢欺负女人的废物!”

    祝祀云简直佩服。

    舟傩朝她勾勾手,带着她小心翼翼的接近了人群。

    一群小孩群围着大人们看热闹,笑嘻嘻的绕圈跑着,一人一句接龙唱着小调,振振有词:

    “一日嫁二日顾,三日四日相爱慕,

    五日离六日守,八日九日长大肚,

    婉贞娘,得君亡,燃烛望夜儿年长,

    夜未央,血染裳,人皮灯笼映碧墙——待~君~归~”

    最后三字,小儿们掺和着哑哑桀桀的笑声,尖锐而破裂,捂住耳朵都没用,钻进祝祀云的脑袋里来回响彻,令她汗毛直竖。

    祝祀云吐纳片刻,汇聚了一丝灵力于指尖,食指中指并拢,抹过眼皮。

    眼前的景色极快扭曲了一瞬,眼前便恢复了一副深山老村的画面。

    笼子里的女子挑衅道:“把我沉塘,来啊!你看我会不会像前两个女人一样任你们欺负!”

    她彻底激怒了村民们,这些人当真不再与她废话,六名壮年大汉在一个小老头的指挥下将木头笼子扛了起来。

    笼子陡然升高,祝祀云终于看清了笼子里的女子。

    那少女十分年轻,一身男装,发髻散乱,鹅蛋脸脏污不堪,仍挡不住她惊为天人的俏丽五官。即使此时她身陷囹圄,下一刻就要被投入湖里,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极为嚣张,明艳得如同落入人间的凤凰。

    她稳稳当当地坐在笼子里,双手抱胸,精致的五官就算扭曲也格外赏心悦目。

    “一村子人全都有病,等我恢复立刻把你全给灭了,渣都不剩,省的转世投胎再来祸害别人……妈的,颠死老子了,能不能稳点?!抬轿子都不会,没用的东西!”

    几个大汉面色黑如锅底,对视一眼,同时发了狠的颠她。

    “哎哎哎!”

    舟傩和祝祀云跟着人群挪动位置。

    舟傩手里掐着叶子,眼神不停地在笼子上观察。

    祝祀云在他身后扯扯他的袖子,用极小的气音问:“你要救她?”

    舟傩点头:“当然。”

    祝祀云指着自己,“我呢?”

    “跟着我就是。”

    “我在这里等你。”祝祀云停了下来,“我帮不上忙,会拖你后退。”

    “你不用怕,一群荒鬼罢了。”

    祝祀云抿抿唇,看了眼笼子里张牙舞爪的女子,声音如林间夜风清凉,“这些荒鬼什么实力?”

    舟傩竟还大言不惭:“跟我差不多吧,有几个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是修为比他高!

    祝祀云表情几乎要融于夜色:“那前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救她?”

    “难道见死不救?”

    去你妈的圣母。

    祝祀云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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