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秦越自里间醒来,着衣出门,就见外间床榻已经收拾整齐,张福沅一早就上朝去了。

    屋子四处都关着,即便有光从窗门透进来,也还是十分昏沉。

    秦越稍稍凝思,脱了鞋轻着步子走到张福沅的床榻,掀开被子枕头摸索一番,不见有什么机关或暗格。

    又下去把屋子的瓷瓶、书架、烛台、墙面仔细翻找一通,也不见任何线索。

    折腾一通却没有收获,秦越气急,累地一屁股坐在矮几前的竹席上准备歇会,却一眼看见那矮几上压着一页纸,上头的字笔锋苍劲、拐势凌厉,赫然写着:

    “不必找了,什么也没有。”

    秦越:“……”

    -

    自张福沅回来,这院子管理松了许多,她可以自由地在前后院穿梭,甚至能进张福沅的书房。

    但据她观察,这些她能随意进的地方,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而周月心得张福沅制毒任务,后院就成了晒药、捣药、实验的地方。

    周月心兀自忙着,秦越就在那些装着药材的木架与簸箕间走来走去。

    很多药草,她都认得。

    之前陈书旸主持医典编纂项目,她负责的就是根据实物描摹药材外形并整理其功效,一来二去就记下了。

    现在摆在这里的药材,都十分阴毒,还有很多剑走偏锋本不会被视为药材的草果,如今皆在其中。

    经不住秦越的磋磨,周月心就偷偷告诉秦越,张大人要她制毒,无色无味,入喉夺命,但验尸时脉象却不能呈中毒状,而是寻常的心梗等致死病。

    秦越立刻明白,张福沅要杀人于无形,此人不能用常规手段,即找错处送入他控制的三司,用刑讯逼供,再“不慎而亡”。

    可惜这样的毒药,周月心没学过,只能自己研制,故而如今一副眉头紧皱、专注忘我的样子。

    在草药间站了一会,余光撇见季良去往别处巡逻了,秦越自然地挪步转悠,走着走着就到了已被堵住的茅厕后边。

    这茅厕后方与高墙间有一道排水沟渠,因为总有积水,加上近茅厕有天然的肥料,所以沟渠长满了野草。

    左右一看,无人注意。

    她迅速撩开衣袖,从腰间掏出一片碎瓷,将尖端对准自己胳膊轻轻一拉,一道小口子便渗出血来。

    她垂着胳膊,任由鲜红的血滴在草丛间。细看,这些枯黄的草还沾着早已风干的黑红的血迹。

    大约流了七八秒,秦越就从袖袋中扯出白绸,一头用牙咬着固定,一手牵着另一头缠绕几圈,将伤口裹上。

    这口子不深,她略压了一会,便不再往外渗血,再把衣袖一盖,便什么也瞧不出了。

    做完这一切,秦越盯着那血迹等了一会,和往常一样,不见动静。

    按理说,她已经放了七八天的血,那东西也该闻到了。罗刹堂当初把那东西赠给她时,可号称千里追踪、绝对灵敏的。

    难道都是营销?

    秦越还想再等等,却听院内传来季良的声音,问:“秦小姐呢?”

    捣药声停止,周月心软软地“啊?”一声,随后道:“好像是回房休息了吧。”

    季良骤然提高声调:“大人说了叫你眼不离小姐,你怎么不看好?”

    这语气有埋怨和责怪,“我不能进卧房,你赶紧跟我过去看看。”

    而后便是脚步声,但只有周月心的,季良有功夫傍身,能做到悄无声息。

    秦越不敢耽搁,她可不希望季良找不见她人,就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而后发现茅厕后边的血迹。

    这么想着,她脚尖一转,准备出去。

    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余光忽然瞥见一处草丛微动。

    秦越心跳猛然加速——来了吗!

