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卫檩拖出那辆 Panamera,在后轮处卡下几根粗木。

    秋芮笙就站在海湾窗户看他,看他将车留在车道。

    他应该要刮胡子了,秋芮笙心想。

    卫檩的眼睛盯着房顶,像是在检查房顶的状况。

    她听见他从侧门进来,雪渣泥泞沙沙作响,应该是在脱外套。

    她一直都没有离开海湾窗户,一动不动,像是虔诚的信徒。

    他走进客厅,走近她,但是她没有转过身来。

    突然,她感到他的手臂在围着她,温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

    “芮笙。”他说。

    感觉真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暖可靠。

    就像八年前他冷暴力,再突然出现在秋睿樾的送别会上,对旁人体贴入微侃侃而谈,对她视若无睹一样。

    “昨晚……”他慢慢地继续说,歪着头,好像是在看她的脸,“真的很谢谢你。你觉得怎么样?舒服吗?”

    “舒服。”她的音色很弱。

    呼吸声掩过心跳。

    心脏在无助地颤抖着,但她如冰僵住,僵在原地。

    她十二那年,坚持要和秋睿樾和卫檩去爬一座驴友公认的险山。

    攀爬中,失足摔倒,肩部韧带被撕裂。

    她一直没有告诉秋睿樾和卫檩,剩下一个多小时的徒步中,自己咬牙闷声硬撑下来。

    她不想承认自己不如卫檩他们。

    秋芮笙从前读古文,文人志士名臣忠将,有些已经荣膺加身、庇荫子孙,却仍然会为了尊严、沉重的尊严,义无反顾地就死。

    她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来成长,铁齿铜牙地保护自己,再没有人能嘲笑她。

    就算她现在可能已经崩溃,但是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至少要保住自尊心。

    她笑了笑,转过身来。

    卫檩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有神又饱满,它们似乎给了她一切深情。

    一如八年前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秋芮笙就伸了伸懒腰,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边,一触即离。

    “昨晚,我们都睡得很好,很和谐。”

    “我同意。”他试图加深这个吻。

    她先他一步走开,“但我们不要假装昨晚的事情很重要。”

    他又向她伸出手,但听到这句话,卫檩停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有一些古怪,但秋芮笙非常努力地保持从容的镇静,刻意忽视他,“字面上的意思,我们两个人都没蠢到相信昨晚是认真的。”

    他还是没动,“芮笙?我想——”

    她的笑容自信满满,很令人信服,她害怕让他窥见,“这次比上次更好。也许八年后我们还能再做一次。但是我对我在首都的生活很满意,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在遂宁市撞见我。”

    秋芮笙的最后一句话,戏弄得拐弯抹角。

    但是卫檩没有笑,他什么都没有说。

    秋芮笙的眼睛有点发烫,她不得不趁早结束这场谈话。

    她转身去看窗外,“现在能通路了吗?”

    卫檩没有回答,所以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条路现在能通行了吗?”她重复了一遍。

    她的音色听起来又颤又弱,希望他没注意到。

    “嗯,可以过。”他终于说。

    “那就好,随时欢迎你‘起飞’,不必为我耽误时间滞留。”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她突然咳嗽一声。

    “我会等到秋姨和秋睿樾回来。”

    她蔫巴巴地一瘸一拐走到沙发边,丧气一扫而空,振作起精神,抱起两张法兰绒毛毯,一鼓作气地扔进洗衣机里,像是遮盖什么丑事一样。

    秋芮笙脸上挂着虚伪的体面笑容,“没必要,我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生活可以自理。你说过的,自给自足?”

    她提起昨晚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真实又亲密。

    “好,如果你想这样的话。”他的声音有一些嘶哑。

    但是她几乎没有注意到。

    “你确定吗?”卫檩又问。

    “我很确定,”她背对着卫檩,调试洗衣机的按键,波轮转动,秋芮笙撑在洗衣机盖上,云淡风轻,“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他说道,声音又急又沉,秋芮笙听见他走路的动静——“保重。”

    卫檩离开了,她一直等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车道拐角处。

    她耗尽浑身精力,一头栽在沙发上,骤然想起昨晚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什么时,秋芮笙像是被蛰了一般,弹坐了起来。

    她勾过一把工椅,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十五分钟后,咖啡桌上的手机震动。

    她起身划开来电提示,是秋睿樾。

    接通之前,秋芮笙清了清嗓子,“大哥?”

