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的第三日,卫青带着平阳公主归宁,彼时皇太后病体沉疴,见女儿有了归宿,总算没了牵挂。

    皇太后撑着病体将女儿的手放到卫青手上,叮嘱道:“有些话哀家不该说,可为了哀家的女儿,哀家不得不说。你既娶了平阳便要好好待她,哪怕日后去了战场,也要多替她想想,不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平阳命苦,莫要让她再跟着你遭罪了!”

    卫青握着平阳的手,眼眶泛红:“太后放心,臣一定好好照顾公主,绝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有了他这句话,皇太后终于安心了,与他们一道用了午膳,午睡时突然晕厥过去,太医多番诊治无效,于傍晚崩于长秋殿,比前世多撑了两个月。

    御史大夫公孙弘代行丞相事,为太后治丧,天子素服举哀,内外皆哭,长安城内一片缟素,极尽哀思。

    葬礼结束后,卫子夫病倒了,刚办完一场婚礼,紧接着又是一场国丧,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刘彻刚失去母亲,心情不好,去看她时又不受待见,不想哄也不想吵,好赖都叫义妁看着,不再来了。

    国丧之后便是新年,这个新年过的极为冷清,未央宫里一切从简,长平侯府也清锅冷灶。

    新婚之夜的矛盾还未处理好,又赶上国丧,平阳公主便借为太后守孝为由,直接搬回了平阳侯府和儿子住,连新年都没回来过。

    直到过完冬至,百日孝期满了,卫青第一时间赶去了平阳侯府,想接平阳公主回家,平阳公主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领着他去桃林逛了逛。

    此时正值隆冬,气候干冷,桃林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的,卫青不大理解她的意思,觑着她的神情,不敢说话,只在身侧跟着,替她挡着枝丫。

    平阳逛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为了让太后安心,费心办了那么一场婚事,刚成亲就要为她老人家守孝,难为你了。”

    卫青听着这话感觉怪怪的,说道:“公主不必和臣客气,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

    “本宫知道你厚道,当初为圆太后心愿,逼你答应这门亲事,着实委屈你了!”

    平阳放眼望着这些光秃秃的枝丫,又道:“现在母后不在了,也不必再委屈你了,明日本宫会进宫奏请陛下,恩准咱们两人和离。”

    卫青侧目,惊讶地望着她:“公主要与臣和离?”

    “当日许下这门亲事实属无奈,还望将军见谅!”平阳回眸,颔首致歉。

    刚成亲就要和离?

    卫青懵了,说道:“公主,是不是可以再商议一下?”

    “没什么好商议的了”,平阳拢了拢身上斗篷,转身往回:“这门亲事你我都是被迫的,好在那日未饮合卺酒,不算礼成,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卫青愣在原地,看那湖蓝色的身影慢慢隐匿于苍凉寡淡的天色里,一颗心也跟着沉入了井底。

    她是那样的坚决,他连一丝挽留的余地也没有。

    以前他视她为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尊她,敬她,护她,比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他对她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而现在高高在上的公主已经成了他的妻子,更要好好对她才对,怎能轻易与她和离?况且他还答应过太后,哪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卫青快步追了上去,紧跟在平阳身侧:“公主,是不是臣哪里做的不好,公主说出来,臣可以改。”

    “没有”,平阳径直拐进了她的院子:“将军很好,是本宫配不上将军!”

    卫青:……

    望着她进入寝阁,卫青彻底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和离,却又不敢再去找她。

    女人都不是好惹,不管是刘陵还是公孙婵,都曾让他束手无策。以前他觉得平阳公主深明大义,应该与别人不同,可现在看来,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比她们更让人头疼。

    也不能去找陛下,陛下对他再好,也要分个亲疏远近,这门亲事虽然是他赐的,可若平阳公主真要和离,他未必不会同意,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向着自己的亲姐姐。

    想来想去,卫青只能进宫去找姐姐,当即转身出了平阳侯府,策马往未央宫的方向跑去。

    椒房殿内,卫子夫正在榻上吃着药膳,闻是卫青过来,也没有升座,直接就在寝殿内接见了。

    卫青看着姐姐的面色依旧不是很好,问道:“阿姐的病可好些了?”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只是这身上还是觉着没劲,也不妨事,不过是多养些时日罢了。”

    卫青瞥着床头矮几上堆着的一堆竹简,又说:“生了病就好好养着,这些东西等好了再看!”

