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所家属区初建时，孙秀春刚嫁给工人司伟。待房屋修建完毕，轮排分配时，欠债烂赌鬼司伟已消失大半年。厂长怜孙秀春孤儿寡母，保留了其家属资格，可主管分配的办公室主任却是个欺上压下，贪得无厌的主，既然从“类寡妇”手里捞不到油水，便毫不犹豫地把西北角臭水沟边，房屋院落面积最小，没人选的房子扔给了她。
比起家属区其他家二层小楼成排整齐方正，孙秀春这间俯视角度像被斜切一刀的残疾院落，从入住开始便冷冷清清。偶尔发出动静也是凶狠的拍门声，叫嚣逼迫还钱的怒吼声，直到聂嘉莹出现，大骂赶走了那群豺狼虎豹。
从此清冷的院落逐渐发出欢笑声。
最热闹的一个夏夜，聂嘉莹和孙秀春抬出一张竹床，并坐于黄瓜藤下，老式收音机里奏起歌曲《歌声与微笑》，两个小姑娘伴随歌声又唱又跳，牵手转圈圈发出快乐的尖叫，裙摆在溶溶月色下如白莲花盛开。司平捞出井水淬过的红瓤西瓜，刀才探入绿色瓜皮，“砰”地一声炸开花，一粒黑籽蹦至人中处，被两姑娘笑着喊“太君”，“小鬼子”，小伙子气得鼻子哭出两条长虫，还不忘偷偷摸一块最大的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可如今，欢笑打闹的孩子已变成了她的孙辈。
孙婆婆倚靠在门框边，此刻夜幕降临，纵然明月当空，她的世界依旧是混沌一片，只能依靠由远及近逐渐变响亮的说笑声来辨别孩子们终于到家了。
孙婆婆家平时吃饭使用小方桌，人多时通常架一块大圆板扩容，今天司妍额外添加了一层玻璃转盘，凳子没什么变化，老式长木凳，挤一挤可坐两人。
除去公务繁忙的许市长，辛苦挣钱的丁老板，人已到齐，饭菜备好，只等入座。许清晨本想给自己寻个密切接触的机会，可无奈司妍把人父女打包塞到了外婆身边。
司琦琦那个吃货，秉承着“槽在哪儿，嘴就到哪儿”的原则，毫无疑问地拱着猪鼻挪到了她最爱的猪蹄煲凤爪正前方。
眼看司平的大屁股就要粘上司琦琦剩余半边长凳，许清晨眼疾手快“捷股先登”——由于他速度过快用力过猛，一不留神把司琦琦翘上了天，半个蹄爪跌入碗，发出哐啷一声脆响，惹的正对面余小岛同学瞠目结舌：这货吃饭姿势比我还彪悍......
司平对准许清晨屁股就是一巴掌，他后退一步，注意到了从进门起一直躲在最后的方南山，正想招呼他坐去余舟身边，孙婆婆的声音响起，“南山，坐到我身边来。”
方南山有点懵，婆婆向来习惯独自坐，不过当他四顾一圈，敏感发现今天团圆家宴全员亲子对对碰的配置时，很快明白过来，婆婆不愿他落单。
“老太太，人一家三口十几年没团圆过，头一顿团圆饭，您王母娘娘呢，生拆人家父子？”司平大喇喇地开起玩笑。
等等，不好笑吗？怎么一个个脸色......这么奇怪？
孙婆婆冷冷看他一眼：“吃饭。”
被孙婆婆一喝，四处乱飘的饭菜香气都胆战心惊地拎起了手脚，不过幸好还有许清晨和司琦琦这对活宝，明面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吃饭不忘斗嘴，暗地里两个屁股你挤我我撞你，差点为今晚的团圆餐添加一份大菜——焦香猪腚。
至于那位才挨过骂的活宝PLUS版——碎嘴司平，他大概是只鱼脑，不到六秒又不嫌乱地将纷乱战局扩大到三国鼎立，一时间，餐厅竟比百鸟开大会还要热闹，孙婆婆头痛欲裂。
方南山盛来大半碗鸡汤，撇去油脂，没挑鸡肉，夹了些松茸竹荪虫草，递至孙婆婆面前，“婆婆，喝汤，小心烫。”
孙婆婆欣慰地笑笑。
“停——停——许清晨你手抽抽啊，别转！”司琦琦“噗噗”吐出两截鸡爪指骨，急得站起来直追，“哎——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蹄筋——”
“知道为什么难找吗？”许清晨毫不停留地拨动转盘，直到剁椒鱼头稳稳停在余小岛面前。
“为什么？”司琦琦想都没想地问，反正许清晨嘴里没好话，浪费大脑细胞思考还不吐嗦口鸡汤补一补。
“都进你肚子了，大姐！整整一盘十二个蹄爪，你看看还剩几个，还在那儿扒拉扒拉，不如反刍吐出来找得快！”
司妍看了一眼司琦琦，没说话。
孙婆婆侧了侧头，目光复杂。
司平压低嗓音：琦琦，别扒拉了，要点儿脸。
司琦琦蔫蔫收手，回瞪许清晨一眼：“就会欺负我！余小岛也在那儿扒拉扒拉，你怎么不叫她反刍！”
正在剁椒鱼头的大碗里开心寻宝的余小岛闻言愣了一下，小心地缩回了竹筷。
餐桌上空气氛忽地一滞，随即着急炸开了锅。
司妍：“小岛在找什么呀？鱼脑还是鱼眼？干妈帮你找？”
司平：“小岛吃鱼唇！鱼唇旁边那圈活肉最嫩，慈禧太后老佛爷都爱吃，就那儿！”
孙婆婆急得直接指挥司平：“你倒是帮孩子夹出来啊。”
司琦琦：为什么区别这么大......
