嫚舟似笑非笑看了眼端萤,目光又挪回小如身上:“我看是时候给你安排个女夫子了,好好学点正经东西。”

    “殿下,”小如双目圆睁,“奴婢最头疼那些了,您可不能这样对小如啊殿下。”

    嫚舟不置可否,转向端萤:“是安阳候世子有信儿了么?”

    “高院判说……世子只是……”

    嫚舟蹙眉:“是什么?”

    端萤道:“怕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

    嫚舟沉默片刻:“伤到脊骨了?”

    端萤叹了口气:“是呢。行刑的人下手又准又狠,又关了七八日,高大人说再好的底子都扛不住。若是当时及时救治,还有行走的可能,到如今,已经……伤口溃烂,一是炎症;二是诏狱的环境,什么蛇鼠虫蚁都有的,许是感染了,伤了根本。这些皮外伤就是治好了,留疤不说,日后但逢阴雨天气,总要疼一阵的。”

    小如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脊柱:“那这世子岂不是成了废人了?”

    “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端萤道,“高热不退,仍未清醒,烫的和火炉一般。高大人说,这情形恐得有五六日了。”

    嫚舟迟疑道:“你是说……”

    小如更快,脱口而出:“肉体凡胎,这么久,岂不是要烧成傻子了?”

    “小如。”

    见主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便知是真动怒了。

    小如连忙跪下:“奴婢失言,以后再不会了,求殿下原谅我这一回!”

    嫚舟手拢在宽大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罢了。起来吧。”

    “是。”小如这才起来,静立一旁默不作声。

    “什么时辰了?”

    “申初三刻。”端萤道,“殿下中午不曾用膳,想来应当饿了。奴婢早备下了晚膳,殿下要先用些么?”

    “嗯,就在这用。”

    端萤很快带人把饭菜摆满了八仙桌,嫚舟拣了几样随意用了。

    “殿下今日似乎格外喜欢这道耦合丸子,要不要奴婢同御膳房说一声,明日还做来?”

    “不必,贪多就腻了。”

    “殿下说的是。”

    “世子的境况,可传信叫安阳候知道了?”

    端萤点头:“所用药材甚多,一些极珍贵的连太医院也没有,都是从殿下私库取的。下午奴婢抄了单子,连高大人的话一并传去了。想来,他此刻也知道了。”

    饭毕漱过口。

    嫚舟正要换了衣衫去暖阁探病,外面有侍女匆匆来了跪在门口:“殿下,安阳候求见。”

    “天都黑了,宫门再有半个多时辰就要落锁,安阳候这个时候竟然还来求见殿下?”端萤摇摇头。

    嫚舟摆摆手:“人在何处?”

    门外侍女高声道:“回殿下,在正殿。”

    “小如替我更衣。”嫚舟起身往幔帐里屏风后妆台走去,小如紧随其后。

    自方才挨了训斥,她便一直蔫儿了吧唧的,现在一听还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便干劲十足。

    “殿下,天也不热,您怎么出这么多汗。”小如伸手一摸,原本柔软的织物带了潮气,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嫚舟弯了弯眼睛:“小孩子家家,勿要问这许多。”

    “小如,方才在外面,我真心并不是想教训你,可你知道,上一个‘畅所欲言’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了。日后说话可要当心些。带你进宫原不是我的本意,我想你好好的。”

    新换的一身也是宽袍大袖,她蹲下去为嫚舟整理袖子,一语不发。

    “小如?”

    “哇——”小丫头抹了把红彤彤的眼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以后一定好好说话,殿下你别生气。”她抱着嫚舟大腿哭的伤心,抽抽搭搭的:“还、还有,我只比你小一岁,可以问的!”

    “……”嫚舟无奈伸手摸摸她的头。

    “等等,殿下你——”

    嫚舟想起什么,快速收回手,还是被小如一把抓住:“这是什么殿下!”

    更衣时嫚舟一直虚攥着拳头,方才伸手时让眼见的丫头瞧见了一片红。

    不容置喙的把主子手掰开,一见小如嚎得更伤心:“呜呜呜殿下你再生气也别这么掐自己啊,小如知道错了!”