    “如今这宫里里里外外都冷清的很,也没什么大事,我看这些,不过是消遣,无妨!”卫子夫看了他许久,又问:“我看你这头上都出汗了,这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有宫人递了帕子过来,卫青取过来在额头上轻轻擦了擦,又将帕子搁在几案上,端着茶水喝了两口,思量了半晌说:“阿姐,公主说要跟我和离!”

    这才成亲几天就要和离?

    卫子夫蹙额,望着卫青道:“为什么呀?你是不是惹着她了?”

    卫青低着头说:“今天我去平阳侯府接她,她突然就跟我说要和离,说什么这门亲事是被迫的,还说明儿个就去找陛下,我也不知道哪儿招她了。”

    忖度片刻,卫子夫大概明白了,自刘彻赐婚开始,平阳公主在婚事筹备上就没有前世热情,几乎没怎么管过,本想着是太后病重她没心情管这些,自己多操劳一些就是了,没往心里去,原来她是不想成这个亲。

    卫子夫睇着卫青说:“你打算怎么办?”

    卫青抬头道:“我想请阿姐帮我劝劝她。”

    卫子夫将药膳递给采薇,侧身靠着:“你想要我怎么劝?”

    卫青不说话,他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请阿姐出面,女人和女人总是好说话一些的。

    卫子夫又道:“你们上战场打仗都讲述知己知彼,公主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卫青沉默了,以前平阳公主没事还跟他聊两句心事,可是自从他当了大将军以后她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很少再同他说这些了。

    “连她心里怎么想的你都不知道,你喜欢她吗?”

    卫青想了想,然后点头,以前他不敢冒犯她,不敢想,更不敢承认,现在他们都成亲了,也没什么不敢的了。

    “那她知道吗?”卫子夫瞅着弟弟那张无边苦涩的脸。

    “应该…不知道…吧!”卫青讪讪,他从来没跟旁人说过。

    “你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你,还要让我去劝?”卫子夫忍不住嗔他:“我劝你们还是和离算了!”

    “阿姐!”卫青愁得狠,他也想跟平阳公主好好谈谈,可她铁了心的要和离,他能怎么办?!

    堂堂一个全军统帅,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竟被这点事弄得愁眉不展,卫子夫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先别急,回去把你喜欢她,不想和离的想法跟她说说,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了呢?”

    “就这么简单?”卫青心中忐忑。

    “不然呢?”卫子夫挑着眉头:“你以为是上战场打仗啊?”

    卫青哑然,这要是在战场上就好了!

    “你先把你的想法告诉她,看她怎么说,总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才能想法子应对!”

    “她要还是想和离怎么办?”卫青还是不放心。

    “放心吧,有我呢,既然让你成了这个亲,就不会轻易让你们和离的!”

    卫子夫喝着水,平阳公主是喜欢卫青,应该是卫青之前太固执,非要刘彻出面逼婚才肯答应,让她心里不痛快了,所以才会如此,把话说清楚想来是可以解决问题的。

    看他像个榆木脑袋,卫子夫又担心他把事情搞砸了,叮嘱道:“你既然和她成了亲,不能老像以前一样把她当公主供着,在外你们是君臣,在家就是夫妻,君臣有君臣的相处之道,夫妻也有夫妻的相处之道,要掌握好分寸。”

    卫青还发愁怎么去跟平阳公主说这些话,被姐姐这么一点拨,顿时醍醐灌顶,再想想成亲后与公主相处,隐约明白困扰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冬季日头短,卫青再回平阳侯府时已经是下午了,适逢平阳公主不小心打翻茶水烫了一下手腕,侍女们在准备给她上药,卫青赶紧上去帮忙。

    平阳说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让白露来就可以,不必劳烦将军了。”

    经常听旁人叫他将军,卫青之前还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听着确实有些别扭,他接过白露手里的药膏,在她身边坐下,坚持要帮她上药。

    乳白色的药膏在他的指尖化开,一点点的,均匀地抹在她的手腕上,烫伤的地方不大,约莫拇指大小,本来还有些灼热感,抹上了清凉的药膏,舒服了不少。

    抹了药,卫青又将她的衣袖一件件放下,避免受凉。

    待他弄完,平阳收回手说:“有劳将军了,要是没有别的事,将军请回吧,本宫想休息了。”

    “公主”,卫青望着她:“我们能不能不和离?”