余舟小声凑近闺女：“你找什么？”
小岛声音更小了：“粉丝......”
总共一拢龙口粉丝早已被好心好意吃配菜的长辈们你一筷子我一勺瓜分地干干净净，司平同志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碗，尴尬地笑：“一会儿舅舅再给你烫一拢。”
小岛笑：“好，谢谢舅舅。”
“剁椒鱼头是舅舅拿手菜，以后想吃尽管让琦琦告诉我，舅舅给你做，”今儿心情好，司平暖了一壶花雕，他小啜一口，得意地冲司妍挑了挑眉，“怎么样，鱼头KO猪肺。
司妍甘拜下风，做了个请的动作，“主厨大人，烫粉丝去吧！”
司平闻言起身，余舟急忙阻挡，“还有很多菜没吃完......”
小岛连声附和：“舅舅，我......我......想再吃一碗汤圆。”
司平摆摆手：“粉丝烫得快，你这边汤圆吃完，我那边粉丝就好了，咱再来一碗！”
小岛：“那我肚皮要爆炸了......而且，今晚我们班主任守自习，不能迟到，对吧，许清晨？”
许清晨猝不及防被点名，他愣愣地昂了一声，脑袋里还在思考难题——“请将以下菜名按余小岛的喜爱程度从高到低排列”，剁椒鱼头和粉丝，哪个排前？
方南山补充道：“是快到晚自习点了。”
自从高二下学期开学，江中强制要求走读生同住校生一起参加晚自习后，连一贯挑食的司琦琦也选择了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因为休息时间实在太宝贵，她可不想花在蹬车轮儿上。听方南山这么一说，司平迟疑了一会，低声埋怨道，“你们这倒霉学校，元宵节都不让人过。”
“下次吧。”孙婆婆发令。
司平应了一声，正准备回座位，司妍又喊他，“小平，你帮我把灶台火关了。”
“锅里在煮什么？”孙婆婆好奇问道。
“炖了锅筒子骨汤，”司妍微微偏移视线，“南山，你待会儿带回去喝。”
埋头吃饭的方南山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怔，“谢谢妍姨。”
孙婆婆满意地笑了笑，偏过头轻声交待：“回去记得放冰箱，喝的时候别用微波炉，灶台开火热。”
孙婆婆声音压得很低，许清晨离得远，以为外婆说了什么令人费解的话，因为方南山凝神思考了很久，然后他看见方南山轻轻放下木筷，神色倏然束紧，许清晨心中一惊，不好。
方南山：“婆婆，妍姨，我......我想跟你们说一件事。”
司妍没说话，目光一转看向母亲，孙婆婆喝下一口热汤，温和道，“不急，吃完饭再说。”
许清晨赶紧朝方南山使眼色，可这一次，方南山没听话，“婆婆，我住校了。”
孙婆婆神色微动，扶住碗沿的手倏然一紧，轻轻地吹了吹鸡汤，然后抿了一口，“带回宿舍。”
方南山默了一瞬，小声说：“协议，我签了。”
“胡闹！”孙婆婆重重一摔碗，厉声喝道。
一众小辈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司琦琦避开众人视线，朝她爸挤了挤眼睛，这家伙哪儿来的胆？
司平皱了皱眉，小心示意闺女别出声。
司妍默默吸了一口气，目光聚焦在少年近乎苍白的脸上，都说男孩子长得像妈，以前司妍曾无比期盼少年长大，希望有一日能在少年清冷的眉目里重见方念恣意的神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司妍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方南山和方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个孩子自小体弱，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可是每次不管多远见到她，都会大声地喊“妍姨”，稚嫩的嗓音饱含浓稠的情感，如同呼唤最亲的家人。
司妍想，即使方南山不是方念的孩子，他同样惹人垂怜。
这时，许清晨朝司妍抛来求救信号，他终于从震惊之中醒悟到了慌张的状态，不是只说住校吗？什么时候签的协议？房子怎么办......？
司妍无力地暗叹一声，傻瓜，没看出来吗，这是方南山慎重考虑后才做的决定。
司妍收回目光，忍不住蹙了一下眉，这个孩子看上去听话懂事，温文尔雅，很让人放心，可做的这一件件炸裂的事啊......
