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庆二十三年,六月。

    右相府凤家嫡女德安郡主与定国公府姚家嫡长孙大婚,京中的世家勋贵都前往定国公府贺喜。

    虽如今叫定国公府,但大家还是更习惯称其为老将军府,盖因现任定国公是去年刚卸任的姚老将军,人们叫习惯了,一时还没改得过来。

    姚老将军驻守边关数十年,四个儿子中三个儿子战死沙场,如今只剩了一个幺子在世,幺子年过半百,膝下亦只有一子,名叫姚朗之。

    与凤家联姻的,就是姚家的这根独苗苗。

    姚朗之虽出身武将之家,走的却是文官的路子,乃是去年新鲜出炉的状元郎,如今正在翰林院任职。

    他背靠将军府,现又多了一个右相做岳山,前程一片光明坦途。

    京中之人都在感叹,凤家前有一个女儿嫁了榜眼,如今又有一个女儿嫁了状元公,两门亲事放在一起,当真是羡煞旁人,一门两段佳话。

    婚礼当天,佳话本人凤婵音穿了婚服,戴了凤冠,坐在镜前,却不见一丝笑模样,她只觉得铜镜里的人陌生不已,一点都不像自己。

    冬棋也愣愣地看了许久,一脸震惊地对妆发娘子道:“一定要擦这么厚的粉、抹这么浓的腮红吗?这瞅着也不好看呀!”

    妆发娘子笑道:“姑娘不懂,新娘妆就是这样的,喜庆,吉利,会给夫家带来好运的。”

    凤婵音瞬间眉头一蹙,重复道:“你说这妆容的寓意是,给夫家带去好运?那我自己呢?”

    妆发娘子理所当然道:“自然也是好运连连,夫妇一体,夫家好了,姑娘还会差吗?”

    “卸了。”凤婵音不由分说道。

    妆发娘子笑容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冬棋立时就明白了凤婵音的心思,把妆发娘子挤去一旁,唤了冬琴冬画上前,重新给凤婵音上妆。

    “今天是我们姑娘的大喜之日,新娘子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打扮得跟个红桃子似的,算怎么回事?”

    她拔高声音道。

    妆发娘子为难地看了看喜婆,喜婆也不敢违逆凤婵音,只能禀到安氏跟前。

    安氏眼皮都没动一下,淡声道:“一切都听姑娘的。”

    “京中这些婚礼上的旧俗,也该改改了。”她对屋里的亲友官眷们道,“成亲嘛,最重要的就是让小两口高兴,我想,也没有哪个新郎官会喜欢一脸厚胭脂的新娘子。”

    蒋氏在一旁附和道:“二弟妹说得是,婵萱出嫁的时候,看到红艳艳的妆容,也是不乐意了好一阵。现在想想,我当初就该依着她的,孩子们的大喜之日,让她们高兴是最重要的。”

    老夫人听她们妯娌俩一唱一和的,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在场的其他人是来喝喜酒的,不是来拆台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也都附和地批判了一下落后的婚俗。

    凤婵音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美美的新娘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算是满意了些。

    冬棋盯着自家姑娘的脸左看右看,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可直到姚家接亲的人都到门口了,她也没想起来到底差了什么。

    凤婵音也听到了外面的锣鼓声,她对丫鬟们道:“你们都去前面领喜钱吧,冬棋留下就行了,等姚家的人过了二门,你们再回来不迟。”

    丫鬟们得了这句话,高兴不已,手拉着手嘻嘻哈哈地往前院去了。

    冬棋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容,终于想起来凤婵音身上差了什么——就是差了笑容。

    从醒来到现在,凤婵音都没笑过一次。

    明明昨天之前都还好好的,虽然知道嫁去姚家之后,自在日子就少了,可是她们一起筹划着未来的生活,凤婵音还是会时不时和她说说笑笑的。

    可是今天,她家姑娘的脸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不见一丝笑颜。

    “姑娘,你是不是后悔了?”冬棋问道,“若是后悔了,我们就不嫁了,和老爷夫人说实话吧,他们生气归生气,但一定会取消婚礼的。”

    凤婵音摇了摇头:“不是后悔,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可能和昨晚的梦有关。”

    她昨晚一直在做梦,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梦到她和冬棋在明月观的生活,梦到下山时被刺客追杀,梦到和明弈第一次相遇……

    然后她就再也没睡着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现着和明弈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们相处的时间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

    多到,凤婵音能想起无数个快乐的时刻。

    少到,那些快乐的时光转瞬间就消散了。

    凤婵音觉得自己是个坏姑娘,她好像……好像在惦记别人的丈夫。

    对,就是别人的丈夫。

    这个时候,明弈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怎么她以前就从来没发现,她对明弈抱着这样的心思呢?

    凤婵音懊恼地想。

    若是能早些发现,她一定会提前询问明弈是否有婚约在身,若是知道他早有婚约,她一定会离他远远的。

    这样,她就不会和他经常见面,她也就不会与他过分亲近。

    都怪明弈!

    凤婵音恨恨地想,真是一个没有分寸感的人!

    “盖上盖头吧。”她对冬棋道,“丫鬟们回来了。”

    不管明弈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会忘了他的。

    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定能体面释然地说出一句“好久不见”,把她在他面前丢的脸面找回来!

