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晚长高了。

    归道子说这一年半的时间,归晚身高增长超过十厘米,这约摸是很振奋的成绩吧,能让归道子面对着唐幽人那么地喜形于色。

    截至此时年龄接近八周岁十个月,当林慕南靠坐床头,招徕她靠近了,归晚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一瞬占了身高优势,虽是地势使之然(1),却也止不住觉得雀跃。

    居高临下地瞧林慕南,经浓集的眉睫和挺秀的鼻骨继续下瞰,可见大片肌肤,匀称、强韧、敛着泽光,没有突兀的、区块化的肌肉,据说人在年青时,体脂率往往天然地就不高。

    “走吧,下楼,咱们需要画笔和尺子。”

    林慕南系起了开衫靠上几粒纽扣,抓着归晚的胳膊扶她退后一点,腾出空间起身,到鞋凳前将拖鞋换成了针织面运动鞋,专门用于室内。

    归晚亦步亦趋,跟在林慕南侧后,前往下层的书房。

    林慕南想引导归晚跟上来,蓦地又想到走步梯时本就讲究“尊者在上”,又有“客人为尊”、“长者为尊”、“女士为尊”的尊卑设定,其实让归晚走在后头才合理。

    小姑娘也快从女童长成少女了,要注意给以应有的尊重,林慕南这么想着,不由笑了。

    下午半晌林慕南只管睡觉,自然改作家居着装。

    接下来不出套内,不见外人,林慕南也未换外服。

    其实这一身所谓家居着装——麻灰色长袖开衫,藏青色直筒裤,左胸前以裤装颜色的棉线为主线,刺绣修饰——是足以适应很多外事场景的。

    丝光棉材质的服装颇具垂感,辅之以宽松简素的款型配色,即便够不上十分地正式,也决不至于轻佻,充其量会稍显休闲运动风格。

    是因为宗门子弟向来讲究内外有别,注意区分公私场合,林慕南习惯了这样的家居装束只局限在自居套内,才使归晚即便客居天佑庄园不算少了,仍不曾见过林慕南不十分工整的模样,对此一则觉得新奇,一则也有种无法言说的欢喜。

    那种欢喜,第一次感觉到,大约也就三四岁,天气不冷不热,阳光很耀眼,人却躲在树阴下,逗玩一只蝈蝈,连串歌声像溪流从全身流淌而过。

    三步一回头地,林慕南引着归晚到了下层书房,先找了一卷皮尺,又从书架上寻摸到一只画板放在书桌一角,和归晚一起用尺先后测量了桌面和画板的长宽数据。

    待归晚写下测得的这四个数,抬起笔尖看过来,林慕南首先问道:“对了,小晚,你学过除法运算吗?或者乘法也行。是不是应该从头教你?”

    “除法是二年级的内容,”归晚说,“我都读到四年级了。”

    “那小数呢?分数呢?你懂不懂?”

    “课上还没学,是我自己看过的。”

    林慕南喜出望外:“你数学基础这么好,说起来可要省事多了。现在咱们就尝试按比例,把桌面和画板画在同一张纸上,好不好?”

    “好。”

    林慕南又找来直尺,从归晚手里接过笔来,把四百厘米长、一百二十厘米宽的桌面缩至二十厘米长、六厘米宽落于纸上:“看见了吗?我在这纸上画出的桌面长度是真实的桌面长度除以二十的结果,就是用纸上的一厘米代替实际的二十厘米,用纸上的二十厘米代替实际的四百厘米。”

    “你画的宽度是六厘米,代替实际的一百二十厘米,也是用一厘米代替二十厘米。”归晚接续着说下去。

    林慕南眼睛一亮:“是啊,接下来把桌面上的画板也画在纸上,咱们也同样用一厘米代替二十厘米这样把它缩小。”

    “我知道了。”归晚说着,取过画笔,将六十厘米长、四十五厘米宽的画板缩至三厘米长、二又四分之一厘米宽,落于纸面。

    “呃,小晚,咱们的这幅图,图上长度和实际长度的比值是一比二十,这就是这幅图的比例尺。看样子不用我说,你也已经明白了。”

    “你要我这么画地图吗?”