    她转回来,模拟着“嘶——嘶-嘶-”的声音,一长两短,是召唤。

    共唤了三次,那草丛忽然又是一动,随后划过两条巴掌大的游蛇,红白菱形花纹,尾部在地,上半身仰起,两颗圆溜溜的豆豆眼望着她,吐着蓝色的蛇信子,同样以一长两短的声音回应。

    秦越脸上抑制不住地出现喜色——当初她向罗刹堂购买四十位死士,一举成为罗刹堂最高购买记录者,罗刹堂堂主乐开花,主动说要送上他们研制的新品“丹血刃”。

    当时她得知这是蛇,还不想要。

    可又听说这信蛇十分厉害,不仅能通人性,而且有超高自愈能力,若从中间砍断,其中一半会长出尾巴,另一半会长出头,就变成了两条蛇了。

    但这样的复生只能一次,第二次再砍,便是真死。

    实在太诡异,说不定有用呢?于是秦越就将这丹血刃收下了。月前她罩着幕离去接驳点,除了取控制蛊术的母虫“蝎”外,还顺便给那两条蛇闻了自己的血。

    如此两条蛇便认了主,游走在这京城之中,随时待命。

    那时候谁能想到,张福沅居然借着“私救罪犯”,带她来刑部来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将她完全囚困在这里?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季良的高嗓门,似乎很急。

    秦越不敢耽搁,从交领处伸进去,将里衣藏着的小拇指大小的纸条拿出,检查了一遍上面的字:

    “二十人,速来京城待命”

    没有问题,她迅速卷起,蹲下来递给其中一条蛇。

    丹血刃蓝色蛇信子一卷,就将纸条置于嘴内。

    这纸条材质特殊,乃是油纸,不会渗水,所以可以长时间含在蛇嘴内,是她偷偷从油纸伞上撕下来的。

    之前她想到要召唤这信蛇时,她就将这些备好了,只盼着若是蛇能来,她就可以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出去。

    秦越将自己的衣袖捞起,给蛇信子闻了闻伤口上的血,道:“去找子虫。”

    秦越又将自己的衣袖捞起,给蛇信子闻了闻伤口上的血,道:“去找子虫。”

    罗刹堂用蛊术控制死士,买方血液存母虫,死士的血液存子虫,而丹血刃闻了母虫的血,即便千里也能追踪到带子虫的血。

    除此之外,主人还可以教丹血刃辨别路线,但秦越之前没有想过会用上这信蛇,所以也没有教他们识别过秦家和张府,故而丹血刃就很难准确将信传达目的地。

    瞧见这蛇身形灵活地刺溜一下游走,秦越也立马提着裙子出来。

    那头季良已是满头大汗,耳一动,回头便见宝瓶门处走出一个人来,他紧绷的眼都瞪红了,埋怨道:“秦小姐啊,您去哪了?可吓死我了。”

    秦越靠着门,瞅着他笑:“这高墙深院,里三层外三层,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季良虽然心里也这么想,但大人已再三叮嘱,绝不能掉以轻心,除过逃跑,还得防止传信。

    首要就是盯紧飞禽走兽,还得当心一些其它方式,比如像是之前大人的妹妹那样,从床榻墙壁掏了一个洞,往外头跟袁观生通信,可将人害惨了。

    防不甚防,所以盯紧点总是好的。

    知道自己说不过,季良就转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周月心道,叮咛道:

    “就算大人给你安排了新事,但咱们首要任务还是看秦小姐,你那点药什么时候捣不成?记好了,凡是大人不在,我也不在院里,你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听见了没有?”

    周月心低着头,逆来顺受地点点头:“知道了。”

    秦越笑着不说话,虽然她没问过,但她在茅厕后边偷偷放血这事,周月心大概率是知道的,几次支走季良或者出声提醒,就像今天,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周月心这小姑娘,天生就会扮猪吃老虎呐。

    -

    上午接连两次失望而归,百无聊赖间,秦越拿一卷书坐在长廊木椅上,头靠着廊柱,心神不宁地看着那上头的字扭曲乱动,硬是一句话都看不进去。

    昏昏然间,忽听外头有人道:“爷,您回来了,里头一切都好着呢。”

    而后,朱漆门嘎吱一声开了。

    秦越一下子站起来,提着衣裙绕着长廊跑过,噔噔噔下了三阶台阶,冲着朱漆门口那紫衣圆袍、手持笏板者笑:“张大人,您回来了!”