    申时末,姚家的接亲队伍接上新娘,从凤家返回老将军府。

    花轿刚出宣照坊,凤丞相就接到了一个不太让人高兴的消息:明弈已经抵达京城,此刻已经进了城门。

    “盯紧他。”凤丞相道,“他若是敢拦轿,就捆了手脚,扔出京城。”

    荆风领命而去。

    花轿里,凤婵音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她一把扯下盖头,捶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抱怨道:“这盖头也太厚实了,封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很想揭开轿帘,把头伸出去换换气,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只能先忍下来。

    她靠近窗口,对外面道:“到哪儿了?”

    “到东城主街了。”冬棋道。

    凤家和姚家同住东城,凤家在宣照坊,姚家在金鸣街,若是走最近的一条道,所需不过半个时辰。

    但成婚是一件高兴的事,自然是越热闹越好,越多人祝贺越好,故而花轿不会走最短的那条道,而是会选最远的一条路,绕上大半个东城再回到姚家。

    凤婵音听到冬棋的声音,奇怪道:“怎么是你在这儿?不是让你坐后面的马车跟着吗?这还有的走呢,你不嫌累啊?”

    “不累。”冬棋道,“外面好热闹呢,姑娘看不到,我替姑娘看着,等回去了,说给姑娘听。”

    “行吧,你喜欢看就看吧。”凤婵音随她去。

    其实不用冬棋说,凤婵音也能想象得到街上的热闹,她耳力好,街道两旁围观路人好奇的议论声,她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大多是一些人在感叹送亲队伍的气派,然后再问一句新郎官是谁家的,新娘又是哪家的。

    “这是哪家的送亲队伍?好生气派。”

    刚到京城的明弈也听到了这样的议论。

    他牵着马走在人群外围,随意地往喜庆的花轿队伍扫了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围观人群,只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新郎官和花轿顶,并没有看到花轿旁的冬棋。

    他心中有事,急着赶路,也没有什么心情观赏别人家的喜事,只觉得这家人很不会选时间,偏偏选在这时候出行,占了大半条街不说,还引来众人围观,害他都不能骑马前行,只能牵着马一步一挪地往前挤。

    “这你都不知道!”

    明弈正祈祷送亲队伍赶快过去时,旁边一个人夸张地回答之前那个人的问题道。

    “是姚、凤两家!那新郎官,就是姚老将军的独孙,姚翰林。”

    这明弈知道,刚才骑在马上的新郎官他也看见了,还认识,他与姚朗之是同一年入的国子监。

    没想到他出京两三个月,这姚朗之也成亲了。

    姚、凤两家。

    明弈在心里重复着路人刚才的话。

    姚,凤……

    凤?

    明弈心中一震!

    哪个凤?凤家的哪一个?

    这京城,有几户姓凤的人家?

    能与姚家结亲的,又能是哪个凤家?

    明弈脚步一顿,怔愣当场。

    “那新娘子,是凤家的嫡次女,凤二姑娘。”

    路人继续介绍道。

    明弈耳间轰鸣,额间一阵阵的刺痛。

    还是,来迟了吗?

    怎么会?

    他不可置信地想。

    怎么会这么快?

    就算两家年初就定下了亲事,可这才过去了不到四个月,这门婚事,未免也太仓促了。

    明弈一把甩开手中的缰绳,穿过人群,一边往回跑,一边往街道中心挤。

    他不信!

    他不信花轿里的人是凤婵音!

    他要亲眼看看!

    同一时刻,隐在人群中的凤家暗卫也开始动了,朝着明弈的方向围拢而来。

    但周围的人实在是多,明弈的举动又很突然,他们没能立即赶到明弈身侧。

    “唉唉唉,你这人怎么回事?”被挤到的人不满地抱怨道,“谁都想走近点看,可也有个先来后到呀,你这人也太无礼了!”

    明弈和暗卫们都不理这些人,一方一个劲地往前跑,一方一个劲地追着明弈而去,其间又撞到了好些人,人群中一阵骚动。

    只是街上本就吵吵嚷嚷的,这边的变故并没有引起前方花轿队伍的注意。

    半刻钟后,明弈终于重新看到了花轿的身影,也看到了隔着一段距离护在花轿之后的凤家人,打头的那人,正是凤卓谨。

    到这时,明弈都还在安慰自己,由凤卓谨相送,也并不表示,花轿里的人就一定是凤婵音,也有可能是凤家的其他女儿。

    直到看到了花轿旁的冬棋,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那顶华美喜庆的花轿,没再往前一步。

    终究,无缘。

    倒下之前,明弈心中只有这四个字。

    “有人晕倒了!”

    “哎哎,别挤了,有人晕倒了!”

    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出什么事了?”凤婵音听到呼喊声,趁机揭开一点轿帘,对冬棋道,“我似乎听到有人晕倒了,叫人去看看,顺便再派人维持一下秩序,别发生了踩踏。”

    冬棋哪能不知道她是想透透气,故意找由头多说说话?

    “是,姑娘。”她冲自家姑娘眨了眨眼,这才转身去查看发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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