方南山似是感受到司妍的注视，眼皮微微抬起，小心翼翼地向司妍回望去，又很快垂落，心神不定地等待他的审判。
许清晨身体微微一后倾，鼻息沉重地吐了一口气，唉，你这不听劝的死东西！
孙婆婆突然看向司妍，严厉地问：“你知道吗？”
方南山急忙解释：“我没有......”
“你签字那天，郑主任告诉我了。”司妍同时回话。
“好啊，你们......怪不得一个要搬回来，一个躲着我不见，能耐了。”孙婆婆气得起身要走。
“婆婆——”方南山急忙扶住孙婆婆颤抖的身体，生怕她摔倒。
孙婆婆停了一刻，“你还要说什么？
“跟妍姨去省城做手术吧。”方南山低声恳求道。
孙婆婆甩开他的手：“我瞎不了，用不着你们操心！”
热热闹闹的一顿团圆餐，最终没逃过败兴而归的结局。
司平忍不住说了句：“小南山，干嘛非得今天说呢，老太太难得高兴。”
方南山眼眸低垂，嘴唇紧抿，攥紧一次性桌布的手指变得僵硬，指节分明突出，如同他不得不做出的抉择，尖锐得几乎撕裂一切。
许清晨盯住方南山的后脑勺，又气又着急，真不知道这家伙还会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得赶紧把他拖离事故现场，于是他拍了拍方南山后背，催促道：“走吧，回学校。”
方南山缓缓站了起来，像只木偶跟在许清晨身后，走到余舟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掏出一串钥匙：“余生，你把方念的东西带走吧。”
余舟直直看向少年的眼，没说话也没伸手接。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岛吃完了最后一个汤圆，她默默站起身，夺过钥匙，“好。”
从头至尾看都没看方南山一眼。
方南山的手微微一颤，心好像被针突然扎了一下。
“这样也好，”司妍突然开口，“老许说湿地公园是今年全市基建工作重中之重，年后前排楼房就会被全部拆除，到时候这里会断水断电，住不了人。”
“那咱们这房子怎么办？妈怎么办？”司平脱口问道，虽然他清楚老宅难逃被拆的命运，可总觉得那一天很远，拆迁拉锯战至少会再拉扯个几年，没想到，这一天竟说来就来......
司妍无波无澜地看弟弟一眼，声音平静地不带一丝感情，“这里会被夷为平地，再过几年，也许会成为湿地公园的一间凉亭，一处垂钓点或者野营地。旧的东西会消逝，新生物会取而代之，在时代的进程面前，一个人的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是没有用的。”
最后一句话说完时，孙婆婆房间发出一声东西落地声，窸窸窣窣片刻后，响起了电视机的声音。
司平贪恋地环顾房子一圈，一时心中酸涩难耐。
他突然理解了方南山，如果这孩子坚持不签拆迁协议，那老太太势必抗争到底，让姐姐姐夫陷入两难境地。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年差点摔断腿，如今眼睛又出了问题，要想让她搬出老宅，除非先断了她在这里的牵挂......
