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南与何温以的一个擦肩、对视。

    对何温以来说,是与众不同的整个夏天。

    值得她用几年回味。

    那天午后。

    何温以趴在旅馆的天台,悄悄看陈淮南写生、发呆。

    那一天,陈淮南在海边一个人坐了多久。

    何温以就隔着空旷的沙滩,陪了他多久。

    隔日睁眼。

    橙笙帮何温以和橙子买来早餐,招呼两个人吃饭。

    橙子昨天看电视剧到十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床,奶声奶气的:“姐姐,现在几点了?”

    橙笙拆开皮蛋粥的包装盒,取来两个勺子,一个递给何温以,一个递给橙子,吹开皮蛋粥上方的腾腾热气:“不早了,七点半了,楼上的写生小孩子们都已经坐车离开了。”

    何温以靠坐在床边,听到这话,瞬间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冲向玻璃窗口。

    陈淮南单肩背着书包,站定在车前,似察觉到什么,往后瞟一眼。

    何温以心跳忐忑,急急忙忙躲到窗帘后面,低下脑袋不敢再往外看。

    三秒钟过后。

    就是这三秒钟。

    何温以错过了和陈淮南见面的几年时间。

    陈淮南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想出的计策也不错。

    可还是被陈母查到了他手机里的何温以的踪迹。

    陈母一页页翻找陈淮南的日记本,亲自去海边附近的医院,一个人一个人拿着陈淮南的照片问过去,终究是把这件事问出了七七八八。

    陈母在电话那头,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陈淮南脖颈,痛哭控诉:“你爸已经走了。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回来,当着我的面把那个吞你时间的丫头删掉,我现在就去死!”

    陈母的情绪崩溃到极点,声音尖锐哀嚎着:“陈淮南!你总不能看着你妈我去死!为了你去死!”

    陈淮南沉默。

    挂断电话。

    他无声长舒一口气,在海边坐了很久很久。

    陈淮南清楚,她妈妈是有精神疾病的。

    自从陈父死后,陈母便将陈淮南当成了她的全世界,不能接受任何一样事物或人,分走陈淮南备考淮南政法大学的精力。

    陈母平日和善正常,对陈淮南过强的控制欲都藏在柔和的母爱下。

    一旦爆发,完全会变成另一个人。

    蛮不讲理。

    陈淮南没办法,提前结束夏令营的写生训练,收拾东西回家。

    美术夏令营的下一站,据说是在一座风景名胜的花园内。

    不过,陈淮南没办法去了。

    陈淮南中途退出,抱着未完成的画作,做回陈母的听话小孩。

    摇晃的回程车厢内,陈淮南看着被光影照亮的与何温以的聊天框,心脏空洞。

    何温以再抬头,小心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瞥。

    只瞥见了沙滩上,随着车轮往前滚动,飞扬起的尘土。

    何温以呆滞,僵硬站直身体,推开玻璃窗,探头向外看。

    无论怎么看,她都无力阻止陈淮南的离开。

    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安静站在原地,目送陈淮南的远去。

    何温以吞咽口水,攥紧了掌心。

    望着那辆影子越来越小的越野车,何温以驻足此地,自言自语,甘愿被困在温柔美好的回忆里:“我……”

    还欠陈淮南一千零四十五块钱。

    陈淮南到家,推开房门。

    沉寂的陈家,陈母坐在沙发上,冷目望着玄关拖着行李箱和背包回家来的儿子。

    陈淮南去夏令营时带的小鸡玩偶,被他用绳子绑在行李箱的杆子上,憨憨嘟着嘴,与陈母面对面。

    陈母双目通红,面色明显不好,隔空对陈淮南伸出手:“快把手机拿过来,把那个小妖精给我删了。”

    陈母的语气平静了不少,话里的重量却更重了。

    回答陈母的,又是陈淮南的沉默。

    局面僵持了几秒钟。

    陈母猛地爆发,挥手抓住身边的抱枕,将它用力砸在地上:“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为什么你偏偏跟你那个爸一样!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陈母嘶吼着,哭着,呐喊着,双手撑在沙发,朝陈淮南冲去,拽住他的衣领。

    陈淮南十四岁,正是男孩子长得最快的年纪,比陈母要高一些。

    陈母拽住他衣领,抬起头瞪他:“陈淮南!说话!你哑巴了吗你!”

    陈淮南黑沉的眼珠子缓慢转动,与陈母对视:“妈。”

    他终于启唇,肯开口:“我就问您一个问题。”

    陈母似乎没料到陈淮南会是这个反应,眉头蹙的更紧,五官挤压在一起:“你要问什么?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陈母忽然情绪松懈,张开双手死死锢住面前陈淮南:“不准,你不准离开我。”

    陈母的眼泪打湿了陈淮南领口的衣服,声线颤抖,“南南,妈妈就只有你了,你答应妈妈,以后都不准说这种话,不准有这种念头,绝对绝对不可以离开妈妈,好不好?”