    平阳垂眸,不肯应他。

    卫青说:“我答应了皇太后,要好好照顾你,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平阳起身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你不必当真,我这里这么多人照顾,不缺你一个。”

    “那不是权宜之计,是我的心里话”,卫青亦跟着她起身,继续说:“还有刚刚在桃林,我知道公主想念夷侯,我也想起他了,之前我答应过他,会好好保护你的。”

    “本宫是长公主,自有陛下护佑,不需要别人保护!”

    卫青走近,拉住她的手:“公主,我不是别人,我们已经成亲了。”

    “咱们俩成亲都是被迫的,你不必如此”,平阳将手抽回。

    被迫二字让卫青心里内疚,他默了一会儿说:“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愧对婵儿母子,也怕连累你,所以不敢答应这门亲事,现在我想好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咱们都一起面对。”

    平阳诧异,感觉他好像突然一下开窍了,她本是因为他之前的拒绝生气,这会儿听了他的解释,心里倒是好受些了。

    卫青又去拉她的手:“公主,原谅我好不好?”

    犹豫了片刻,平阳仍旧推开他:“本宫知道你是好人,娶了谁就会对谁好,可本宫不需要,本宫想嫁的是真心喜欢本宫,本宫也喜欢的人,少一样本宫都不嫁!”

    “公主还记得我初到公主府,帮公主照看逐月的事吗?”

    平阳不答,她记得有这回事,却不记得具体的,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时管事的要赶我走,是公主给了我机会,让我留下照顾逐月,才有了今天的卫青。”

    想了一会儿,卫青低下头说:“我一直记得逐月病好的那日公主骑在马上高兴地对我说让我留下来的样子,那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自那以后,我便一直想着,以后要娶一个像公主一样喜欢骑马,喜欢笑的女子,这样不管平日有多辛苦多累,有空和她一起去骑骑马,看着她笑一笑,就不觉得辛苦了。”

    或是为逐月的康复,又或是为自己能留下来,亦或是自己一个月的辛苦付出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认可,总之那天他真的很高兴,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

    听了他的话,平阳心里终于不再委屈了,她转过身执起他手:“想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可真难。”

    卫青握紧住她:“从前你是主,我是奴,你是君,我是臣,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从不敢奢望娶你,这些话我连想都不敢想,哪里还敢跟你说。”

    少时的懵懂因为身份的悬殊被他深埋在心底,直到后来遇到了公孙婵,她也爱骑马,爱笑,娶了她以后他已然知足,他本以为可以和公孙婵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可是苍天不仁,让公孙婵离他而去。

    他想,大概是老天为了补偿他,才让他娶公主的吧。

    平阳虽然抱怨过他不够勇敢,心里其实是理解他的。他一贯谨慎,宫里的明争暗斗,朝堂上的云谲波诡,内宅里的阴谋算计,战场上的马革裹尸,都和他息息相关,稍有不慎便等待他的便是万丈深渊,尤其他还有一个不怎么省心的皇后姐姐。

    她心疼地摸了摸他颓丧的脸,笑道:“那是以前,以后咱们就是夫妻了,同甘共苦,荣辱共担,以后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和你们卫家。”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他大抵是不信的,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卫青是相信的,有她这句话,他也放心了,唤了一声“来人”,便有侍女端了一壶酒和两只红绳连着的合卺进来,置于案上。

    卫青往合卺里添满酒,递给平阳一只:“这酒是我进宫找皇后要的,和成亲那日的一模一样,喝完酒我们就算礼成了,以后别再提和离的事了好不好?”

    平阳接过合卺酒,抬颌道:“我只保证这次不提了,以后提不提,还得看你的表现。”

    卫青终于笑了起来,举起合卺酒与她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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