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很大,从他走出殡仪馆门口便开始下。

    所有人,说着一成不变的话:节哀顺变。

    方之初仰起头,冰凉的雨水混合滚热的泪水滑在脸庞。

    一刀一刀,割在心上。

    “我们都要向前看。”徐莲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她老了很多,在风雨里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痛苦悲伤的回忆,是要我们更好的活下去。”

    她离开的时候,方之初手里多了件东西。他抱着它,目送她的远去。

    七天前。

    他站在楼下听了一天的钢琴。黑夜里,香烟味道浓厚,缭绕的烟雾里,一抹亮红不断地蚕食烟丝。

    徐莲走到他身旁就咳嗽起来。他熄灭烟头,双眼充血看着她,喉咙咕哝一声,嗓音嘶哑,“她,今天,好吗?”

    她抓了几下头发,向他借了一支烟,吐云吐雾,“情绪稳定了不少,偶尔会和我们说说话。”徐莲呼吸粗重,她撇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她总是问我,“妈妈,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我明明很努力的想。””

    她颤手夹着烟嘴,抹去眼泪,扯出一丝笑容安慰他:“你别担心,她很好,医生开的药也有好好吃。”

    她突然转移话题,和他解释没人相信的话:“你知道,我忙得团团转,昨天好不容易抽出时间。那个孩子,我去看了。”她声音渐小,“真是对不住他。”

    他眼里的光暗淡了。

    那一天过后,她精神就不太好,在崩溃边缘来回挣扎。她总是疑神疑鬼,怀疑身边人带着异样的色彩,怀疑他们在背地里嘲笑她。

    就连上课时候,听到学生开小差,也以为他们在说她笑话。问题一旦积累,自己也走不出困境,积重难返,一下子就爆发了。

    那个学生……

    方之初低下头,刻意不去回想。

    钢琴声停了,徐莲猛吸一口烟,匆匆跑上楼。

    过了两天,他收到了她的短信。

    ――方之初,带我出去玩玩吧,家里有点闷。

    天知道,他当时有多开心。

    他翻阅大量旅游指南,思来想去,最终把地点定在了春城。

    他见到她第一眼很想哭。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脆弱,到底是谁感动谁,是谁拯救谁。

    大巴车平稳行驶。

    隧道近在眼前,他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闭上眼睛。没有风,感受不到扑面凉意,记忆是个圈,将他包裹。

    方之初缓缓张开眼睛,他估算错了时间。他处在黑暗,车头灯一晃一晃,显得那么渺小,而光明迟迟不见。

    她依然闭着眼睛,面容平和,微抬着下巴,仿佛沐浴阳光,困在牢笼的囚鸟时刻准备迎风飞翔。飞往那一望无际,碧海青天。

    他等啊等,等到出了隧道,等到玫瑰园咫尺之间,她才慢慢睁开眼睛,平静祥和。

    他紧握她的手,带着她走进玫瑰棚。

    玫瑰将她淹没,淌扬在花海中。她目光专注含苞待放的花儿,他随她游离,偶尔扬起嘴角皆因她在欢笑。

    不知何时,他的一举一动与她息息相关。他忘了怎么笑怎么哭,他的喜怒哀乐因她,她在苦海沉沦,他却无能为力,所能做的,惟有感同身受。

    “玫瑰会结果吗?”

    方之初瞬间愣神,他毫不留情剪下最后一根玫瑰,花儿娇艳欲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玫瑰会结果吗?”

    他不自觉攥紧手,松开,“会,而且是砖红色。以后我们在院子里种一群玫瑰花,到时候你就可以看见,它娇小玲珑,让人由心生喜。”

    “摘下来…它还会结果吗?”她的话让他有些害怕。那种发麻从脚底转瞬窜到脑尖,他十指冰凉,咽了咽口水目光复杂。

    “轮回后,它还会结果吗?”她依旧自说自话,指尖轻抚花瓣,而那深处泛涌出一丝丝不知名火焰,她合上眼皮将它掩埋。

    不知是见花生怜,还是以花喻人,不管是哪种方之初都不想知道。他带她来的初衷是希望她重拾信心,想她明白人世间的快乐有很多,而不是自怜自哀,他揽着她肩膀速速离开。

    夜深了。他坐在椅子上垂目沉思,交叉的双手骨节突出无规律张合,身后的声音打破沉闷。

    “明天我想回家。”她望着回过头明显怔楞的人,接着说:“我想在家里过生日,把朋友叫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好比我们两个人孤零零地好。”