    秋阳明炽,女子裙摆绽放如花,微风撩起的青丝都闪着金色的光。

    张福沅抬起的脚一顿,收了回来,默默将笏板塞入衣袖,竟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准备去接。

    可惜,那开心奔来的女子,在离他三步之遥处就刹住了脚,上身因着惯性还往前倾倒,却也控制住了。

    张福沅修长的指一蜷,默默放下尚未完全抬起的胳膊。

    侍卫十分有眼力劲,一人拉一边门,哐当一下就把朱漆门合上,把自己与季良皆关在门外。

    前院又只剩他二人了。

    秦越仰着头,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观察他,眨了几眨,道:“大人,你心情不错呀,今早上朝,有称心事?”

    张福沅眉梢一动——又拐着弯想套他话。

    他微微俯身凑近,用笏板挑起秦越的下巴,谑笑:“你怎知是因为朝堂,而非因为美色?”

    秦越心中一哼——想跟她绕?

    任凭冰凉的笏板抵在下颌,她踮起脚尖,回敬道:“那张大人又怎知,我就不是为了美色?”

    说到“美色”二字时,她伸手,戳上张福沅的肩头,意指明显。

    眼中,竟是酒肉公子哥那般的轻佻。

    张福沅显然没想到秦越竟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幽寂的眼掀起一波浪,一把抓住秦越伸来的手:“秦大小姐为自己的话负责吗?”

    秦越一点也不怕,卧房正堂的门还大敞着,墙上那副工笔海棠像是眼睛一样,盯着她,也盯着她。

    “如今我已是刀俎上的鱼肉,怎么着,难道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秦越巧笑嫣然,浅棕色的双眸露出少女的天真。

    可张福沅怎么听不出,这话里有气,是在怪他囚禁。

    他低声一笑,加重了握秦越手腕的力道:“你知道就好。”

    天空浮云一过,遮住了太阳,地面陡然阴沉了下来,连影子都模糊不见了。

    张福沅收了笑意,放开秦越的胳膊,往书房走。

    一边走,一边道:“扮作你的那人已经回府,这两日高堂上,你父亲并无异样,你那贴身丫鬟与侍卫,也一切如常。”

    秦越听了,心中也未掀起多大波澜。

    秦越是何等身份,若是没有证据,秦延骏怎么肯让她一直关在刑部?倒不是父女有多情深,而是秦越作为秦家嫡女,无故关押经久不放,秦家面子往哪里搁?

    所以眼见刑部押人期限已到,张福沅仍旧没有放她的意思,说明那假秦越大概率已经混入秦府内部,正试探着“仿真度”呢。

    秦越神情照旧,跟上张福沅,夸:“张大人果然好本事。”

    临到书房口,张福沅丢下一句:“以后你就不是秦越了,那就换个名字吧,想好告诉我。”

    说着,便将门“啪”一声关上。

    秦越在门外恨不能跺脚——真是小气!

    -

    张福沅回来是巳时中,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接近子时,秦越从卧房出来如厕,正见做饭婆婆与季良在院子南侧那八角凉亭布菜,说午间阳光好,大人吩咐说在外头吃饭。

    秦越望过去,两只碗两双筷,意思很明显,她跟张福沅一块吃。

    季良放下最后一碟凉菜,路过秦越时,道:“秦小姐,菜上齐了,您先去,我去叫爷。”

    秦越正好不想在堂室吃饭,头顶那工笔海棠实在叫她食不下咽。

    于是,她十分爽快地答应,穿过丛木,上了青台,坐在其中一副碗筷前,托腮等着张福沅。

    张福沅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青色衣袍,取两鬓头发在脑后用簪子挽起。

    不得不说,比起圆领紫衣、束发加展脚幞头,这种常服看着更衬他的气质。

    张福沅五官本就不是冷漠凌厉型,反而因为眼褶尾部天然翘起的弧度,因干净面额和高平整度的线条,而自带几分俊逸和亲切之感。

    只是因为近日瘦了些许,下颌拐角显得锋利,眉眼时常没什么神情,原本黑白分明的眼化作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潭,才令人生出畏意。

