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枫从供桌下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伸个懒腰,将弓了一夜的脊背舒展开来。

    这个破庙比寻常的庙规模小了不少,供奉的神像和设置的供桌也十分矮小,许千枫虽然身材瘦小,但毕竟也是个半大孩子,总得缩着腿脚才能藏起来,帘子一遮,便是一个安静的小天地,非常有安全感,只是出来之后,浑身就不那么好受了。

    胛骨处隐隐约约的有些疼痛,那是羽翼还未生长出来的常态,酸软难耐,偶尔会有尖锐的针刺感。

    不过待到成年后发育完整,便可以随意收起翅膀,与常人无异了。除了这个生长痛有些棘手,其余的伤倒是基本恢复了。

    许千枫瞧了眼自己的手心,只见昨夜被抠出来的两个血洞已经完全愈合了,只剩下两片肉粉色的疤痕,在白皙的掌心里分外刺眼。小腹上的伤也不痛了,只是她睡得太久,现在有些饥肠辘辘,想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许千枫拧着眉心,有些烦躁。昨夜她遭了抢,省吃俭用等着买口粮的铜板都被搜刮走了,现在身无分文,兜比脸还干净。

    不过也怪她粗心大意,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刚到一个陌生地界,竟然堂而皇之的表现出钱财这方面的东西,难怪遭人惦记,只怕抢了她钱的人,看到她身上其实只有这么几文钱的时候,都要骂她是小屁孩穷装蒜吧。

    许千枫叹了口气,在破庙里四处翻找了一下,在角落堆着的稻草里捡出一个用来插蜡烛的烛台。她把烛台倒磕在地上,用力一压,将上面的细针折了下来,揣在口袋里,用以防身。

    做好这些准备,她便动身回到长宁街,预备做点什么来挣些口粮,用以度过等待沈安洲来带她回怀昭的日子。

    ……

    半个月过去,长宁街上还算平安,许千枫运气还算不错,找到了一家饭馆去做后台的打扫伙计。

    原本店老板见她太过羸弱清瘦,面容十分年幼,还以为她是哪家淘气的小孩子出来逗人的,说什么也不同意她留下来,后来受不住许千枫的软磨硬泡,又见她做事麻利干脆,便也默认了她留在店里,每日供她一日三餐,月中结钱。

    这日下午,许千枫刚结了月钱,便被老板吩咐出去给他家小孩买些日常用品回来。她站在小摊前,将清单上列出的用具一一买全,听见身后两位路人正在谈论什么事情。

    她竖起耳朵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周家小少爷中邪卧床一事,据说人已经病了将近两个月,每日食欲不振,有气无力,见了许多郎中神婆都不见好,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怕是没有几日活头了。

    周家现在正张榜寻医,若能医好幼子,可得五百两白银厚谢。

    许千枫在脑海中细细回忆一番,想起前世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她当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离开瑶洲去别的地方躲逃,所见所闻也不过当作耳旁风,至于那周小公子后来如何了,她也全然不知。

    听到厚谢五百两,许千枫便来了精神,迅速收好东西去那两位路人跟前,微笑询问:“不知二位方才谈论的周小公子中邪是怎么一回事?可否细细讲解清楚?”

    那二人见她好奇,也来了兴趣,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

    “这周小公子本名叫做周伯含,是个备受宠爱的老来子,前段日子随父母出城探亲,回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开始萎靡不振,一开始是吃不下饭,到后来动也不愿动,竟连床也下不得了,时常还整夜高烧不退,给家里人急得哭天抹泪,无论是寻常大夫还是妖道神婆都找了个遍,看了之后就是查不出病因,个个摇头叹气。这不,这几日人眼瞅着快不行了,家里人急得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张榜寻医,把半个家底都送上了。”

    许千枫道:“难道这榜贴了几日,还没人去揭么?”

    另一人笑道:“小娃娃,瑶洲这个地方穷得要命,外地人都不愿意来,哪会有什么神医巧仙哟,我看这周伯含怕是……”

    他说着摇了摇头,代替了未说出口的话。

    许千枫谢过那二人之后,便回到了饭馆,将东西交给老板后,转身出门就去揭了榜单,向着周家的方向走去。

    经过那两人的一番解释后,她大概已经了解了,让周伯含变得萎靡不振的,八成是一只高级别的魇怪。

    这世间除了妖魔之物,还有一种祸乱人间的东西,一般将其称之为魇怪,顾名思义,便是如同梦魇一般的怪物,常由负面情绪生成,机缘巧合之下寄身于人的躯体或是贴身配件当中,吸取精气,日益壮大。

