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了,华胥城可就只有一位大小姐。”

    “咱们大小姐可是这世间顶顶好的人!家世好,天赋好,性子好,长得也好,哪哪都好!您知道神符师吧?大小姐十二岁便是了,大家都说这是旷古绝今的呢。”说起这位大小姐,万兴满脸倾慕向往。

    “你一介婢仆,怕是都不曾见过这位大小姐吧,这样上赶着,她会给你涨工钱不成?那位那样的身份,你便是给她作个车凳都是高攀,还敢有别的肖想么?”蓝衫青年同桌有位着白色法袍的,瞧着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神情倨傲,盯着万兴似笑非笑,眼里带着些嘲讽和别的什么。

    万兴在他说话时隐秘地扫了这人一眼,衣服看起来不便宜,这等神情做派,估计是世家出身,没必要惹麻烦。

    “大小姐身在云端,云上美好,泥里的人偶尔抬头仰望罢了,岂敢奢望。”小姑娘一脸谦卑的笑,声音还是刚才那般轻快殷勤。

    她原本与蓝衫青年说话时悄悄调整了身位,既面对着他又让管事瞧不清她的动作。说完后面的话,侧身对白衣人微笑点头示意,借着收拾的动作不经意又迅速地背过身去。

    好心情瞬间消失,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惹不起惹不起”,却还是忍不住倔强的小声嘟囔,“我不仅见过大小姐,她还听我说了好久的话呢。”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在座的谁不是耳聪目明,白衣青年正要说话,却见坐在对面的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那这擂台是比什么的?”蓝衫青年将话题转开,在万兴看过来时歉意地笑了笑。

    “什么都比,大小姐说了,世上之花千千万,黑的白的大的小的贵的贱的都不拘,能入她眼的便是好的。花灯节前一晚归海上会起擂台,就是问心会的擂台,要参选的便如问心会报名一般在望花楼留下名帖,自行上去展示便是,若是被大小姐瞧上了,便会在第二日午时之前收到请帖,名帖上若有所求,大小姐也会在请帖上回复。”

    万兴有些刻意又恭谨地转身答话,对着蓝衫青年时笑意真切不少,她可不是那等迁怒的人。刚才好一会没什么变化的桌子几句话间便被清理干净了,万兴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这擂台取胜的标准为何?怎也不设个门槛,既用了问心会的擂台,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去舞一舞,岂不是连问心会的名声都污了。”白袍青年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他与蓝衫青年同出一家,性情处事大相径庭,如今家中更看好蓝衫青年,连这次出门主要负责他们安危的人,都安排的蓝衫青年一派,就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位。

    这人在家中颇受倚重,平日里没少打着规劝的名头教训他,如今连他戏弄个酒楼的卑贱婢子也要管了?

    万兴微微蹙眉,笑意收敛。这人轻贱她和参赛的人便罢了,她本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旁人的闲事也不是她能管的,但这话里却隐隐含着责怪大小姐处事不当之意,大小姐是什么身份,是他能妄议的?

    “正如小人方才所言,擂台是大小姐开的,大小姐的喜好便是标准,大小姐青睐与否决定了此人此物在华胥城的名位。小人先前言行有失,惹得公子不悦,是小人之过,稍后自会向管事陈情请罚。公子亦需慎言,大小姐行事不是公子能置喙的。”

    “姑娘误会了,我家公子初到华胥城,对擂台规则好奇,一时嘴快才言不达意,并无对大小姐不敬之意。”

    先前警告白袍青年的中年人开口,对万兴很是客气。

    万兴换回最初的笑脸,“是误会、说清楚了便好,周氏境内周姓至高无上,大小姐身为周氏嫡系更是贵不可言,断没有在华胥城受外人指摘的道理。若是因小人的冒失,给大小姐招了非议,那小人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世上还是正常人多,这白衣服的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出门也不带个脑子,就知道带着那张不中听的嘴。瞧瞧这轻狂不入流的样子,别是从祁家来的吧,也就是踢到我这块棉花了,但凡换个人试试呢。

    今儿是怎么了,收拾张桌子也就几息的事,先前偷偷摸摸与蓝衫青年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又被纠缠了这么久,管事竟然还没有发现?也不传音问问怎么个事。

    要在平时早就被逮住了,是近日太忙管事懈怠了?不能啊,太忙管事就不来大堂了。难不成这几个人来头不小?管事的看我不惯这么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要借题发挥了?