    两只手心都是大片形似月牙的甲印,严重的地方肉都翻开来,只是仿佛破了很久,血痂已经凝结。

    怪不得主子方才手一直笼在袖子里,吃东西的时候也只是用勺子进了两碗汤,只盛了些方便的菜吃。

    “傻小如。”她主子叹了口气,“不是因为你。”

    “去妆台底层的匣子里拿药来敷了就好了。”

    小如看出她并不想说,又心疼得紧,收了眼泪麻溜翻出一瓶金疮药:“殿下快坐。”

    “诶。”

    当今安阳侯的祖父,昔年随太祖征战天下,因替太祖挡了一刀得了个侯位,世袭罔替,何等殊荣。传到如今这位手里已是三代,他上无叔伯,下仅有一子,自身不足,好容易得了个出息的孩子,扛得起满门荣耀,谁知闹成这样。

    一听得消息,立刻坐不住了。

    正殿,端萤已先一步到了:“奴婢明曦宫掌事宫女端萤,给侯爷请安。公主殿下正在更衣,请您稍坐。来人,给侯爷上些点心——”

    “不必了。”安阳候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年轻时也是荒唐爱玩的纨绔子弟,有了儿子后收敛许多,整日栽花养鸟听评看戏,故而保养得比陈王好些。只是这短短几天,头上竟生出了许多白发,苍老许多。

    他来回踱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焦急:“我儿如何了?纸上说我儿高烧不退恐有生命危险,当真?”

    端萤安抚道:“侯爷请安心,高大人医术精湛,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世子的。”

    “太医院院判高文?”安阳候站住了,怒道,“怎么不请院史袁成谋袁大人?!”

    “侯爷情急,还请冷静些。”

    安阳候抬头望去,来人正是永宸公主。

    他顾不得许多,立时迎上去:“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袁大人——”

    嫚舟摆摆手,端萤带着一众宫侍退出去,只留小如一人伺候。

    嫚舟上座,“袁大人专为父王一人看诊。侯爷,这话若传到父王耳中,焉知世子还有没有活路可走?”

    安阳候回转过来:“臣莽撞。只是信纸上说的笼统,具体究竟如何?还请殿下开恩,明白告诉!”

    “若论医术,太医院一位院史两位院判其实相差无几,若是高大人无能为力,换了袁大人一样不成。”嫚舟轻呷一口茶水,“侯爷请坐。”

    言罢,她看向向小如,后者会意,将赵霄云伤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什么?”安阳候坐下还不到半盏茶功夫,一听见“再也不能站起来”“恐伤及神志”等句急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衣袖不慎拂倒了茶杯,只听得“哐当”一声,茶杯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什么叫瘸了,怎么会瘸了?!诏狱那帮狗奴才,我儿生生烧了这么久,药也没有一副,不活剐了他们实在难解本侯心头之恨!”

    他气得头脑发昏眼冒金星,只觉得胸中一口郁气难以平复,嘴里不住大骂“贱人”抬脚就要冲去诏狱。

    小如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拦住他:“侯爷,使不得啊侯爷。”

    “滚开!”

    “侯爷息怒!”

    嫚舟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终于是冷声呵斥:“安阳候!你再这样言行无状,就带着赵霄云给本宫滚回你的侯府!”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

    鸦雀无声。

    安阳候哪里能接这个话茬。

    就这一日的功夫,满上京都知道,亏得永宸公主喜欢才保了他儿子一条命,名声值几个钱,纵然难听些,究竟人还在。

    要是叫他带回了安阳侯府,砍头的旨意只怕今晚就能到!

    他们这位大王,他也一向是知道的。

    安阳候终于安静了,哑口无言,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怔然。

    见状,嫚舟缓和了语气:“我会让太医尽力,最后的结果还要看世子的造化。侯爷回去若寻得名医,也可送来。只劝侯爷一句,做事说话低调些。你以为那还是从前的侯府么?”

    是啊。

    安阳候面色颓然。

    早就不是祖父和父亲在世时的侯府了。

    嫚舟见他冷静下来,思索着还是开口了。

    “还有一事。你知道那副红宝石会落到我手里,是也不是?”

    “……是。”

    “谁教你的?”

