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她刚才一直紧绷的思绪忽然散开,尽数散落到了过去五年间的回忆里。

    咸晟十五年,雍州武威,金城,天水三郡发生暴乱,起因是封于三郡的唯一一个异姓王——平凉王赵烈,多年来在这样的边郡之地拥兵自重渐起反心。

    在被武威郡太守陈康察觉后,竟胆大包天地直接杀了朝廷命官。

    陈康是深受武威郡百姓爱戴的好官,因他常年周旋,在其他两郡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扩充自己兵力的赵烈在武威郡才稍有收敛。

    边郡百姓本就性烈,当武威郡的百姓知道自己爱戴的父母官竟死于赵烈之手,又想到了以后同其他两郡一样暗不见天日的日子,新仇旧怨加到一起,竟直接抄家伙与听令于赵烈的武威郡守军干了起来。

    武威郡守军在赵烈的授意下竟对百姓毫不手软,一时间整个武威血流成河。此事很快惊动了朝廷,至此赵烈意图彻底暴露,他再不遮掩,直接与朝廷撕破脸,联同外族携军一路向东,大有剑指洛阳的意思。

    朝廷大惊,派出南阳王刘酉与守护都城的牙门军将领齐邕领军八万共同抗敌。

    此间南阳王刘酉被封镇西大将军,齐邕受其节制,两人兵分两路,齐邕领兵三万,由冯翊,安定正面迎击外族,而刘酉则率五万大军阻拦赵烈,二人焦灼于秦州一时难分胜负。

    而齐邕却一路势如破竹,捷报一封封传回都城,皇帝大悦,仗才打了一半对齐邕封赏的诏书就已送到前线。

    外族不敌齐邕,边打边退,最终被齐邕赶回老巢龟缩不出,甚至在前朝动乱之时丢失的洛水以南的土地,也重新归于大魏版图。

    后齐邕调头回到安定,欲与刘酉前后夹击赵烈。

    双方本以定好策略,刘酉按计向西北围逼赵烈,不想齐邕却在这时突然挥军向西去了金城郡,这一举动致使围攻之计当即夭折。

    赵烈没了后背的压力,原本不利的地形立刻由劣转优,一场本该胜券在握的大战却意外失利,刘酉的五万大军损失惨重,这时齐邕才反应过来回军救援。

    然而时局早已翻覆。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之战,近三万大军全军覆没,齐邕也战死沙场。

    后来赵烈虽然还是败在了朝廷增派的援军上,但因齐邕的擅动让这场本该顺利收尾的战争徒增了原本无需承担的惨烈损失。

    当齐麟儿收到父亲兄弟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后,不顾家人阻拦,当晚就策马离家,一路向秦州而去。

    只是齐家人不知,随战败消息一同送入都城的还有一封请罪书。

    这封请罪书中不只有刘酉言辞恳切的请罪之言,还有齐邕违令擅动的所有细节。

    皇帝震怒,要求彻查齐邕擅自挥军向西的真相,不久齐邕多年前曾在赵烈麾下短暂供职的过往被递呈到了皇帝面前。

    半个月后,齐麟儿在死人堆里刨找父亲和兄弟们的时候,都城齐家近五十口人因齐邕通敌之罪被尽数落了诏狱,不久便被判了斩刑,齐家一夕之间消失于都城,唯有一个女儿侥幸逃脱,不知所踪。

    几个月后兆郡就多了一名乞丐。

    齐家原是大族,三代从武,三十多年前因外戚权臣作乱,大魏国祚被拦腰截断,齐家随刘氏皇族东征西战,死在战场上的齐家儿郎数都数不清,说满门忠烈都不为过。

    也正因此,齐邕才能成为宿卫都城保卫皇帝的牙门军统领之人。

    所以齐邕绝不可能通敌,齐麟儿知道父亲是被人冤枉的。

    这五年间她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晚闭上眼都是战场上堆积的尸山和大片大片几乎能淹没她的鲜血不停交替。

    她苟延于世日思夜想的唯一念想,就是查明那场败仗的真相,替家人报仇。

    然而她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随便一个人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碾死她,她拿什么为家人报仇?

    这五年她钻天拱地,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

    老孙头有一句话说得对,官职这个东西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以前她在洛阳时不懂,流落到兆郡后她就明白了。官职生来命里有便是有,外面的人终其一生也难窥其中分毫景象。

    齐麟儿看着高纾灰败的脸,老孙头的话在她耳边回荡:“这高家的外室子,别看他现在这副自甘堕落的落魄样,只要他得了高家的承认,回到洛阳就能登上中正的品材册,不管是朝中还是地方总有他一官半职……”

    阿护还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中,齐麟儿异常平静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阿护,你想不想活?”

