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那次留堂过后,阿舍突然改了性子,认真听先生教授,认真对待每一堂课,再也没贪睡过。

    元晟觉得奇怪,问她:“阿舍姑娘,上次的留堂……你还好吗?”

    怎么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阿舍只是弯弯眉眼,笑容动人:“什么都没发生呀。”

    “那……那阿舍姑娘为何突然变得爱学习了?”

    “因为呀,”阿舍温柔地盯着讲台上的荣越,“有些人太优秀了,我怕我再不努力他就该嫌弃我了。”

    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她不想再让钟爷爷担心了。

    荣越并非普通人,他的听力极好,二人的对话悉数落入他的耳中。他没来由心跳加快,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警告他——

    荣越,你是骗了她,你是个骗子,她不会原谅你的。

    他躲开阿舍炽热的眼神,将清癯而略显冷漠的背影留给她。

    阿舍可想不到那么许多,她只觉得先生连背影都好看得紧。

    连元晟絮叨了一句“谁敢嫌弃阿舍姑娘我第一个不依”都没听到。

    每年花朝节那日,姜朝都会举办盛大的花朝庆典。

    先生难得放了学生的假,临下学之际甚至询问道:“老师明日会在花朝节上写生,愿意一同前往的,花朝路杨柳堤见。”

    荣越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教学也是出了名的严格。他的学生不多,不过三四名,却都惧于他的严苛劲,半晌没人说话。

    但他十分清楚阿舍一定会赴约。

    小姑娘别的课学得马马虎虎,丹青课却颇有建树,深得他几分真传。

    加之——

    小姑娘的少女心事呼之欲出,他眼不瞎心不盲,怎会感知不到?

    可他又盼望少女玩心大起,放弃此次的写生。

    这样他才好说服自己,下次吧,下次再撕开自己佩戴已久的面具。

    学生里只有阿舍和元晟留住书院,其他人一下学就跑得没人影。

    阿舍突然心血来潮,慷慨宣布:“今晚本姑娘亲自下厨,二位客官且侯着!”

    她学着戏文里的腔调说着,惹得荣越原本皱着的眉微微舒展。

    元晟满脸难以置信:“阿舍姑娘会烧饭?那我今晚可要多吃两碗饭。”

    “不就是烧饭吗?可别小瞧我!”放下话的阿舍很快钻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方向浓烟滚滚,吓得元晟拔腿就跑了过去。

    只见阿舍蹲在灶前,双手拢在脸颊边,鼓着腮帮子不断地吹着气。

    木柴堆里却只见烟不见火,熏得小姑娘红了眼睛:“这火跟本姑娘不对付!怎么就烧不起来呢……”

    这一幕直接把随后赶到的荣越看笑了。

    阿舍烧饭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荣越烧了几道拿手菜,三人围坐在院子里,一边烤火一边吃菜。

    天冷,荣越贴心地温了酒。几口下肚,肚子暖洋洋的。阿舍酒量浅,不多时便有了醉意。

    她素白的手直指长相俊美的男子:“荣越!你坏!”

    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荣越走去。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她一个没走稳,直直地倒向距离她不远的清俊男子。

    面对突然扑向自己的小姑娘,荣越下意识地将她揽在怀里,并抬手护住了她的头。

    阿舍贪恋温暖,在荣越怀里拱了两下才抬起头直视他。

    她双眼蒙着一层雾气,看起来楚楚可怜又清澈如水。

    她突然伸手轻轻地拨了一下荣越长而密的睫毛,喃喃道:“先生,你的眼睛可真好看啊。”说完就再度直挺挺地扑到荣越的怀里。

    荣越僵直着身体,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却发现,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陆

    荣越直接将阿舍打横抱起,准备送她回房。

    元晟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

    几人刚走没几步,荣越怀里的阿舍幽幽醒来。一双大眼睛依旧迷蒙,意识却已然清醒。

    方才荣越给她喂了家族特制的醒酒丸,以防她睡醒后头疼难忍。

    小姑娘突然难为情起来:“先生,放我下来吧。”