    “……”

    “你不说,我也知道。宁如玉宁相爷。是么?”她冷笑一声,思绪落回温室殿那一抹红色,转瞬又是清乾宫外青年挺拔的身影。

    “天色已晚,不便留侯爷了。世子在暖阁,小如,你带侯爷去探望,看过了便回,再有一炷香,宫门也该落锁了。”

    小如对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侯爷随奴婢来。”

    安阳候扶着椅子把起身:“霄云的事,劳请殿下一定上心,殿下大恩,臣来日必当重谢!”

    听得此话,嫚舟抬头,凌凌目光宛若两柄雪亮的刀锋,仿佛要直接刺到人心里去。

    “侯爷心里记得就好。”

    深夜,相府。

    烛火下,宁如玉手里攥着一张纸,目光虚虚落在书桌上。几盏灯在他脸上映照出层叠光线,眼睫下的黑眸神色难辨。

    谢依山端着宵夜进了书房。

    “主子,”他放下东西,“您晚饭也没吃,秦娘做了些好克化的点心,好歹用些吧。”

    宁如玉抬头,眸光由虚到实,像是才从一场梦中醒来。

    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不必了。”他放下那张纸,“宫里怎么样了?”

    “公主殿下一切正常,晚上还特地去看了安阳候世子,没多久就睡下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

    “哦哦!两位还安静着,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宁如玉不语,只是捡起那张纸,移到烛火上,炙热的火舌席卷而上,燃烧后落下纸灰。

    剩下的半截扔到火盆里燃尽了。

    谢依山咋舌:“素日看大王分明是疼爱永宸公主的,没想到,也有将公主许配去容国的意思。”

    从盛朝到盛国,始作俑者就是容国。

    战争过后,容国一跃成为五国中实力最强者。

    “新王继位,王后之位悬空,容国兵强马壮,竟然舍得用王后之位聘娶公主。属下想不明白。”

    宁如玉低声道:“两国边境摩擦从未停止。盛国虽然是五国之末,但也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容国强劲,也没能到可以无视其他三国的程度。大家互不相信,所以也相互掣肘。最重要的……”

    “大王的背后,还有一支千机卫。”

    太祖亲自训练,共十二人,武艺高强,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不世出的天才,仅为王座上的那一位所驱使。

    虽然传承到如今,只剩了四人,但保住一个盛国,足够了。

    此军种种神鬼莫测的手段俱是传言,毕竟高宗大乱、国土被众国分食之时也不见其踪影;直到五年前,其他几国联合来犯,军队已经打到王宫,眼看就要亡国灭种,千机卫重新出世,血流成河。

    事后,四国退兵。

    “公主素有天下第一绝色的美名,又深得大王宠爱,容王想要求娶不足为奇。将来若诞下一子,千机卫之主的位置并非遥不可及。毕竟成为盛国的王,只是锦上添的那一朵花,只要被他们认可,称王不过迟早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太祖的血脉。”

    盛国此前,王室一脉单传,想必高宗与陈王都不曾得到此军认可,否则,也不会等到敌人杀到脸上了才露面。

    他喃喃道:“容王所图不小。”

    “主子,此等秘辛,您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宁如玉审视着这个从小跟随自己的人,良久,他道:“我的祖母,便是一名千机卫。后来,死在了战乱里。”

    “千机卫中还有女子?”谢依山奇道,“太祖还真是任人唯才。”

    言归正传,谢依山道:“公主今年八月便满十五。大王若下定决心,等到八月及笄礼容王来访过后,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公主就要嫁去容国。”

    “主子,咱们是否要阻拦这桩婚事?别的不说,公主若顺利嫁到容国,目前来看,大皇子受益不小,那二皇子……”

    永宸公主年幼丧母,后来被已有一子的月夫人,也就是大皇子陈淮真之母收养。

    二皇子陈淮南,则是王后嫡子。

    两人今年都是十五,年龄也只相差几个月,大皇子居长,月夫人是盛国贵女,母家也算有实力;二皇子为嫡,王后是五国之一原国嫡公主。

    只是自从四国军队齐聚盛王宫,陈王便有些冷着王后了。

    二皇子才干稍逊,但自然有一干拥护嫡出的臣子支持,母亲家室又很给力——同样的,原国灭不了盛国,但吞两座城池,逼迫陈王扶他上位,千机卫难道会管么?

    “……自然。”一臣不事二主,父亲选了二皇子,宁家已经无法脱身了。

    谢依山望着自家主子,默默想:没有一点私心?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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