“奶奶以后怎么办？”司琦琦小声扯了扯司平衣角，“爸，要不让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司平无措地看向司妍，司妍欣慰地抚了抚司琦琦，温声道，“上晚自习去吧，好好念书，这些事有大人操心。”
司琦琦乖乖地点头，此时许清晨已走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起，昏黄灯光斑驳落在方南山身上，将少年的影子剪成细碎的段落，让人读不懂，也看不清。
“哎呀，小岛你......”司平一回头，发现余小岛还坐在餐桌上扒饭，一盘爆炒猪肺被她挑得干干净净，“要不要舅舅去......？”
“舅舅我吃饱了。”小岛不紧不慢地扯了张纸巾抹嘴，还附赠司平一个感谢微笑，她拎起书包，朝司琦琦说道，“走吧！”
“余小岛——”司琦琦突然喊住她，好奇地问道，“以后你哥是不是就住回你家了？”
小岛脚步一滞，发出一声轻笑：“没听人说嘛，他住校。”
院门口腿垮过单车的少年闻言一怔，很快又转向另一侧许清晨，淡声道：“我们走吧。”
许清晨看向院内，“等等她们俩。”
司琦琦掉过脑袋满脸疑惑地看向司平，她总觉得余小岛那句话里怨气和酸味比去她妈店里剪发的中年怨妇吐的成缸苦水还要刺鼻，还有，刚刚方南山喊阿加西什么，余生？父子俩之间这么喊是不是太生分了......？
走到小阳台时，小岛顿了一顿，忽地掉头拐进孙婆婆房间，老太太硬邦邦地坐在沙发上，一看就没在认真看电视。
小岛叉开手一把抱住孙婆婆：“外婆，你生他们的气，没生我的，对吧？”
孙婆婆没回应，她有点失神。
科学表明，拥抱可以有效缓解人类的不良情绪，被一个黏糊糊的小兽突如其来地紧紧抱住，孙婆婆绷紧的神经下意识地变得松弛，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让她舒缓的同时又有些许慌乱。
她轻轻地抬起手，拍了拍小岛的后背：“外婆没生你的气。”
“那他们说话你不听，我说话你听吗？”小岛凑近孙婆婆的眼睛，孩子撒娇般地语气问道。
孙婆婆笑了，这什么强盗逻辑？然而她还是宠溺地点点头，“听。”
“干妈，外婆答应跟你去做手术啦！”小岛忽然大喊一声，露出计谋得逞的坏笑。
孙婆婆气得朝小岛手背用力一拍：“跟你妈一样，算计我！”
院门口传来司琦琦大声催促声：“余小岛你快一点！要迟到了！”
小岛闻言，飞快地朝老太太做个鬼脸，拔腿就窜，“外婆说话要算话哦！干妈再见！舅舅再见！”
“叮铃铃”一阵铃响，四辆单车鱼贯离开小院，驶向主道，小院又安静了下来，很快，被无声的黑暗一口吞没。
许清晨骑得最快，司琦琦紧跟其后，珍珠白色单车超过方南山时，他听见晚风里有人轻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
这是新学期以来小岛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真是微妙。
从前他们是相隔十八级台阶，说句话都得找借口的遥远隔壁班同学，每次为打个照面，两个人都费尽心机争分夺秒卡算时间，那时候，不管能同行多久，总觉得那一段路太短暂，不管分开多远，总觉得亲密无间。
而现在，他们成为了即便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会被人说闲话的“亲兄妹”，获得了无限长的相处时间，然而，他们好像从此丧失了可以好好相处的机会。
方南山木然地蹬着自行车，混沌一片的脑海里那道提醒时长达半年的待办事项无比清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吱”地一声刹车急响，许清晨双腿叉地，掉头看向余小岛：“怎么了？”
“我肚子痛，想回家。”小岛猛地一提车头，掉转方向。
“你没事吧？”许清晨着急问道。
小岛头也没回，加快蹬车，“吃太多，消化不良。”
司琦琦噗哧笑出声，“你吃得是挺多，全场就你最会吃。”
余舟回到家时，发现客厅灯没开，餐厅贝母灯亮着，小岛直挺挺趴在沙发上，像一条死带鱼。
“怎么了你？”余舟坐到她身边，轻声问。
小岛翻了个面，“吃撑了。”
余舟拍拍她的脑袋，轻笑道，“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
小岛诈尸一样坐了起来，苦恼地抓向鸟窝一样的头发，“爸，我接受不了。”
余舟默默低下头，十指交叉，揉了会儿指节，提出了差生教差生的建设性意见：“慢慢去习惯吧。”
“我试过了，习惯不了。”