    这东西的攻击性不如妖魔强悍,它甚至很少能够拥有自主意识,只是太过容易产生壮大,所以难以彻底消除,也会搅得人心惶惶。

    好在,前世的许千枫虽然没有正统修炼过,但也时常在闲暇之余看书,知道些人、神、妖、魔四界的基本情况,对于魇怪也有些许了解。

    至于清除魇怪的方法,说来神奇,竟然是与她交集甚少的大师兄沈安洲教与她的。

    日落西山,余晖艳红,许千枫走在人影寥落的街道上,手指在榜单上面的地址上圈圈勾勾,思绪也不禁渐渐飞远,想起了前世。

    犹记得那年秋末,内门弟子三年来第一场总结评试中,她在数百人里,成了唯一一个脑袋空空交了白卷的弟子,顺理成章地被当时的监考沈安洲留堂教育。

    秋意寒凉,考场上点着清新好闻的兰香,空荡荡的学室内,沈安洲跪坐案前,盯着她空空如也的答卷,脸上看不出情绪。

    许千枫不安地跪坐在他身边,被他周身疏离的气息逼得无比煎熬,垂着头一声不敢吭,良久,她才听到沈安洲的声音响起:“平时上课没有听讲么?”

    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喜怒,却叫人不禁胆寒。

    许千枫嗫嚅许久,才缩着肩膀瑟瑟回答:“抱歉……我没有上过课。”

    沈安洲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回忆片刻,问道:“你不是和岳澈一样拜在温长老座下么,怎么没听过课?”

    他是掌门座下大弟子,每天协助掌门处理要事十分辛苦,根本没有精力在意谁有没有去上课,有没有听讲,因此听到许千枫这个回答,实在是有些不理解。

    许千枫绞紧手指,看起来很难为情似的,挣扎了半晌,才道:“岳师兄说我根骨受损,天赋不高,实在是……没必要修炼。”

    这时她还将岳澈称作师兄。

    沈安洲闻言,眉心微微拧紧,不理解她为何这般把岳澈的话奉为圣旨:“你都没有练过,就觉得没有必要?”

    这话听起来像是逼问,许千枫把头垂得更低了,颓然道:“是我太笨了,对不起。”

    沈安洲这次沉默很久,久到许千枫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蠢笨,居然能把冰山一样的师兄都气到了无语凝噎这个地步,一时间更加羞愤难耐,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滚烫得可以烙饼。

    正当她思考要不要干脆向师兄磕头道歉算了的时候,一个洁白的小纸人却凭空出现,从案上跳下,忽扇忽扇地跃到了她绞得发白的手指上。

    许千枫一怔,抬头看向沈安洲,注意到他的指尖上竟然也站着一个小纸人。

    他也在盯着她,瞳色漆黑深邃,像是秋天平静的池水,时而泛起涟漪,沉沉地引人深陷。

    沈安洲道:“这道题我只教你一遍,魇怪的清除方法,你认真听讲,牢牢记下。”

    许千枫发誓,那个下午绝对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认真的一个下午,一方面是害怕师兄的严厉管教,一方面却又平生出受宠若惊之感。以至于无论过去多久,她还能记得这道题的解法,甚至连沈安洲当时一字一句的讲解都还记忆犹新。

    当她按照他的教导将小纸人成功消灭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比的,就好像她的努力终于被人看到了,并且是值得赞赏的。

    沈安洲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淡声道:“这不是也能做好么。”

    许千枫兴高采烈,冲他摇了摇被复原的小纸人,一时间都忘了怕他,笑得灿烂,晃人心神:“是师兄教得好!”

    沈安洲指尖一顿,并不作声,只是默默看她,任由她得意忘形。

    直到他注意到许千枫的坐姿有了轻微改变,脸色也变得不如方才好看了,才反应过来:“背上痛?”

    “嗯。”许千枫看起来有些害羞,似乎难以启齿,答道,“翅膀要长出来了,有点难受。”

    岳澈特意叮嘱过她,不要把她神鸟云翼的身份告诉旁人,所以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连她的师尊温其玉都被蒙在鼓里。告诉师兄翅膀生长的情况,并不算告诉外人。

    沈安洲颔首,想了一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推至她面前,说:“这是丹修弟子前段日子炼出的凝露丹,止痛有奇效,本来是献给掌门的,但掌门近日外出用不到,便送给你吧。”

    许千枫睁大了眼睛,一度又感到受宠若惊……师兄这算是在关心她么?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凝露丹,望向沈安洲,小声道:“多谢师兄。”

    沈安洲应了一声,将她的白卷还给她,说道:“没什么问题就回去吧。”

    许千枫连忙接过来,不敢耽误他什么,站起来同他告了别,便转身离开。

    她刚行两步,又听得沈安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根骨受损并非关键,而是看你自己是否有那份心,有心者亦有道,莫要妄自菲薄。”

    许千枫怔了怔,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顿时漫上心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般鼓舞的话,暖得她眼眶发酸。

    她攥着题纸的力道紧了紧,没有回身,只含糊说了一句“多谢师兄教导”,便匆匆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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