    阿护猛地抬起头,怔愣地看着神情莫测齐麟儿,他不懂齐四哥是什么意思,却本能地回答:“想,想活!”

    喊完他意识到了什么,又紧跟着喊了一句:“想和四哥一起活!”

    齐麟儿捏着阿护肩头的双手无意识地微微颤抖,阿护吃痛地抽了口气,他看向肩头,看到了齐四哥手上暴起的青筋。

    齐麟儿眼神里带着一抹异样的光彩,她看着阿护,语速放得很缓:“有一个法子能让你和我都好好地活着。少了一个高纾,无论是兆郡还是都城高家,咱们两边都逃不了……可若只是少了个无关紧要的乞丐,谁,会来追究责任?”

    阿护怔愣一瞬,倏地瞪大双眼。

    齐麟儿摇了摇头:“没有人。”

    阿护的眼神中染上更深的惧意,他抖着声音喊道:“四哥……”

    齐麟儿继续:“在高家人面前,最熟悉高纾的人就是你,你说谁是高纾,谁就是高纾。阿护,你还记得,高纾是如何对你,如何对你爹的吗?”

    阿护眼睫颤动,在齐麟儿声音的蛊惑下,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拽回了过去。

    他爹原是少家主院里的管事,性格谨慎持重,帮少家主迎来送往操持内外,样样办得都挑不出毛病,在府里也颇得其他下人的敬重。

    那年老家主事做得决绝,少家主虽不得不屈服,却又放不下这个在兆郡的儿子,于是挑中了他爹。

    阿护还记得,他与爹离开都城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漫天的大雪,爹辞别之时少家主破例握住了爹的手,眼含热泪地交代道:“兆郡那边就交托给你了,你定要照顾好阿纾。”

    爹一直谨记少家主重托,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高纾,都城断了例钱他爹遣散发卖了所有家仆,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照料。

    爹带着他每天去做苦工,挣回来的钱一文都没留过,尽数都交给了公子。

    当公子自甘堕落时他爹痛心疾首,多次劝解却反被侮辱。

    他爹死前的那场病原是可以治愈的,但高纾却分文不愿出,硬生生让病情拖到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爹是在一声声痛苦的□□中离开的。

    走了后,高纾甚至连副薄棺都不愿出。

    齐麟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阿护陷在回忆里逐渐痛苦的神情,手上力气又紧了紧:“阿护,你爹已经把命丢到高纾这不值当的人身上了,咱们又何必再重蹈覆辙。”

    阿护胸口剧烈起伏,喘粗气,与齐麟儿对视,齐麟儿一字一顿地又补了句:“他,不配!”

    这三个字狠狠砸在阿护心上,他仿佛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抬起双手捂住头,不停地摇:“可是,可是兆郡有许多人都见过公子,高家人是不知道哪个是高纾,但兆郡的人知道,万一,万一……”

    齐麟儿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万一。阿护,你可曾想过,二十多年的时间高家都不愿认高纾,为何这时却突然要接他回去?必定是高家发生了不得不认回他的事,有什么事是必须要认回一个外室子的?”

    阿护动作猛地顿住,突然想起了老家主与少家主这两代一直艰难的子嗣。老家主只有少家主这一个儿子,而在少家主只有一个与少夫人生的嫡子和这个外室子。

    齐麟儿轻缓的语气与阿护脑海中的想法重叠:“要么家中子嗣实在扶不上墙,要么……家中嫡庶皆夭。”

    阿护的呼吸瞬间停了。

    “高家此时需要一个高纾,又不只是一个高纾,你和我只要一直不停,不停向上爬,就会变成高家想要的高纾,到时我们是谁就不重要了,我们就是高纾。阿护,当年你父亲病逝,我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才勉强给你爹凑出了一副薄棺,你和你爹都来自都城,所有的亲人都在那里,你愿意你爹一直孤零零地埋葬在这里吗?”

    阿护双眼瞪大瞳孔紧缩。

    爹死的时候高纾在与女子饮酒调笑,他把头都磕破了,可高纾看都不愿看。他疯了一般冲出家门,找到了那个做苦力时与他和父亲结识的乞丐。

    若没有齐四哥,爹恐怕就要那样幕天席地地葬了,被埋在土下,受虫蚁腐蚀啃咬,连个遮挡都没有。

    阿护红了眼眶,脖颈上青筋随着呼吸暴起,下颌倏地抽紧,这一刻他突破作为下人对高家与生俱来的恐惧,压抑着哭声喊道:“他不配,他不配!兆郡的冬太冷了,我不想爹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想他一个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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