小岛软绵绵地垂下了头，像用光所有力气，想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举手投降的兵败者，可怜又可悲。
余舟无奈地揉了揉小岛脑袋，别人也许发现不了，可是他看得清清楚楚。
不管多难接受，小岛都在强迫自己去习惯，她能够热情地，毫无负担地喊出外婆，干妈，舅舅，但唯独对方南山，她没喊过一声“哥哥”。
“小岛啊，”余舟轻轻地叹道，“如果对你来说很难的话，他也是一样的。”
比起家属区其他家二层小楼成排整齐方正，孙秀春这间俯视角度像被斜切一刀的残疾院落，从入住开始便冷冷清清。偶尔发出动静也是凶狠的拍门声，叫嚣逼迫还钱的怒吼声，直到聂嘉莹出现，大骂赶走了那群豺狼虎豹。
从此清冷的院落逐渐发出欢笑声。
最热闹的一个夏夜，聂嘉莹和孙秀春抬出一张竹床，并坐于黄瓜藤下，老式收音机里奏起歌曲《歌声与微笑》，两个小姑娘伴随歌声又唱又跳，牵手转圈圈发出快乐的尖叫，裙摆在溶溶月色下如白莲花盛开。司平捞出井水淬过的红瓤西瓜，刀才探入绿色瓜皮，“砰”地一声炸开花，一粒黑籽蹦至人中处，被两姑娘笑着喊“太君”，“小鬼子”，小伙子气得鼻子哭出两条长虫，还不忘偷偷摸一块最大的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可如今，欢笑打闹的孩子已变成了她的孙辈。
孙婆婆倚靠在门框边，此刻夜幕降临，纵然明月当空，她的世界依旧是混沌一片，只能依靠由远及近逐渐变响亮的说笑声来辨别孩子们终于到家了。
孙婆婆家平时吃饭使用小方桌，人多时通常架一块大圆板扩容，今天司妍额外添加了一层玻璃转盘，凳子没什么变化，老式长木凳，挤一挤可坐两人。
除去公务繁忙的许市长，辛苦挣钱的丁老板，人已到齐，饭菜备好，只等入座。许清晨本想给自己寻个密切接触的机会，可无奈司妍把人父女打包塞到了外婆身边。
司琦琦那个吃货，秉承着“槽在哪儿，嘴就到哪儿”的原则，毫无疑问地拱着猪鼻挪到了她最爱的猪蹄煲凤爪正前方。
眼看司平的大屁股就要粘上司琦琦剩余半边长凳，许清晨眼疾手快“捷股先登”——由于他速度过快用力过猛，一不留神把司琦琦翘上了天，半个蹄爪跌入碗，发出哐啷一声脆响，惹的正对面余小岛同学瞠目结舌：这货吃饭姿势比我还彪悍......
司平对准许清晨屁股就是一巴掌，他后退一步，注意到了从进门起一直躲在最后的方南山，正想招呼他坐去余舟身边，孙婆婆的声音响起，“南山，坐到我身边来。”
方南山有点懵，婆婆向来习惯独自坐，不过当他四顾一圈，敏感发现今天团圆家宴全员亲子对对碰的配置时，很快明白过来，婆婆不愿他落单。
“老太太，人一家三口十几年没团圆过，头一顿团圆饭，您王母娘娘呢，生拆人家父子？”司平大喇喇地开起玩笑。
等等，不好笑吗？怎么一个个脸色......这么奇怪？
孙婆婆冷冷看他一眼：“吃饭。”
被孙婆婆一喝，四处乱飘的饭菜香气都胆战心惊地拎起了手脚，不过幸好还有许清晨和司琦琦这对活宝，明面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吃饭不忘斗嘴，暗地里两个屁股你挤我我撞你，差点为今晚的团圆餐添加一份大菜——焦香猪腚。
至于那位才挨过骂的活宝PLUS版——碎嘴司平，他大概是只鱼脑，不到六秒又不嫌乱地将纷乱战局扩大到三国鼎立，一时间，餐厅竟比百鸟开大会还要热闹，孙婆婆头痛欲裂。
方南山盛来大半碗鸡汤，撇去油脂，没挑鸡肉，夹了些松茸竹荪虫草，递至孙婆婆面前，“婆婆，喝汤，小心烫。”
孙婆婆欣慰地笑笑。
“停——停——许清晨你手抽抽啊，别转！”司琦琦“噗噗”吐出两截鸡爪指骨，急得站起来直追，“哎——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蹄筋——”
“知道为什么难找吗？”许清晨毫不停留地拨动转盘，直到剁椒鱼头稳稳停在余小岛面前。
“为什么？”司琦琦想都没想地问，反正许清晨嘴里没好话，浪费大脑细胞思考还不吐嗦口鸡汤补一补。
“都进你肚子了，大姐！整整一盘十二个蹄爪，你看看还剩几个，还在那儿扒拉扒拉，不如反刍吐出来找得快！”
司妍看了一眼司琦琦，没说话。
孙婆婆侧了侧头，目光复杂。
司平压低嗓音：琦琦，别扒拉了，要点儿脸。
司琦琦蔫蔫收手，回瞪许清晨一眼：“就会欺负我！余小岛也在那儿扒拉扒拉，你怎么不叫她反刍！”
正在剁椒鱼头的大碗里开心寻宝的余小岛闻言愣了一下，小心地缩回了竹筷。
餐桌上空气氛忽地一滞，随即着急炸开了锅。
司妍：“小岛在找什么呀？鱼脑还是鱼眼？干妈帮你找？”
司平：“小岛吃鱼唇！鱼唇旁边那圈活肉最嫩，慈禧太后老佛爷都爱吃，就那儿！”
孙婆婆急得直接指挥司平：“你倒是帮孩子夹出来啊。”
司琦琦：为什么区别这么大......