    万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正准备行礼告退速溜,再偷偷瞅两眼管事观察情况,还没来得及,头上传来了轻柔的触感,接着,她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淡淡木香,不知道是什么木,但闻到的时候就是知道,是木香。

    “这才多久不见,管事就纵得你连偷闲都这么毫不遮掩了么?”

    是熟悉的温柔带笑的声音,一如当年。

    她没说谎,她确实和大小姐说过很久的话,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有点昏暗闷热的下午,从小到大不知爬过、盯着发呆过、路过多少次的那棵树上,长出了个绿裙子的姑娘。

    那姑娘的脸灵动纯良,眼里却带着几分促狭,笑起来好看极了,她的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裙子精美飘逸,走近了能闻到浅淡的木香。

    以至于在第二天接到大小姐的请帖之前,万兴一直以为她遇到了传说中的灵族,一位途经此地,在树上暂歇,好心又无聊所以陪她说话的灵族。

    让那个原本昏暗闷热的下午变得凉爽舒适,让她原本沉闷的世界里多了抹亮色。

    只是可惜那之后她再没遇到和大小姐说话的机会,大小姐很忙,入了望花楼她才对大小姐做的事有个模糊的概念,于是她更钦佩大小姐了,也更加觉得那个下午像做梦一样,是上天赐给她的美梦。

    大小姐偶尔会来望花楼,她很想去为大小姐做点什么,但是轮不到她,她平凡又弱小,是受大小姐庇佑的人。她安于此乐于此,偶尔却也会觉得失落,也会不甘她的平凡又弱小,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平凡又弱小啊。

    来人微微低头,看着万兴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那人眼里盈着星光,连带着被看的她都好像珍贵了起来。

    有时大小姐看到她了,会对她温柔的笑,这是难得的幸运,是件能让她开心好久的事。虽然这也是个过去问好与大小姐说话的好机会,但是不可以,她们云泥之别,远远地瞻仰,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唐突,别打扰,别让那场美梦破碎,就很好了。

    “我……咳咳……管事才没有纵着我呢,我,我平日里也不偷闲的……今日,今日……”答得慌乱甚至被呛了下,话也说不清楚,说到后面越发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是我这几日的工钱给得少了还是平日里给得太多了?又或者,万兴已经成了万贯不在意这点儿了?”

    “没有没有,我,我是……我错了。”

    万兴很想辩解两句,但是半天想不出个说辞,急得脸红,虽然大小姐笑着,好像是在玩笑,但她确实偷懒了,还时常偷懒,尽管她最开始便大言不惭地和大小姐说她想要一份成日偷闲还工钱可观的活儿,但……大小姐会对她失望么?会厌烦她的无用么?她有点难过,蔫耷耷地认错。

    周晔雪轻声笑了笑,低头凑近万兴,用一副分享秘密的神情笃定道,“你方才和人说话的时候,我找管事问话了,他应该没发现你偷闲。”

    万兴一下子就精神了,她猛得抬起头,却在对上周晔雪的视线时变得讪讪,“下次就得你自己小心咯。”周晔雪冲她眨眨眼,转身离开。

    万兴不自觉咧开了嘴,反应过来周晔雪说了什么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管事。

    管事察觉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

    不像是没发现的样子呢。

    但是大小姐说他没发现,他就发现不了。

    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呢。

    “在下祁家治下袁家袁济,见过周大小姐。素闻周大小姐国色天香,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万兴的好心情在这人说话的瞬间又消失了。原来这讨人厌的白袍青年叫袁济,原来他真是从祁家来的!就你也配叫住大小姐?万兴在心里偷偷呸了他两口,想说些什么将这晦气东西拦下,可不能让大小姐沾上了。

    下一瞬,万兴全身汗毛炸起。

    只在万兴身后几步的蓝衫青年下意识起身做出防御姿态,将手伸向武器,却被中年人快一步挡在身前,按住了他的手。在他身后的袁济却是闷哼一声,退后数步,险些撞到邻桌的食客。