    “也不是,如果太难了,你可以不这么画,你就只当画地图就是在画一幅画,不过严谨的地图确实是要有比例尺的。其实现在用软件画图,也没那么复杂。”

    “我知道了,南哥哥,我再想想。”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抿嘴笑了,就像精灵掉落凡尘,像冰天雪地,像模糊又真切的一个梦。

    从前在遗民暂置点的时候,就听说归晚智商测试结果是一百四,那时她才不过六七岁而已。

    这个小姑娘,漂亮到极致,大约也果真聪明到了极致。

    林慕南又喜又忧,轻轻一叹,站起身:“画了怎么久的图,要么今天就别再画了。我去给你拿饮料。”

    下午茶备在门口保温餐柜里,林慕南一开门,脚下原本趴伏状态的金刚立即起身,仰头对他呜呜地叫。

    相伴太多年,从金刚各式叫声里,林慕南就判断得出它的大致意图,如此可怜兮兮的呜咽,无非是无聊了需要陪玩,或者嘴馋了想被投喂。

    “进来吧。”

    林慕南让开了门口,拿着西柚汁返回时,金刚早先他一步,蹿入了室内,去拱归晚的小腿肚。

    “金刚,别闹。”林慕南出声劝止金刚,朝归晚递上西柚汁,“应该膜过滤减了些糖,不怎么甜,所以另外帮你拿了份糖,按你自己的口味加吧。”

    “谢谢南哥哥。”

    “不客气。来吧,金刚,该喂你了。”

    林慕南一招手,金刚立时就跟了上来。

    林慕南于是从冷鲜柜里拿出一小包肉干,撕开包装投喂给金刚,见归晚细细盯着自己瞧,笑问她道:“要试着投喂一下吗?”

    归晚点头,欣然来赴。

    喂狗的活计交由归晚接手后,林慕南就退至飘窗榻上远远看着,而后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

    昨夜片刻未眠,后半晌休息,生物钟自动作出补偿,从午未之交起,睡醒已见皎日堕西,金光四射。

    强健如太阳,也升也落,何况人生际遇,总有“英俊沉下僚”(2)、或者“生死各西东”(3)。

    猝不及防又好像自然而然地,想念起顾晓闻,想念起顾延琢,想念起渐行渐远的儿时玩伴归若水,还有幼时旅途中偶遇的小姑娘“胖囡”,还有分明在眼前的归晚,还有未曾见过面的简云舒……

    林慕南不爱白日久睡。特别是下午。

    说来也玄,自幼时起,若下午睡觉久一些,在黄昏前后醒来,林慕南常会生出一些感触,带着孤苦、悲怆的优美和浪漫,说给左菁华听,对方玩笑说那大概是几世轮回的记忆。

    顺着这番闲话,天马行空地,林慕南像模像样地慨叹:“一出神就是可怜可惜可叹的,看来我前世过得不太好。”

    “不会的。”左菁华一口否定,“不管哪一世,你过得都不会差的。”

    “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释迦牟尼对人间悲苦那么敏感,恰恰是因为他过得很好。诸夏联邦哲人之所以提出‘君子远庖厨’(4),是因为他们也认为,靠近痛苦和杀戮会让人变得麻木,对于保养仁爱之心没有益处。南南,”左菁华说,“我曾经听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一个人如果过得不好,或为这八苦,或为八苦以外其他的苦,而陷于痛苦,却多半不会为了落日、落花之流。”

    一番话,引经据典,论证严密,结论清晰。

    对于林慕南随口的假设,左菁华如此认真做了批驳,必是本能地就不喜欢他的说法,观点之争里不乏对朋友的倾诚相待,也足以见得他的意识里早就深种着慧根。

    “菁华,我看你是有修行之缘的。”

    “你才不缺那份敏感。”

    两人相视一笑。

    三年半前的冬末春初,树摇曳着给风回应,在无花无叶的秃干里悄悄准备着给青春的赠礼。

    林慕南十四岁,左菁华十五岁。

    几番四季轮回,金秋翩然又至。

    当黄昏时久睡醒来,林慕南靠着床头懒于起身,从指端进入天南星学会环球科考专题网页,报了名,又蓦然出神之际,忽有声响很轻微,如晨钟暮鼓,把精神从黄粱一梦里扯入现实时空。

    几步路,归晚走得轻手轻脚。

    林慕南心生怜惜。

    然后一起测距,一起画图,接力投喂金刚,再靠着飘窗榻的软包背板瞧了儿童与狗,侧偏头看向窗外时,可于藏蓝色天空上看见亮星几颗。

    无边静寂中,指端轻轻地一震。

    左菁华的消息:“南南,你有没有睡觉?现在醒了吗?”

    “睡了半天。”林慕南回道,“醒来报名了天南星学会的环球科考。你和昆子可都记得把名报上。”

    “知道了。咱们一同大摆夜膳的伙伴今天都改昼伏夜出了。谂知他们也才有动静。你呢?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来‘山海不远’阁吃饭吧,昨天谂知事才讲一半,还有明天云兮出院。”

    “好。正好我带着小晚去看看霏儿。”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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