余舟小声凑近闺女：“你找什么？”
小岛声音更小了：“粉丝......”
总共一拢龙口粉丝早已被好心好意吃配菜的长辈们你一筷子我一勺瓜分地干干净净，司平同志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碗，尴尬地笑：“一会儿舅舅再给你烫一拢。”
小岛笑：“好，谢谢舅舅。”
“剁椒鱼头是舅舅拿手菜，以后想吃尽管让琦琦告诉我，舅舅给你做，”今儿心情好，司平暖了一壶花雕，他小啜一口，得意地冲司妍挑了挑眉，“怎么样，鱼头KO猪肺。
司妍甘拜下风，做了个请的动作，“主厨大人，烫粉丝去吧！”
司平闻言起身，余舟急忙阻挡，“还有很多菜没吃完......”
小岛连声附和：“舅舅，我......我......想再吃一碗汤圆。”
司平摆摆手：“粉丝烫得快，你这边汤圆吃完，我那边粉丝就好了，咱再来一碗！”
小岛：“那我肚皮要爆炸了......而且，今晚我们班主任守自习，不能迟到，对吧，许清晨？”
许清晨猝不及防被点名，他愣愣地昂了一声，脑袋里还在思考难题——“请将以下菜名按余小岛的喜爱程度从高到低排列”，剁椒鱼头和粉丝，哪个排前？
方南山补充道：“是快到晚自习点了。”
自从高二下学期开学，江中强制要求走读生同住校生一起参加晚自习后，连一贯挑食的司琦琦也选择了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因为休息时间实在太宝贵，她可不想花在蹬车轮儿上。听方南山这么一说，司平迟疑了一会，低声埋怨道，“你们这倒霉学校，元宵节都不让人过。”
“下次吧。”孙婆婆发令。
司平应了一声，正准备回座位，司妍又喊他，“小平，你帮我把灶台火关了。”
“锅里在煮什么？”孙婆婆好奇问道。
“炖了锅筒子骨汤，”司妍微微偏移视线，“南山，你待会儿带回去喝。”
埋头吃饭的方南山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怔，“谢谢妍姨。”
孙婆婆满意地笑了笑，偏过头轻声交待：“回去记得放冰箱，喝的时候别用微波炉，灶台开火热。”
孙婆婆声音压得很低，许清晨离得远，以为外婆说了什么令人费解的话，因为方南山凝神思考了很久，然后他看见方南山轻轻放下木筷，神色倏然束紧，许清晨心中一惊，不好。
方南山：“婆婆，妍姨，我......我想跟你们说一件事。”
司妍没说话，目光一转看向母亲，孙婆婆喝下一口热汤，温和道，“不急，吃完饭再说。”
许清晨赶紧朝方南山使眼色，可这一次，方南山没听话，“婆婆，我住校了。”
孙婆婆神色微动，扶住碗沿的手倏然一紧，轻轻地吹了吹鸡汤，然后抿了一口，“带回宿舍。”
方南山默了一瞬，小声说：“协议，我签了。”
“胡闹！”孙婆婆重重一摔碗，厉声喝道。
一众小辈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司琦琦避开众人视线，朝她爸挤了挤眼睛，这家伙哪儿来的胆？
司平皱了皱眉，小心示意闺女别出声。
司妍默默吸了一口气，目光聚焦在少年近乎苍白的脸上，都说男孩子长得像妈，以前司妍曾无比期盼少年长大，希望有一日能在少年清冷的眉目里重见方念恣意的神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司妍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方南山和方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个孩子自小体弱，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可是每次不管多远见到她，都会大声地喊“妍姨”，稚嫩的嗓音饱含浓稠的情感，如同呼唤最亲的家人。
司妍想，即使方南山不是方念的孩子，他同样惹人垂怜。
这时，许清晨朝司妍抛来求救信号，他终于从震惊之中醒悟到了慌张的状态，不是只说住校吗？什么时候签的协议？房子怎么办......？
司妍无力地暗叹一声，傻瓜，没看出来吗，这是方南山慎重考虑后才做的决定。
司妍收回目光，忍不住蹙了一下眉，这个孩子看上去听话懂事，温文尔雅，很让人放心，可做的这一件件炸裂的事啊......