    但不管怎样,都是一幅绝好的脸。

    秦越自己都没发现,她目不转睛盯了张福沅一路。

    直至张福沅坐在她面前,那双寒潭一样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才倏尔将她拉回神。

    秦越慌了一瞬,连忙拿起碗筷,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道:“等你半天了,快吃,快吃。”

    这方亭子,很适合秋高气爽的天,阳光穿过爬藤与冬青的叶子间隙,在桌椅与人身上打下隐隐绰绰的光影。风拂过来,草木沙沙作响,几只鸟雀蹬着细腿到处蹦着啄食。

    默了一瞬,张福沅也夹了菜,吃两口,又放下筷子,问:“可拟好名字了?”

    秦越从饭碗里抬头,不解道:“啊?什么名字?”

    可问完,秦越就想起来了,上午张福沅说她以后不再是秦越,叫她给自己拟个名字呢。

    起个屁,她又不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秦越咽下食物,不上心地回道:“没想好。”

    说完,秦越就继续专心吃饭,她胳膊上好几道伤口,需得好好养着。

    可她却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然的视线落在她头顶,而后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那不如,我差人去道观或佛寺为你求一个名字,合着你的生辰八字、阴阳五行?”

    这声音如同空无回响的深渊,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叫秦越心头一凛,握筷子的手一个不稳,菜掉在了桌上。

    她抬头,双眼是懵的:“你说什么?”

    张福沅紧盯着秦越的表情,不紧不慢道:“我说,差人……”

    秦越脊背发凉,一说道观她立刻就联想到静修道长,那个说她鬼魂上身,给袁观生出剔骨祭祀还魂主意的傻逼。

    秦越怒气翻涌,几乎想把饭碗扣到张福沅脸上,跳起来大骂他这坏东西,好好吃饭提什么道观!

    可她终究是抑制住了,她现在没办法确认,张福沅提道观是无心之举,还是刻意为之。在任何人有确凿证据前,她都不能自乱阵脚。

    秦越自然轻松一笑:“差什么人,有张大人这样的榜眼在,起名还用得上一个道士?更何况,张大人就这么有信心,能一直将我关在此处?”

    凝神半响,张福沅忽而笑道:“说起来,我这个榜眼,还是秦大小姐的功劳。”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将秦越刚才掉落的菜包起来,清理干净。

    秦越心中惊异,张福沅怎么突然转了个话题。

    可她也不想继续,便接过话头,道:“你现在说这个,倒叫我惭愧,毕竟我也没安好心,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

    张福沅颔首,给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只是为了退婚,费这么大劲,闹到这副田地,后悔吗?”

    说到后悔,秦越可实在太有心得了,她没事的时候,就琢磨这三辈子颠倒错落的人生呢。

    她笑笑:“人活一事,因果相连,哪里还有悔棋一说,兴许,都是命吧。”

    张福沅郁结的眉目一蹙:“命?”

    秦越已经吃完半碗饭了,闻言抬头看去,惶然间在张福沅右鬓角根部,瞥见一丝银色。

    以为看错了,她又定睛多看了一眼,才确认那不是被光反射,而是真正的白发,两鬓都有,皆是根部,像是新长出来的。

    张福沅若有所思,并没有注意到秦越盯看他。手上还在无意识地往碗里夹菜,可半天了,一口也没吃。

    秦越也皱起眉头:“张大人,你一口不吃,这菜里不会下毒了吧?”

    张福沅这才回过神,冷笑一声:“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那你当着我的面吃几口。”

    见秦越停了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觉得实在好笑,都吃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有没有毒的事?

    罢了。

    他拿起饭碗,几口饭入喉,又挨个把每盘菜夹一遍,当着秦越的面喂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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