    陈淮南又是不想开口回答。

    陈母便撒泼打滚,一头冲向墙角,脑袋用力磕在坚硬的墙壁上,鲜血顿时直流。

    眼泪混着鲜血,混淆了陈母的视线与思考能力,无力成一摊泥,瘫坐在地面。

    模糊的视野中,陈母看见陈淮南紧张抛开自己的行李,向她奔来。

    顶着脑袋巨大的痛楚,陈母笑容却灿烂,握住陈淮南的手,“妈就知道,你是不会离开妈妈的。”

    陈淮南抱住陈母,身体颤抖。

    陈淮南没有想到,陈母为了留住他,会疯狂到这种地步,不惜伤害自己,甚至到了真的决心要赴死威胁他的程度。

    陈淮南不敢再刺激陈母,全都顺着陈母说的来。

    为了让陈母情愿接受治疗,他咬着牙,一遍遍颤抖着声音对陈母重复着,许下保证:“妈,我以后一定不离开您。”

    这句话中。

    还隐藏了一个“敢”字。

    陈淮南不敢离开陈母,害怕陈母寻短见威胁他。

    陈淮南那日跟随陈母瘫坐在沾染鲜血的地板,本该拿画笔的手被鲜红染透,炽热跳动的心脏,随着删掉何温以的联系方式,冷了几个度。

    傅猫昴之前的玩笑话一语成谶。

    往后几年,陈淮南顺着陈母的意愿和心思,成为了一名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每日为了涨幅的成绩而活。

    陈淮南高二,拿回年级第一名次的那年。

    陈母在五星级饭店的桌上,笑得合不拢嘴,当着一众亲戚好友的面,谦虚夸赞陈淮南的不才,这次是踩了狗屎运才能考到年级第一。

    陈淮南坐在边上,缄默夹了一筷子面前离他最近的菜,放入口。

    咀嚼不出味道。

    “哪有,你家这孩子真是随了你和老陈,脑子都灵光,以后啊,考上淮南的政法大学一定稳了,肯定能顺利完成老陈的愿望。”

    “就是就是。”

    陈淮南又吃了一筷子那口菜,还是吃不出那道菜的味道。

    他垂目,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用沉默吃完了剩下的那些饭菜。

    陈淮南草草将饭菜扒入口,提前起身离开:“不好意思各位叔叔阿姨,我身体不太舒服,出去吹吹风。”

    一位陈家的远房亲戚追着陈淮南吹捧:“淮南这个点肯定要回家学习了吧,哎呀,我们都懂得。”

    “是呀,”另个人则负责跟着前人一唱一和,“要是我家孩子有淮南一半懂事就好了。”

    比起淮南,陈淮南还是更喜欢南南这个小名。

    陈淮南抿唇漾起一点笑:“失陪。”

    陈母瞥陈淮南一眼,当着大家的面,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

    陈淮南慢悠悠走去饭店的走廊尽头,点燃一支香烟,夹在指间,放入窗外的风中。

    也不抽,就是喜欢看着一支烟在他手中消散。

    陈淮南教育良好,不会抽烟。

    陈母也不希望他抽烟喝酒。

    所以他一样都不会打破规则去做。

    陈淮南早就做好了全心全意做一个乖乖好孩子的觉悟和准备。

    点燃的香烟被风带走,马上燃尽。

    陈淮南收回烟蒂,随手扔入一旁的垃圾桶,趴在窗口独自吹风,发呆放空思绪。

    晚风撩起陈淮南的碎盖刘海,露出他愈显深邃的眉眼。

    何温以周末来酒店当保洁打扫卫生兼职赚钱。

    这里的工资高,她年纪小,能得到几天这份兼职,还是托的关系进来的。

    她带着拖把扫把抹布等,等待电梯在她这层停下。

    五星级酒店人来得多,规矩也多。

    何温以被远处响起的烦躁声音叫走注意力。

    “喂,你们保洁是要走楼梯的。”

    说话的是前台的男人。

    何温以哦了声,笑容灿烂,礼貌点点头,“好的。”

    她转身带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拐入一旁的楼梯,抬头望着头顶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叹气。

    何温以在想,等以后某天,她也能在这种规模的酒店吃上一顿饭,她是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坐电梯了。

    前台男人的语气和态度并不算好。

    何温以丝毫不在意。

    这些年,何温以被更别人用更恶劣的态度对待过。

    所幸她并没有余地后退,所以都慢慢忍受,习惯过来了。

    何温以要拿的清洁工具很多,脸上包着专门的医用口罩,脑袋上戴着帽子,身上穿了清洁工专用的衣服裤子和手套。

    十几岁的初中生整个人看起来,像个三四十岁的老练大人。

    何温以走上一级级的台阶,埋头上楼,为了碎银几两奔波,没时间想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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