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姐姐你吃那么好给我也来点呗。”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符念正秀眉紧蹙,盯着守卫刚送来的鸡腿,难以下咽。

    旁边那位馋得口水直流的小孩是她狱友,叫桑云,十五六岁的小孩被关了大半个月还生龙活虎,震令人羡慕。

    大抵是县令特殊照拂,地牢里的伙食超乎她的想象,每日鱼肉不间断地投喂,实在吃不消。

    她把餐盒推给过去,桑云立马抓起来啃得满嘴油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符念随口问了句:“你是干什么被抓进来的?”

    “偷,偷粮食,”桑云满口鸡腿肉,咕噜咕噜好不容易咽下去,“说起来陈念姐,我还得谢谢你呢。”

    符念:“嗯?”

    桑云接着说:“你去年提前预测洪涝极力避免桑田被淹坏,我们家才多有半年饭吃,要不然我半年前就进来了。”

    “阿娘说朝廷颁布的历法一点都不准,不能凭那个来决定何时耕种、何时采收,可为什么呢?”

    桑云面上露出迷茫与不解,“都说皇帝可以与上天沟通,那为什么朝廷颁布的历法不肯告诉我们老天的时间安排呢?”

    符念轻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用。”

    在百姓眼里,制定历法可能就是皇帝携群臣去祭坛上叩拜一番,上天就会自然将历法呈于白卷上。

    实际上落笔的每一个字都需要成千上万的星象数据支持,需要钦天监精确严密的计算。

    “现在的钦天监自视甚高,刚愎自用,能算准才怪了。”

    兀自琢磨了会儿,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偷个东西怎么还能和她这种反贼重刑犯关在一块?

    她不经意试探道:“你家大人派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聊天?”

    桑云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否认:“陈榭哥让我来带你出去,这不是看阿念姐有缘就多聊了几句嘛。”

    符念又道,“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不用她回答,瞧那小姑娘支支吾吾的心虚模样,她就明白了。

    符念微微眯眼,拿帕子擦了擦她唇边的油渍,稍长的指甲掐住她腮边的软肉,“两头通吃,嗯?”

    桑云没否认,她也没计较,皇帝要杀她的手段那么多,何必如此麻烦。

    约莫过了三日,当日夜里,桑云不知从哪摸出套麻绳,虎视眈眈地步步靠近。

    符念靠在墙角,心头打鼓,面上依旧沉静:“这是又换新东家,不打算把我带出去了?”

    桑云不说话,笑得贼兮兮的,看着年纪小,力气可比她这个病秧子强多了,三下五除二把她绑起来固定在自己背上,“我可不是那么没有契约精神的人,只是姐姐太轻,我飞起来怕把你甩飞出去了。”

    符念无言,老老实实搂紧她的脖子,“重吗?”

    桑云惊讶道:“怎么会?我能背三个姐姐!”

    说罢还怕她不信,把她往上掂了掂。

    刚开始符念还觉得是桑云小题大作,她怎么可能被甩飞出去,后来才知桑云是对的。

    小姑娘轻功何止用了得形容,身形纤细如翩跹的雀儿,青色衣袍如艳丽尾羽飘扬,轻车熟路,不到一刻钟便从地牢窜了出去,在林间如窜天猴般。

    “慢,慢点,真的头晕…….”

    符念一大把年纪了还真受不住这刺激。

    桑云昂扬的语调呼啸在耳边的疾风中,她记得陈榭说过符念身体不好,稍稍放慢了脚步:“姐姐这就受不了了?多大了?”

    “比你大十岁,真的不行了,你再慢些。”

    “二十五呀,很快就到了,”桑云笑笑,冲她示意道,

    “看,我把你送到前面的归水坞,你上了船就一路向南,陈榭哥在前面等你。”

    城外的不远处,归水坞码头停靠着一叶乌篷船。

    江风静澜,水波不兴。

    桑云将她放下来,等她站稳了便笑着告别:“忘川阁桑云,任务完成,天高路远,有缘再见啦!”

    符念轻轻点了点头,道:“有缘再会。”

    天边一轮明月倒映在江水的波澜中,微风不疾不徐的走着,气氛宁静得有些不真实。

    她俯身轻掀开船篷的纱帐,手腕忽地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摁住,指尖裹着层薄茧,熟悉的触感从一点四散到全身,精准刺激着她的神经。

    “一定要离开吗?”