    整个大堂突然鸦雀无声,在某种莫名的压力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周晔雪转身,脸上是和煦的笑,她看向袁济。

    那眼神明明是温和的,但袁济却觉得她眼里的轻视比他看万兴更甚,她看向了自己,却又没在看,就好像在山巅俯视山脚,什么都看了,却也什么都没看。

    让人难堪极了。

    自报身份是结交之意,可世家对身份极为看重,身份相近的人才该结交。高位者主动结交低位者,是认可,也是邀请,可低位者主动结交高位者,在某些时候,便是冒犯,甚至挑衅。

    周晔雪是什么人?周、宋两家的掌上明珠,被周沄渊抱着在周家家主之位上长大的人。若说宋时晴和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教周晔雪的第一句话是娘亲,那么周沄渊教她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权势。

    她生来早慧,加上周沄渊对她在权力方面的培养和纵容,连幼年蹒跚学步时走得最多的地方都是周家议事殿。

    世家权力更迭,新主上位,从来都是一条漫长又血腥的路,人心易变,时局难测,只有真正坐在高位上、在所有人的虎视眈眈下坐稳高位的,才是所谓正统,家主所属,方为嫡系。

    周晔雪七岁就有了自己的班底,筹谋经营十余年,虽说周沄渊并未给她少主之名,可她早已是周家实打实的第二人。她不是未来的权势所归,她已经大权在握。

    袁济又是什么人?近些年颇受祁家看重的某条走狗的继承人选?

    五家两宗与其他,可不是强势与弱势的关系,而是主人和所有物的关系。

    袁济说万兴与周晔雪天壤之别,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万丈高山上的一棵草和一棵大点的树的区别?有那闲工夫告诉别人不要肖想,怎不多说一句给自己听?

    噢,倒是误会他了,这阴阳怪气的话显然是奔着挑衅去的,哪里是想结交的样子。

    夸人容貌是件要看对象、看场合、看态度的事。因为比容貌更值得在意的事太多,也因为价值和容貌息息相关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恶意。

    “济公子言行有失,冒犯周大小姐,万死犹轻,在下一定会禀明家主,重责再严加管教。请周大小姐看在祁家的面子上,宽宥一二。”中年人不再收敛气势,大堂的威压便是他也难免不安,可在旁人的地盘上若是露怯,气势上落了下风,那便要任人宰割了。

    他想着周晔雪毕竟不能修炼,半点修为没有,这威压不过是来自周家的护城大阵,操控此等大阵极费心神,自己再用观复境的修为施压,多少能震慑一二,届时再做些面子功夫,想必对方看在祁家的面上,此事便能含糊过去。

    他也知道对方的身份,小心收着力,不敢太过,万一不小心让这位大小姐出了丑,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可对面之人却一直安适如常,尽管他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用了全力。

    他突然有些心慌。

    “大小姐这是何意?对个卑贱平民软语温言,对世家之人却声色俱厉,难不成大小姐身为世家女,却心向他人?”袁济满脸阴鸷,语气嘲讽。

    蠢货。

    中年人在心里把袁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究竟是没长脑子还是命多不怕死,听了许家那位几句诋毁周大小姐的话,便敢在周家的地盘公然与周家大小姐过不去,不要命自己找个安静地方了结便是,连累旁人做什么。

    尽管心头恼怒,中年人却还是不得不飞快想着应对之策,袁家如今实力不弱,在祁家也还算有些分量,如今闹成这样,吃些苦头怕是在所难免,等过几日祁家公子来了,请他帮忙斡旋一二,应当……

    “叮铃。”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某种铃声。

    几乎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出现,将大堂所有人定在原地,随即有风起,远处的人只觉一阵微风拂过,某个位置的人却感觉到了万重压力。

    袁济被拉扯着离开地面,四肢张开,像砧板上的鱼。

    “若是等得及,等到祁世剡了,不妨问问他,这些话他敢不敢当着我说。”柔和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的声调,温润悦耳的嗓音,落在耳中却让人不寒而栗。

    周晔雪上前一步,遮住万兴的眼睛,万兴感觉自己五感都消失了。

    那风突然暴起,像要将一切撕碎般。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什么东西被撕碎的声音传到了大堂众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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