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林奚收到了关于林之乔的人事任命正式邮件。

    泰丰海能执行副总裁。

    这是林氏集团的控股子公司,也是近些年发展势头最盛的业务领域。

    林家乘着为全球能源业提供海洋服务的东风,慢慢挤进这一市场,成功分走一杯羹。

    令所有人叹为观止的是林老爷子惊人的商业嗅觉——早在国际海事组织提出全球航运温室气体排放基准线前,他就已经断言“未来绿色燃料会涌现出巨大的市场需求”,毅然决然带领整个集团向绿色发展转型。

    在这样的战略决策下,集团风投部接二连三投资、收购了多家能源企业,与自家能源一起,为船舶动力升级保驾护航。

    跟林之乔一比,自己倒像个下基层的。

    林奚快速关掉邮件,连同多余的想法一起关掉。

    名义上,她现在只是老冯总裁办公室的一员。可实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的来头,连老冯要求她做的事情也远超她的职责。

    这对她来说也是个好事。

    林奚无心其他,息了屏起身扫描文件到平板,又给司机发信息:半小时后去MS公司开会。

    她提前十分钟出门,意外碰到了来总部的林之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林之乔连年年的家族聚会都缺席,她自然有好几年见不着这个亲爹。

    此时再见,林之乔还是老样子,和林老爷子如出一辙的儒雅外表,却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

    “林奚?”

    林之乔叫住她。

    林奚答应爷爷在公司不跟林之乔起冲突,本想装作看不见就擦肩过去。这一叫,她只得停住,回身看他。

    林之乔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长女跟老爷子越来越像了,喜怒不形于色,让人心里没有底。

    “倒是挺久没见了。”

    作为那个年代里较为少见的家中独子,他竭力表现出自己的温和态度,却难敛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林奚和林之乔不是拉家常的关系,更没有可聊的话题。

    她不愿在这些低效的事上浪费精力,准备走人。

    一个转念,想到林昱的事,好意提醒他:“林昱的老师应该通知过你们,要是没有,我这里再转告一下。”

    “什么?”

    他竟然不知道。

    林奚差点在心里骂人了。

    “算了,我不关心。林昱的事找他妈。”林之乔摆摆手,像挥走苍蝇。

    林奚莫名悲哀了一下。

    “倒是你,”林之乔走近了些,“一个姑娘家家,整天在男人堆里打转,像什么样子!”

    林之乔不去管教儿子,倒是说教到她头上了。

    滑天下之大稽。

    林奚不耐烦地“嗯”了声。

    在人来人往的走廊,林之乔只好平缓语气,苦口婆心劝诫:“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你生的孩子还能姓林?别掺和公司这些事,去跟那些女孩一样谈谈恋爱,和闺蜜喝喝下午茶……”

    “你角色扮演上瘾了?”林奚终于憋不住了,她的耐心到此为止,噼里啪啦反击,“说两句看似‘为我好’的话就真把自己当慈父了?自欺欺人也得有个限度。”

    林之乔脸面掉在了地上,陡然色变:“长辈说话你就是这个态度?!”

    “你不知道我假装看不见你,就是我能拿出的最好态度么。”

    林奚冷笑。但她也不愿在公司和林之乔闹开,白白给他人作笑谈,搞不好还会影响集团业务关系。

    不知林之乔是不在乎这些,还是自尊心作祟,他执意争对错到底,还想继续理论。

    “林总,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路清让突然出现,打破了两人僵局。

    他又特地看了眼腕表,强调:“要迟到了。”

    有人给林之乔递了台阶,林奚扭头就走。

    路清让看着这个离开的背影,心脏皱涩。

    她个子高挑,不喜高跟鞋,踩着的是与林奚私交甚好的美国韦茨曼制鞋家族手工定制赠予的平底鞋。

    材质特殊,软木、树脂与宝石,在她脚下,像为她铺就的红毯。

    一步一步,绝不低头、高傲依旧。

    可他心里清楚,这步子,比平时沉了些。

    微弱的、细小的差异。

    但林奚更拎得清,心情和工作,用不着掺和一起。

    ——林之乔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她一天的任务安排。

    她先是约见了MS集团总裁,调整合作细节的同时,更主要是维护她的私交——爷爷说的,利益的归利益,情感的最终也归利益。

    既然跟对方有校友这层关系,不用岂不浪费。

    紧接着又随着自家CTO团队跟MS企业服务部开了个例会。

    下午还挤时间去了一趟林家运营码头和造船厂。

    一直头脚倒悬地忙到晚上,正准备从工厂回家,一出车间见着个鬼畜的身影。

    头连着上半截身子埋在商务车窗里,原地蹦来蹦去。

    像被人强行从窗户拖拽进车里一样。

    黑灯瞎火的,林奚眉头一拧,不会是绑架吧?