    低沉熟悉的嗓音略带沙哑,夜色中犹如鼓锤轰隆,在她脑内震耳欲聋。

    他孤身而来,四下的风掀起纱帐,半张俊朗的脸掩在阴影之中,眸光冰凉,寒意刺骨。

    高闻野褪下了那身高不可攀的华贵衣装,只着青衣白衫,肩上披了件狐裘,桃木簪插入发冠,身上自带的凛冽与侵略却未减少分毫。

    他抬眼,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开口却是与身份不相符的别扭称呼:

    “符念姐姐。”

    符念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她低头苦涩地笑了一下:“陛下。”

    这不是高闻野第一次听她这么叫,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疏离恭敬,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这种冷漠的痛苦反而给了他一丝真实。

    他的目光紧盯着符念苍白的几乎要被咬破皮的唇,发出痛苦的低吟:“符念,我找到你,很不容易……你别再走了,别再离开了。”

    符念无意计较这是否是桑云算计,还是高闻野技高一筹。

    江风骤起,符念整个身子淹在冷风寂寥中,银白的月光倾洒而下。她掩唇轻咳两声,抬眸似有无限疲倦。

    “你谋划多久了?”

    “四年,我很后悔。”

    高闻野望向她,目光焦灼在她身上,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那是一千两百多个日夜以来不断具象的梦魇,他总是梦见那片高耸入云的悬崖,梦见少女如脱线的纸鸢直直从云端坠落,梦见她回头最后一眼,那灿烂决然的笑容,这么想着,仿若呼吸间都隐隐充斥着血腥味。

    他解开披风,轻轻搭在她身上,将她纤瘦的身子拥入怀中,习武者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纤白的腕,她瘦了很多,枯枝般的骨节在他手中,很轻易就能折断。

    带着灼热体温的衣物包裹在身上,她却仍觉得冷,极致的讽刺胜过春寒料峭。

    她细细斟酌,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那日以家族性命逼她辞官的是他,如今大费周章寻她的也是他。

    符念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曾说,想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想如北辰星般指引子民,只是,自断魁杓,无仁无德。”

    话里赤裸裸的指责让人心惊,偏偏高闻野明知故问,“阿念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是吗?我在你心里,就只是那个没用的废太子,对吗?”

    他鸦羽般的睫毛颤抖着,身形不再挺拔,鬓边垂落一缕凌乱的发浮在唇边,高大的帝王此刻看上去像只被抛弃的小狼崽,可怜兮兮的缩在船内。

    符念沉默不语,整个人被他圈禁在怀中,薄薄的粗麻布衫下,病了许多年的身子骨骼分明,肩胛骨刺穿的伤又开始烧起来。

    “阿念,”他猛然收紧动作,心中依然满溢出不安,“我做得不够好,我需要你。”

    多年克制的情绪一朝泄洪,说出口的第一句服软永远是最艰难的,随后便如春雷冲锋的号角,暴雨倾盆而至。

    “阿念,大周的百姓需要你。”

    “钦天监需要你,你不在他们都办不好事。”

    “朕也需要你。”

    符念动作一顿,皇帝便趁热打铁,眼角蓦然垂下一滴清泪:“阿念,你真的不要朕了吗?”

    “我们小时候约好的,等我坐上龙椅你就来帮我。”

    “阿念,我很想你,小满也是,它住不惯江南的。”

    符念眉心一跳,这是用猫威胁她?

    对方低郁的情绪铺天盖地倾沉下来,她并不急于接住,也接不住,她只是细细斟酌着他的每一句话。

    良久,符念才缓缓道:“你找我,究竟是为往日情分,还是为如今一片狼藉的钦天监呢?”

    这皇帝太精明了,总是像小狗一样耷拉着眼睛示弱,内里却是只不折不扣的恶狼,只待敌人稍有松动,他便迅速扑上来撕咬完最后一口血肉。

    高闻野在她这里,眼泪流干了都没有任何信誉可言。

    她挣开高闻野的禁锢,雪白狐裘被她扫落在地,柔软的绒毛沾湿了泥泞。

    她退到墙角,眸光清冽:“陛下,你我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了,你寻我回去也不过是想多只棋子制衡国师,既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旧事重提?”

    多年前,想铲除她,把她逼上山崖是真,如今寻她回去,需要她这也是真。

    这就是高闻野。

    自她幼时便认识的,如毒蛇般隐忍蛰伏在冷宫中,只待一击必杀的废太子。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答应你跟你回去。”

    符念舒眉展眼,忽地笑了一下,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美得让人心惊。高闻野却没由来的心下一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她轻声道:“不过马上就是清明了,我要去祭拜兄长,你不要跟着。”

    “兄长……”

    “是啊,”符念声音散在波涛里,“就是你亲口下令杀死的,我的双生哥哥——”

    “——符宁。”

    “高闻野,你还要去扰他清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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