方南山似是感受到司妍的注视，眼皮微微抬起，小心翼翼地向司妍回望去，又很快垂落，心神不定地等待他的审判。
许清晨身体微微一后倾，鼻息沉重地吐了一口气，唉，你这不听劝的死东西！
孙婆婆突然看向司妍，严厉地问：“你知道吗？”
方南山急忙解释：“我没有......”
“你签字那天，郑主任告诉我了。”司妍同时回话。
“好啊，你们......怪不得一个要搬回来，一个躲着我不见，能耐了。”孙婆婆气得起身要走。
“婆婆——”方南山急忙扶住孙婆婆颤抖的身体，生怕她摔倒。
孙婆婆停了一刻，“你还要说什么？
“跟妍姨去省城做手术吧。”方南山低声恳求道。
孙婆婆甩开他的手：“我瞎不了，用不着你们操心！”
热热闹闹的一顿团圆餐，最终没逃过败兴而归的结局。
司平忍不住说了句：“小南山，干嘛非得今天说呢，老太太难得高兴。”
方南山眼眸低垂，嘴唇紧抿，攥紧一次性桌布的手指变得僵硬，指节分明突出，如同他不得不做出的抉择，尖锐得几乎撕裂一切。
许清晨盯住方南山的后脑勺，又气又着急，真不知道这家伙还会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得赶紧把他拖离事故现场，于是他拍了拍方南山后背，催促道：“走吧，回学校。”
方南山缓缓站了起来，像只木偶跟在许清晨身后，走到余舟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掏出一串钥匙：“余生，你把方念的东西带走吧。”
余舟直直看向少年的眼，没说话也没伸手接。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岛吃完了最后一个汤圆，她默默站起身，夺过钥匙，“好。”
从头至尾看都没看方南山一眼。
方南山的手微微一颤，心好像被针突然扎了一下。
“这样也好，”司妍突然开口，“老许说湿地公园是今年全市基建工作重中之重，年后前排楼房就会被全部拆除，到时候这里会断水断电，住不了人。”
“那咱们这房子怎么办？妈怎么办？”司平脱口问道，虽然他清楚老宅难逃被拆的命运，可总觉得那一天很远，拆迁拉锯战至少会再拉扯个几年，没想到，这一天竟说来就来......
司妍无波无澜地看弟弟一眼，声音平静地不带一丝感情，“这里会被夷为平地，再过几年，也许会成为湿地公园的一间凉亭，一处垂钓点或者野营地。旧的东西会消逝，新生物会取而代之，在时代的进程面前，一个人的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是没有用的。”
最后一句话说完时，孙婆婆房间发出一声东西落地声，窸窸窣窣片刻后，响起了电视机的声音。
司平贪恋地环顾房子一圈，一时心中酸涩难耐。
他突然理解了方南山，如果这孩子坚持不签拆迁协议，那老太太势必抗争到底，让姐姐姐夫陷入两难境地。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年差点摔断腿，如今眼睛又出了问题，要想让她搬出老宅，除非先断了她在这里的牵挂......