    再一转念,工厂治安……不至于。

    “奚奚!……”

    李年年艰难从车窗里退出来,冲她挥手,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林奚忙晕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像被绑架走的人是李年年。

    “回来了?”她快步向前,稍显迟钝地问,“你没事钻车干什么?”

    “冷!”

    她这才注意到李年年裹在大衣内是套极其郑重的一字肩黑色礼裙。

    镂空印花的中袖,腰间恰到好处地搭配着洛可可风格钻石链。

    浪漫又不失俏皮。

    “刚从晚宴出来?”

    林奚恍然,李年年这是在借着车内温度给上半身取暖。

    最近倒春寒是严重了些。

    又觉得莫名滑稽,她绷起脸佯装凶巴巴:“冷你不上车等着!”

    “我又不是秦胜,”李年年边说边向车里翻了个白眼,“这是为了表达我对你望眼欲穿的思念!”

    被指桑骂槐的正主此刻向外微探身子,虚情假意地冲李年年鼓了鼓掌:“我一直挺佩服你这信口开河的本事。真别说,跟你待一块,我也常常因为自己太过正常,时不时地怀疑自己。”

    林奚担心李年年冻感冒了,忙赶她上车。

    “奚奚,”李年年刚坐稳,立刻趴在车窗上叫她,“今晚秦胜的酒吧开业,我们来接你。”

    “哦……”林奚忙起来哪还记得这事,又不想泼两人冷水,装作心知肚明状,“我不是已经让人送了开业礼。”

    “哎呀!我问过让哥了,你今晚没安排。上车上车!”李年年不跟她废话,又跳下来,推推搡搡把她塞进车里。

    “哎我……”

    连拒绝都没说出口,人就已经在车上了。

    秦胜跟着移到后排座位,吊着眼角,神色仍旧闲散,似笑非笑。

    一物降一物,他笃信,李年年出生的使命一定是来克林奚的。

    怕她反悔似的,林奚一上车,李年年马上锁了车门,催促司机道:“走了走了!”

    林奚:……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低头发信息让吴江跟车。

    “谢了。”

    秦胜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见她收了手机,冲她一扬下巴。

    这是谢林奚救他出来。

    虽然她没提,但他知道老爷子能松口,一定是林奚给他打了包票的。

    李年年闻言鄙薄地撇了撇嘴:“虚伪。”

    秦胜特地摆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神色,故技重施惹她。

    李年年不上当,哼了一声:“我们奚奚都救你百八十次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谢?连下车等都嫌冷。您大少爷多娇贵啊,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啧啧啧!”

    她将“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策略贯彻到底:“我就跟你不一样,我这人知恩图报,奚奚爱我,我更爱奚奚!”

    ……

    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奚还没有从工作状态中调换出来。

    听他们俩扯闲篇儿,有些发懵。

    “哦,我是谢我的开业礼。”秦胜虚晃一枪。

    “那个破石头?”

    李年年对林奚送的那块所谓“聚财避灾”的古董石头不感兴趣。

    秦胜张狂地、不可一世地笑了:“不是,林奚送了我架飞机。”

    李年年:???

    她宕机了两秒,马上抱住林奚胳膊晃悠:“我不管!秦!胜!凭!什!么!”

    林奚还没吃晚饭,被她晃荡得恶心,用力按住她的手:“听他忽悠。”

    “哦……”李年年放下心来,马上又恶狠狠地给了秦胜一拳,“被秦爷爷关久了,脑子也发霉了吧你!”