    他双眼一亮,发自内心的惊喜,“好啊。”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深秋的天灰沉沉,一地枯黄残叶。

    空气飘荡着烤肉香味。

    李幼龄的声音远远传来,“方之初,搬点柴火。”

    “听到了。”

    他被人拉住袖子,姜云生借力站起来,“我去吧。”她拍拍灰尘,替他抚平衣裳,温热的手若有若无触到他皮肤,他望着她嘴角含笑。

    “你去厨房把水果洗一洗。”

    “好。”

    方之初走了几步,他转过头,她在原地朝他招手。

    “等我。”他说。

    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目之所及,浓烟滚滚。

    他的舌头凝住了,冰凉从皮肤上溜过,耳边不再有噪声。

    他眼前不再是熊熊燃烧,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她站在阳光下面对他笑一笑,他才一晃眼,人就不见了。

    天上下起了小雪,冬天来了。

    生活似乎回归正常,仿佛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再提及。

    好人和坏人?

    方之初在黑板写下五个字,“同学们,今天,辩论题目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学生分成两派。

    正方:“当然是做好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关心别人,帮助有困难的人自己也会得到快乐,连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雷锋叔叔说过:我是人民的勤务员,自己辛苦点,多帮助人民做点好事,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乐。”

    反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做甚好事,当坏人又不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大奸大恶之人,他们为了个人利益,毁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一个朝代。等到东窗事发,虚假的忏悔,鳄鱼的眼泪就能免除罪孽,道什么君子回头为时不晚。”

    “可笑,可笑。代价如此小,不管不顾,他们曾经伤害过的人是怎样在痛苦中夜不成眠,辗转反侧。”

    正方:“俗话说:生活以痛吻我,我愿报之以歌;冤家宜解不宜结。”

    反方:“你是傻×吗?还是受虐狂?这是世上最恶心的话之一,你不去反抗,却愿意去歌颂这变tai、剥夺人智的话。”

    两方火yao味十足。

    直到下课铃响起,他们还沉浸其中,谁也不服谁。

    身处漩涡中心,迷失在暗色里,浑浑噩噩活着的方之初因为一句话,猛然惊醒。

    即便世俗不容,有违王法道义。

    方之初是痛醒的。被褥被冷汗浸湿,他左脚痉挛,稍微缓一会,弯腰按摩,麻痹感消失,他才按着疼痛的腹部起床倒了杯水。

    他放下杯子,窗外露出鱼肚白。

    方之初冲完澡,他穿上西装照镜打领带,短带围了一圈他停手不动。镜子里的人哭了,他突然注意到她不在了。

    学校大礼堂这边。

    校领导打了许多次电话,到后来,对方直接关机,他气的爆粗口。

    他冷静后,指使一人,“把洪老师叫来。”

    风呼呼的刮。

    洪城一眼便望见坐在江边的人。他走过去拍在他肩膀,坐下来递给他一根烟,“来,抽根烟。”他挡风点开火,两人就着寒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方之初:“你不回去复命,就不怕高老头发火。”光是想想他气得发疯抓脑袋,他就想笑。

    洪城:“管他呢。”

    他弹掉烟灰,组织好语言,才说:“方之初,这件事,大家都不想发生,你难受,我们心里也不好过。”他吸一口烟,重重吐气,“人要学会向前看,总是沉溺在过去,折磨的是自己。”

    方之初:“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抬脚碾碎烟蒂,“请你想象一下,如果是你,你会如何自处。”

    方之初:“你想象不出来的,因为事情没有发生,谁也无法确定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苦笑着,“我曾经也和你一样,自恃局外人,任何事好像看的十分透彻。可轮到自己,才清楚,语言,很苍白。”

    “什么都比上实际行动。”

    洪城听出话外音。他心脏剧烈跳动,控烟的手不受控地抖,有一种想法呼之欲出:“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扔掉吸到一半的香烟,抓紧他的胳膊,“方之初,别犯傻。老话怎么说来着……”他有些语无伦次,“以德报怨……冤家……”