“奶奶以后怎么办？”司琦琦小声扯了扯司平衣角，“爸，要不让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司平无措地看向司妍，司妍欣慰地抚了抚司琦琦，温声道，“上晚自习去吧，好好念书，这些事有大人操心。”
司琦琦乖乖地点头，此时许清晨已走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起，昏黄灯光斑驳落在方南山身上，将少年的影子剪成细碎的段落，让人读不懂，也看不清。
“哎呀，小岛你......”司平一回头，发现余小岛还坐在餐桌上扒饭，一盘爆炒猪肺被她挑得干干净净，“要不要舅舅去......？”
“舅舅我吃饱了。”小岛不紧不慢地扯了张纸巾抹嘴，还附赠司平一个感谢微笑，她拎起书包，朝司琦琦说道，“走吧！”
“余小岛——”司琦琦突然喊住她，好奇地问道，“以后你哥是不是就住回你家了？”
小岛脚步一滞，发出一声轻笑：“没听人说嘛，他住校。”
院门口腿垮过单车的少年闻言一怔，很快又转向另一侧许清晨，淡声道：“我们走吧。”
许清晨看向院内，“等等她们俩。”
司琦琦掉过脑袋满脸疑惑地看向司平，她总觉得余小岛那句话里怨气和酸味比去她妈店里剪发的中年怨妇吐的成缸苦水还要刺鼻，还有，刚刚方南山喊阿加西什么，余生？父子俩之间这么喊是不是太生分了......？
走到小阳台时，小岛顿了一顿，忽地掉头拐进孙婆婆房间，老太太硬邦邦地坐在沙发上，一看就没在认真看电视。
小岛叉开手一把抱住孙婆婆：“外婆，你生他们的气，没生我的，对吧？”
孙婆婆没回应，她有点失神。
科学表明，拥抱可以有效缓解人类的不良情绪，被一个黏糊糊的小兽突如其来地紧紧抱住，孙婆婆绷紧的神经下意识地变得松弛，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让她舒缓的同时又有些许慌乱。
她轻轻地抬起手，拍了拍小岛的后背：“外婆没生你的气。”
“那他们说话你不听，我说话你听吗？”小岛凑近孙婆婆的眼睛，孩子撒娇般地语气问道。
孙婆婆笑了，这什么强盗逻辑？然而她还是宠溺地点点头，“听。”
“干妈，外婆答应跟你去做手术啦！”小岛忽然大喊一声，露出计谋得逞的坏笑。
孙婆婆气得朝小岛手背用力一拍：“跟你妈一样，算计我！”
院门口传来司琦琦大声催促声：“余小岛你快一点！要迟到了！”
小岛闻言，飞快地朝老太太做个鬼脸，拔腿就窜，“外婆说话要算话哦！干妈再见！舅舅再见！”
“叮铃铃”一阵铃响，四辆单车鱼贯离开小院，驶向主道，小院又安静了下来，很快，被无声的黑暗一口吞没。
许清晨骑得最快，司琦琦紧跟其后，珍珠白色单车超过方南山时，他听见晚风里有人轻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
这是新学期以来小岛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真是微妙。
从前他们是相隔十八级台阶，说句话都得找借口的遥远隔壁班同学，每次为打个照面，两个人都费尽心机争分夺秒卡算时间，那时候，不管能同行多久，总觉得那一段路太短暂，不管分开多远，总觉得亲密无间。
而现在，他们成为了即便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会被人说闲话的“亲兄妹”，获得了无限长的相处时间，然而，他们好像从此丧失了可以好好相处的机会。
方南山木然地蹬着自行车，混沌一片的脑海里那道提醒时长达半年的待办事项无比清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吱”地一声刹车急响，许清晨双腿叉地，掉头看向余小岛：“怎么了？”
“我肚子痛，想回家。”小岛猛地一提车头，掉转方向。
“你没事吧？”许清晨着急问道。
小岛头也没回，加快蹬车，“吃太多，消化不良。”
司琦琦噗哧笑出声，“你吃得是挺多，全场就你最会吃。”
余舟回到家时，发现客厅灯没开，餐厅贝母灯亮着，小岛直挺挺趴在沙发上，像一条死带鱼。
“怎么了你？”余舟坐到她身边，轻声问。
小岛翻了个面，“吃撑了。”
余舟拍拍她的脑袋，轻笑道，“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
小岛诈尸一样坐了起来，苦恼地抓向鸟窝一样的头发，“爸，我接受不了。”
余舟默默低下头，十指交叉，揉了会儿指节，提出了差生教差生的建设性意见：“慢慢去习惯吧。”
“我试过了，习惯不了。”
小岛软绵绵地垂下了头，像用光所有力气，想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举手投降的兵败者，可怜又可悲。
余舟无奈地揉了揉小岛脑袋，别人也许发现不了，可是他看得清清楚楚。
不管多难接受，小岛都在强迫自己去习惯，她能够热情地，毫无负担地喊出外婆，干妈，舅舅，但唯独对方南山，她没喊过一声“哥哥”。
“小岛啊，”余舟轻轻地叹道，“如果对你来说很难的话，他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