    荣越眉头微蹙,慢慢将她放下,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小心点。”

    “谢谢先生。”阿舍扭捏着,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他。

    一支冷箭却在此时破空而来,直刺阿舍。

    若不是荣越身手好,抱着她躲了过去,她定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然而冷箭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一支接一支,仿佛不要了阿舍的命不罢休。

    “阿舍姑娘!”元晟见阿舍有危险,什么都没想地冲上去挡在她身前。

    冰冷的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强撑着没有倒地。

    荣越浑身散发着杀气,覆手运功,深厚的法力震得整个院子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幕后黑手抵不住这股强大的力量,被迫现身。

    来人被荣越的内力震伤,嘴角挂着血迹,却笑得阴冷:“烟难舍!算你命大!这次我杀不了你,还有下次!”

    “师,师姐,怎怎么是你?!”陡然听到自己的全名,阿舍的醉意更是消了个七七八八,她怎么都想不到刺杀自己的会是钟无悔。

    钟无悔的笑容越发冰冷:“怎么不能是我?阿舍妹妹,你当真是好命,到哪里都有人肯为你去死。”

    倒在地上的元晟疼得脸色发白,刺中的明明不是要害,他的生气却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阿舍只觉得脚底发凉:“师姐,箭上是不是有毒?”

    钟师姐当真想要自己的性命?

    “毒?”钟无悔嗤笑,“阿舍妹妹,是你傻还是我傻?普通的毒能要了音灵族未来族长的命?这是噬魂箭”

    不是毒就好,不是毒就好。

    噬魂箭只会令有灵力之人灰飞烟灭,对凡人却无碍。只是钟师姐怎会有如此阴毒之物?

    是谁如此大手笔?

    铸造噬魂箭绝非易事,一个不小心铸造者极可能命丧黄泉。

    “为什么,要杀我?”自阿舍有记忆起,钟无悔待她温柔又体贴,她怎么都不相信昔日那个和善的师姐如今会想取自己的性命。

    可不等钟无悔回答,元晟痛苦的声音响起。

    阿舍忙蹲下查看。

    元晟中箭之处隐隐有黑气环绕,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渐渐变得透明。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握住阿舍的手,吃力道:“对,对不起,阿舍妹妹,我,我骗了你……”

    阿舍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渐渐失去力道,最后滑落。

    一滴泪自少年清秀白皙的脸上落下。

    “不!大头!”

    一时之间,与元晟的过往悉数钻入阿舍的脑海中……

    他羞涩地对她笑……

    他心甘情愿地陪他留堂……

    他默默地替他抄写先生罚抄的经书……

    他……再也不会安慰她说:“阿舍妹妹不笨,下次一定能考好。”

    “他不是凡人。”钟无悔淡淡地下结论,脸上的异色与阿舍的相差无几。

    唯有荣越面上一派镇定。

    柒

    元晟死后,一夜之间,荣越也跟着不见了人影,他教授的课很快就有了顶替的夫子。

    阿舍将元晟的衣冠冢葬在了书院后山的桃花林中,正值桃花开的时节,一朵连一朵,芬芳又美好。

    可惜少年再也看不见。

    随后她便收拾行装,第一次未在初一十五之时便回到了祝音寺。

    奇怪的是,寺庙不如平常那般香火旺盛,显得冷冷清清,门把上和弯起的檐角都绑着黑色的绸缎花,透着一股死气。

    她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不料,她刚踏进寺门就被人扔了一身的青菜和臭鸡蛋。

    腥臭粘腻的液体顺着她白皙光滑的脸往下滑,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不是跟着野汉子跑了吗?”

    “你个黄毛丫头不配做未来的族长!”

    …………

    阿舍定睛一看,面前大多是族里的老弱妇孺,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她逡巡一遍后,却独独不见钟爷爷的身影。

    于是她开口:“钟长老呢?”