    方之初听到后来,彻底炸毛,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说,似乎这样做才是观念正确。大家都会称赞你德才兼备,网络会发酵你报怨以德,当世典范。

    “我没疯,是你们有病。什么叫以德报怨,我不要虚伪、烂俗、毫无用处的话,轻描淡写将过错抹去。却不想,它的背后是一个人的人生,甚至……”他嗓音哽咽,“一个人的命。”

    洪城张了张嘴,他无法反驳,也找不出理由辩白。他的愧疚比任何时候来的强烈,那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于他尚且历历在目,犹如昨天,更何况他。

    “方之初,你别做傻事,她会难过。”

    “我……我也想活下去。可我的心告诉我,已经看不到未来了,怎么活也是一副躯壳。”他似笑非笑,反问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想她开开心心陪在我身边,看天看地,看世间一切美好。把快乐种在她心里,想让她知道,走出过往抬一脚就是春暖花开。

    这个人无药可救了。

    洪城怒吼,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她已经死了,你醒醒吧。她,死了。”

    他的话引来他更激烈的反抗,“她没死,她在这,在这,在这。”他指着头,胸口,土地,“她在我的回忆里,我的每一次呼吸里,真真切切。”

    他捂住气红的脸,泪水滑落,一字一句皆是虚妄:“今天,我系领带的时候,仿佛她还在我身边。”

    “但我知道,她不在了。”他的话随着风渐行渐远。

    洪城征征目视他的离去,他明白,他渴求的一线希望,也没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劝他,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行尸走肉活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小云下葬的那一天,徐莲给了他一本日记。临走前,她也告诉他,“别活在过去,人生那么漫长,找个好女孩,好好的过下去。”

    “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咳~咳~

    方之初闷声咳嗽,口中腥甜弥漫。

    他的病让他疼得死去活来,大半夜弯着腰跑到医院,急诊排队快到他的时候已经不疼了。他默默地走回家喝了一点热水,站在阳台上数着天际泛白。

    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六日,轰动一时的新禧案,终于开庭。由于原告被告情况特殊,影响恶劣,信息传播速度过快,高层决定尊重公众请求,现场直播。

    对广大不知情的群众来说,有什么比反目为仇、恩人变仇人。这么戏剧性的故事,来得有趣。

    审理来到尾声,镜头对着穿着素服的年轻女子。

    “我老公说有事出门一趟,不要等他了。临走时,他告诉我,不要任性耍小脾气,不要和孩子斗气,他不会说话听不懂。他还说,告诉孩子,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她一抽一抽地说话,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他分明,是在交代遗言。

    陪审团大概是见惯了生死,他们面无表情,冷漠的没有一丝人气。

    审判长:“被告方有什么要补充?”

    被告律师:“人是自私的,但他这种绝望是难以诠释。我没有他难受,但我会心疼他的难受。大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换成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原告律师:“审判长,被告这是在转移视角,与本案并无关联。”

    他的要求被驳回。

    被告律师:“既然做不到严以律己,那么,请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遭遇悲惨的人,横加指责。”

    被告律师:“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审判长:“被告,你有什么话说?”

    洪城他们紧张的看着他,屏气凝神,祈祷他,要想好了再说。

    方之初直截了当,“我,认罪。”

    全场哗然。

    这件案子的热度维持一个月便消无踪迹,大街小巷,人们有了新的热议话题。

    两年后。

    方之初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告别亲朋好友,在他们不舍的泪水中,跪在地上。

    他抬头,天气晴朗。

    玫瑰会结果吗?

    摘下来,它还会结果吗?

    轮回后,它还会结果吗?

    方之初..

    方之初…

    是谁?在叫我。

    他在混沌地睁开眼睛,她抱着大束的花,一身洁白的裙子,晚风掀起长发。

    分割线———

    他在日记写到:在驶向死亡的路途,有人相伴,和爱的人在一起,不算白走一遭。

    半个月后,新来的囚犯在墙上发现一行小字:十四年,唯有一死,方可解脱。

章节目录

剖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听她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听她说并收藏剖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