    “你到底做了什么?”秋睿樾开门见山就是诘问。

    秋芮笙:“什么?”

    “你到底对卫檩做了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她刚刚哭过,但头脑还算清醒,完全不能理解秋睿樾不合理的责问,以及他话里莫名责怪的语气。

    “昨晚你和卫檩究竟怎么了?我刚刚和他通过电话。”

    她的心一直在跳动,“昨晚”“卫檩”两个词组合出现,一瞬间她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他,他怎么和你说的?”

    秋睿樾:“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他已经离开咱家了。”

    秋芮笙:“那你怎么那么问?”

    “你是我亲妹妹,他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们两个人。”

    她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秋睿樾又说:“你们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听起来......很惨。”

    对于自家大哥的无理取闹和明显偏袒卫檩的行为,秋芮笙的耐心已经耗尽,“我没有对他做任何事! 你别再管我和他的事了! ”

    “你以为我闲得发霉要掺合你们俩?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能那么对他?利用完他就把他给扔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没心没肺。”

    她差点窒息,“没心没肺?我?你是在说......”

    “是卫檩不配,他不配让你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你。”

    她抱紧膝盖,找寻支撑力,犹疑轻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睿樾截住她的话,继续说:“真的很惨,看着他认真记住别人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就因为那句话里提到你公司写字楼的路况,只能从外人口头上拼凑出你的生活细节。卫檩的公司从面世以来,只接过一家公关文稿采访。当年如果不是你被突然调离海外,那来的——”

    “够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伤害他的事情!不管是现在还是八年前,是他甩了我。我爱他,是他要和我分手! ”

    秋芮笙歇斯底里的爆发式反应,使秋睿樾的长篇大论的势头如一根别针对准了气球。

    他深呼一口气。

    “他没有,”秋睿樾说,比起愤怒谴责,弥漫上来的无力疲惫像是要淹没手机两端的兄妹二人,“你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芮笙张开嘴想要辩驳,竟一时哑声。

    沉默吞掉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秋睿樾问:“妹妹,你还在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颤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混杂着雪后电流声,已经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困惑。

    秋睿樾轻咳两声,“当年卫檩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分手,他很爱你,现在也是。只是当时的他,真的别无选择。”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什么叫别无选择……”她重重擦拭掉满脸的泪水,想要睁眼看清真实的世界。

    “我答应过他,永远不会告诉你的。”

    “你得告诉我,”她恳求道,“大哥,我必须要知道。”

    秋睿樾没有应声,她停下蹒跚至窗边的脚步,哀道,“大哥,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有权利要知道,这是关乎我毕生幸福的真相。你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痛苦一生吗?”

    他又轻呼一口气,“好,我告诉你——”

    “是爷爷做的。”

    “什么?”秋芮笙一时间僵在原地。

    “爷爷发现了你和卫檩的事情,我是说,那个夏天。”

    “但是,”她闭上眼睛,“爷爷做了什么?”

    秋睿樾:“你觉得呢?他找到卫檩,警告他不许再见你。”

    “但是卫檩是不会听的,如果他真的在乎我,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被爷爷一句话给——”

    “我们说的是爷爷,你以为只是一句空洞的警告和无所事事的威胁吗?如果卫檩继续见你,那他妈妈和他继父的店面就保不住。”

    “那家店跟爷爷有什么关系?”

    卫檩的母亲在遂宁结识了一位老乡,男人忠厚老实,真心爱护卫檩母亲,又善待卫檩。

    卫檩母亲就和男人一起开了一家包子铺,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卫檩姥姥的医药费、卫檩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靠两人卖包子的每一分辛劳血汗。

    “卫檩他妈妈开的那家包子铺是路叔叔转租的。”秋睿樾说,“路叔叔为了咱妈,对爷爷可谓是言听计从。如果爷爷要求路叔收回那家铺面,路叔会不做吗?而且这还不是全部,你也知道那些有关卫檩妈妈的谣言吧?卫檩的小姨,他继父那边的妹妹全都住在一起,爷爷威胁说……”

    秋芮笙一时竟难以呼吸,她站不住,瘫坐在瓷砖上,手里紧紧攥着丝绒窗帘,扯下一根又一根绒线。

    “如果他只是唯一一个受到威胁的人,那他可能会以身犯险。但是你不能指望让他的家人也经历这些事,就为了能和继续你见面……”

章节目录

暴风雪的那一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阿佳妮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佳妮啊并收藏暴风雪的那一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