    秦胜慢腾腾活动了两下刚被李年年锤过的肩膀,看向林奚,坦然得有些不要脸,“宝贝儿,我还是比较喜欢飞机。”

    不等林奚表态,李年年主动替她伸张正义:“你真的,厚颜无耻。”

    秦胜云淡风轻回击:“你要游艇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厚颜无耻呢。”

    李年年面不改色、义正言辞:“我说你叫我们奚奚宝贝儿,厚颜无耻。”

    ……

    两人就这个话题,又开始“友好磋商”起来。

    林奚其实有些不舒服,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扰得头晕。

    她不得已出声制止:“早晨见到林之乔了。”

    李年年和秦胜瞬间安静下来。

    “说什么了?”李年年端正坐好,郑重其事。

    “难得一番谆谆教诲,让我放手集团事,毕竟以后我的孩子也不姓林。”

    林奚言简意赅地总结,未等她继续发表看法,秦胜向后一斜,视线飘向车窗外,眼皮半耷,漫不经心地讥笑道:“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也没见他愿意接手公司事。”

    “默认是自己的东西,不喜欢也绝对不能白白送人。这个道理你都不懂!”李年年转头向后翻了个白眼。

    秦胜不看她,敲敲林奚后背:“你搭理林之乔干嘛,我不也随我妈姓?要我说,以后谁生了孩子就干脆拿一本《百家姓》出来,姓什么的随机取。跟那轮盘似的,又刺激又不忘老祖宗的传统,咱们现代人就得有现代的取名方式。”

    难得正经了一秒,话题又开始信马由缰。

    林奚闭起眼睛,听两人就“如何取随机数且没有伦理纠纷”展开讨论,心中莫名轻松了一下。

    这么闹了一路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稳稳当当停住了。

    李年年急不可耐跳下车,被车内外温度差冷得蹦来蹦去。

    斜对面一辆保姆车也跟着打开,下来两位面容姣好的帅哥。

    其中一人径直走向李年年,敞开风衣夸张地把她整个裹进去,略带宠溺地埋怨:“看,我就说外面冷吧!”

    林奚仍坐在车上,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两个人,皱了皱眉。

    秦胜双手插兜,斜倚着半开的车门,看看林奚,再看看李年年,少见多怪地勾了勾嘴角。

    林奚谨慎依旧,等吴江的车也停稳在旁,这才下车。

    见她出来,李年年马上把另一位男性推到林奚面前,又笑靥如花地挽住林奚的手:“这我姐妹儿,比亲的还亲呐。”

    她推出来的男生五官俊美得无可指摘,就是牛仔外套里叠穿了好几层,繁琐得林奚眼疼。

    秦胜依次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个遍,眼神耐人寻味。

    他发觉最近李年年的胆儿越来越肥了。

    先是非要拉着林奚去俱乐部夜场,现在又悄摸摸地给林奚介绍男人。

    虽说李年年自小就属于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性子,但最近还是过于恃宠而骄了。

    怎么说呢。

    感觉,她有点活腻了。

    果然,在林奚搞明白了李年年的意图后,连个礼节性的笑脸都没给,冷冷沉沉地冲面前帅哥点了下头。

    对她的冷淡,帅哥压根不放在心上。

    好看的人难免会被众星捧月得心高气傲。难得这人脾气还不算太坏。

    帅哥继续说:“你跟李明雅说的一模一样,不对,百闻不如一见。”

    闹半天是李年年背后打了预防针。

    林奚气结,脸彻底垮了。

    “哎呀这儿多冷,上去说!”李年年见大事不妙,伺机招呼几人进电梯,试图以最快速度逃离作案现场。

    帅哥显然对林奚颇感兴趣,一进电梯又靠过来,寻觅机会跟林奚搭话。

    林奚站在电梯最里面,躲无可躲,眼睛微阖,余光扫李年年。

    李年年被她盯得脊背僵直,鸵鸟似的埋在风衣帅哥怀里,专心致志扮演瞎子。

    扫着扫着,林奚忽地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她沉思了会,抬眼看那位帅哥,发觉还是对不上号。

    “对面楼体上的显示屏。”

    秦胜作为观众,完整旁观了李年年今晚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好戏,猜到林奚所想,“好心”提醒她。

    电梯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听到秦胜低声的介绍,帅哥顺势接下去:“那是我上个月刚拍的公益广告。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最近热播的那部古装剧,我演的就是剑客男主……”