    “住嘴!不要提我爹,你不配!”

    钟无悔自门外走来。

    同她一道前来的,还有一名男子。

    这是元晟死后的第七天,阿舍终于再次见到了荣越。

    他好似瘦了些,眉眼越发显得清冷,眼里的柔和被凌厉代替。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阿舍,看都没看她一眼。

    阿舍敛声屏气,刚有了一丝温度的心又慢慢地凉了下去。

    她在期待,期待他会同自己解释为何不辞而别,为何与师姐一同离开东华书院。

    荣越果真很快开口:“音灵族圣女,烟难舍,与外族勾结,迫害我族,该当何罪?”

    与外族勾结,迫害我族……

    如此滔天的罪名,她怎担得起?

    可她从未见荣越这样冷漠,冷漠得仿佛他们不曾相识。

    她一时竟失去了辩解的心,只心如死灰道:“钟长老在何处?我要见他。”

    阿舍刚问完,钟无悔瞬间持剑抵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速度快到挥出残影。她的声音冷如冰:“烟难舍,束手就擒吧!”

    “师姐,不要逼我。”

    在修行方面,阿舍自小就比钟无悔有天赋,真要动起手来,她不是她的对手。

    荣越始终没有看向她,幽深的眸子透过虚空,不知看向何处。

    阿舍心一沉,决定赌一把。

    她主动上前一步,不料钟无悔跟着后退了一步。

    她立刻了然于心,师姐不是真心要杀自己。

    于是她微仰起脖子,身子前倾,冰凉的剑刃划过她如玉的皮肤。

    下一瞬,阿舍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只大手扣住,那只手微微一用力,将她带离了原地,她放任自己落入那人温暖的怀中。

    “你不要命了吗?”语气隐忍又无奈。

    说话之人正是状似漠不关心的荣越。

    感受到怀中少女笑容中的得逞后,荣越倏地放开她。

    阿舍没料到一向清冷自持的先生竟也会方寸大乱,于是她故意摇摇晃晃,装作站不稳的样子。

    荣越果真又迅速以扇作手,扶她站正。

    瞥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后,阿舍勾唇一笑。

    她赌对了。

    钟无悔手中的剑也被荣越震落在地。

    可周遭的年老族人只当是阿舍祸害本族,连荣公子都被其蛊惑。

    当即有人呵斥道:“妖女!你害死钟长老还不够?连他唯一的血脉也要斩草除根吗?!”

    捌

    钟爷爷死了。

    先是元晟,再是钟长老……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阿舍夜里直接发起了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钟爷爷。

    慈眉善目、头发发白的老人和蔼地对她笑着:“阿舍,不要难过,不是你的错。”

    画面一闪,是钟爷爷目送她下山的场景。她以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一老一少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然后老人似乎抬起手,拂了一下眼睛。

    钟爷爷是哭了吗?钟爷爷为什么哭?

    阿舍挣扎着醒来后,摸到自己脸颊一片冰凉。

    周边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因凡人在天地间祈祷的祝音而成灵,因缘际会之下,又成为音灵家族的天选之女。

    是故,这区区黑暗怎能困得住她?只有一个解释,她此时身居“音灵梦境”。

    入此境者,可平遗憾,可躲世间一切灾难,却必须有人愿意牺牲性命才可保入境者无忧无虞。

    阿舍只听钟爷爷提起过,她本以为不过是个传说,不想竟是真实存在的……

    那牺牲之人是?

    莫非是钟爷爷?

    意识到这点的阿舍感觉胸口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痛,除此,疑惑也遍布心中。

    “牺牲之人并非钟长老。”

    黑暗中有一处光亮乍现,元晟的脸慢慢清晰。

    阿舍顿时瞪大双眼:“大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并非你口中的大头,我不过是你心念所化之物。”

    阿舍怔怔地看着元晟,眼睛一眨不眨。

    这便是所谓的可平遗憾吗?