    他越说,林奚越茫然。

    李年年预感下一秒林奚就要开始在电梯中发表一篇关于《娱乐消费仅仅是社会资源再分配的过程》的主题演讲了,她未雨绸缪地杜绝冷场发生,十分贴心地戳戳帅哥,委婉解释:“我们奚奚不看电视的……”

    “啊?!”帅哥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讪讪道,“这年头还有人不看电视啊……”

    秦胜几乎要笑出声,眼前这景儿让李年年整得真他妈魔幻。

    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学着李年年的口气揶揄道:“怎么这么抹黑我们奚奚呢,我们奚奚只是不爱看电视。”

    好在电梯门适时地开了。

    李年年赶忙拉着她带来的风衣帅哥溜之大吉。

    她决心要在林奚发作前,躲到她消气为止。

    等林奚再想起来这事,她就在林奚“爱的教育”中表现出迷途知返、从诲如流的样子,这一套流程她从小到大相当熟门熟路。

    自己真是为林奚的“劳逸结合”操碎了心。

    多么感人的出发点啊。

    值得原谅。

    李年年一开溜,牛仔帅哥明显尴尬了几许。

    “不好意思,你叫?”

    反倒林奚礼貌客气了许多,她刚刚那些火是冲着李年年,没打算牵连别人。

    帅哥不怎么适应报名号这种事,他还是对眼前人不认识自己的事实将信将疑,试探性说了全名。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吃过晚饭,可能要失陪一下。今天是我们酒吧开业,玩得尽兴。”

    一口一个不好意思,婉拒的意思很明显。

    帅哥怕是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面色难掩错愕,步伐僵硬地去追李年年。

    “怎么着?”人一走,秦胜又双手插起兜,夹枪带棒地戏谑,“李年年特地给你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人,不满意?”

    “你欠收拾?”林奚伸手拧他胳膊,使劲泄愤。

    秦胜也不叫疼,龇牙咧嘴任由她拧。

    “哎呀,接个人接这么半天,都等急了!”

    走廊迎来个明艳艳的美人,林奚手劲一松。

    美人半嗔半怨地拖起秦胜另只胳膊,宣誓主权般拉着他往自己身边贴了贴。

    秦胜两手依旧懒得从兜里掏出来,随她挽着。

    “你是?”

    她用看似这才想起林奚的不经意口吻问道,话里话外都是“你哪位”的敌意。

    林奚脚步一顿,停下来不走了。

    先是李年年作妖,再来又是秦胜的人拈惹。

    她一个交友不慎,怎么就答应入这两位祖宗的局。

    秦胜终于不插兜了,推掉女人贴在他身上的手,退回来安抚林奚:“得,今晚全算我头上。”

    林奚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和李年年,有一个算一个。”

    从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邮箱,“回去了。”

    她不爱来这些场合,也不爱见生人,秦胜清楚,李年年非要把林奚拉来这个小小的开业礼,已实属折她腰。今晚李年年惹的火,终归得他兜个底。

    他万分诚恳地拉住她:“祖宗,您是我祖宗。要是这么走了,我仅存不多的良心过意不去,好歹吃点东西再回去。”

    女人被秦胜晾在一旁,意味深长地再次打量起林奚。

    她竟然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装来party。

    挺怪诞的。

    直至看到她衣角上绣着的一只暗金色的小狮子,才把道听途说的内容坐实了——欧洲制丝的维戈家族曾手刺了一副《女性之狮》的作品,就是她衣服上那个。

    用的是足丝,产自海里,稀缺得根本没法商业化,甚至绝迹到未经许可捕捞会违法的程度。

    不是听说有位匿名的日本商人愿意出高价买入,家族人也不愿意卖么。

    何故又到了她身上。

    比起拿钱豪掷些名头在身上的,那些真正富着的,手边全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她明白这个道理。

    女人暗自懊恼,怎么圈子里也没人传个八卦供自己参考什么的。

    她不得已推测,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场,林奚才突然收敛了情绪,说话都是淡淡的,笑意与怒意全浮在壳子表面,从不直达眼底。

    所以她辨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略带表演性质的挑衅算轻敌,还是不自量力。

    但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和自己,甚至和秦胜,一个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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