    那她还能再见到先生吗?

    可惜,直到元晟消失,她都没能见到荣越,就连钟爷爷也没有出现。

    说什么可平遗憾,都是骗人的!

    梦境是骗她的,元晟是骗她的,就连先生也是骗她的!

    元晟和先生从来都是相识的。元晟不是什么街头小贼,先生也不是东华书院的先生。

    传闻圣女体内的“音灵丹”可救苍生,他们一主一仆接近她不过是为了“音灵丹”,以此拯救生他们养他们的苁蓉族。

    可元晟最后替她挡箭又算什么?!

    阿舍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无尽的黑暗中,心也跟着一寸寸地冷下去。

    她回想着元晟即将消失时说的那句“实在抱歉,未经阿舍姑娘同意,擅自动了心”,嘴角的笑意越发冷。

    她不曾想过,戏文里那些酸掉牙的故事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元晟因爱慕于她而丧命,钟爷爷因护佑她而死去……

    幸好,幸好先生不待见她。

    玖

    东华十三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帝迎娶天后,大赦六界,普天同庆。

    阿舍也因此出了“音灵梦境”。

    她出来那日,天朗气清,微风干燥,晴好的天像极了那年她没能去成的花朝节。

    音灵族十年之间再无圣女现世,阿舍被隆重地迎回祝音山,顺利继承族长之位。

    时过境迁,钟无悔也终于坦白:“师姐第一次刺杀你是真,第二次想杀你也是真。你因为贪玩而误了回祝音寺的时间,导致族中老弱妇孺差点因此丧命,你怎配当圣女?身为圣女怎会不知族人以‘祝音’为食,而祝音的来源全靠圣女一人,你的一时贪玩差点酿成大祸!后来我爹为了救族人,散尽千年修行,一夜白头,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消失时,真的恨不得立刻杀了你!直到我知晓若不是你放弃百年修为,我爹可能早就重伤不治而亡,我才慢慢放下对你的恨。”

    当年,钟长老曾为了救阿舍而身负重伤,几乎药石无灵。阿舍不顾族人反对,一意孤行,用百年修为换来钟长老的痊愈。

    这才有了她到东华书院修身养性,助长修为的安排。

    阿舍低垂着眉眼,语气略带哀伤:“我那不过是在报答钟爷爷的救命之恩罢了。”

    钟无悔却兀自继续说着:“先生带着目的接近你是真,可散尽修为只为救你也是真。”

    “你说什么?先生他……”死了?

    阿舍的声音发颤。

    “先生长眠于祝音谷之下,何时醒来,无人知晓。”

    祝音谷,终年冰雪覆盖,是极寒之地。

    阿舍心尖一疼,先生他该多冷啊。

    “先生知晓自己长眠后,对‘音灵丹’虎视眈眈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修行未恢复,音灵族又内忧外患,唯有将你送入苦寒之地同时也是修炼圣地的‘音灵梦境’。我与先生合作诬陷你背叛族人,实属权宜之计。先生拼了命将你送进‘音灵梦境’,又拼了命用己身化解苁蓉族的危机,先生舍了命,只为保你十年无虞,这情意当真令师姐羡慕。”

    阿舍闻言,只余苦笑。

    “音灵梦境”便是音灵族人以“祝音”为食的对立面存在。

    圣女终生的使命便是每逢初一十五前往香火鼎盛的寺庙聆听“祝音”,造福族人。反之,孤独终老于“音灵梦境”便可拯救族人以“祝音”为食的宿命。

    然,千百年来,尚无一位圣女得以成功进入“音灵梦境”。

    世人皆自私,怎会有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傻子?

    偏偏荣越便是这样的傻子。

    不日,阿舍只身前往祝音谷。族中若非有要紧事,她便长住谷中的小屋内,任谁都劝不回。

    先生冷,先生热,她都陪着。

    他还欠她一个当面的解释。

    不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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