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谭黎刚出书房，傅安便从廊柱后闪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她跟前。
少年湿润的眸子里盛满担忧，“你还好么？我那儿还有没用完的白芷散和乳香膏，我去拿给你——”
话音未落，谭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傅安。”她不敢攥得太紧，唯恐弄疼了他，只虚虛握着。
唤的这一声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又轻又软，像浸了蜜的银耳羹，甜得发腻。傅安耳尖倏地红了。
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着相触的肌理，傅安下意识要抽手，可挣了几下没挣脱，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她拽着。
“干嘛？”他别过脸嘟囔：“青天白日的……你不要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不好。”
谭黎倾身向前，鼻尖几乎要碰着他的。“公子答应了。”没头没脑地，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答……答应什么？”傅安结结巴巴，满面通红，甚至能滴出血来。
谭黎凑得更近了，带着薄茧的指尖悄悄勾住他袖中手指：“公子答应咱俩的婚事了。”
傅安瞬间瞪大了眼。
蓦地，不远处朱漆连廊上传来一声轻咳，宛若一道惊雷！傅琨抱臂立在廊柱旁，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俩。
傅安如遭雷击，猛地挣开谭黎的束缚，慌不择路地跑了。
直到惊慌失措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谭黎才收回视线，再转身时已然换上了平日那副恭顺神色，走到廊下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傅琨姐。”
“有些事儿主子不便出面，咱们做奴婢的，自然得多担待些。你受苦了。”
傅琨终于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她伸手拍了拍谭黎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谭黎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
“不过你记住，奴婢以忠立身，若是存了异心，别说主子发落，便是我，也得清理门户。”
“是，谭黎谨记。”她垂眸答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傅琨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温和模样。“傅安自小跳脱，难为这些年你一直念着他。”
谭黎睫毛轻轻颤了颤。“他很好。”
傅琨失笑，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那儿还有几瓶伤药，回头我叫他带给你。”
“多谢……二姐。”
傅琨勾了勾唇，“你还伤着，回去歇息吧。”
……
* 韶州 曲江县 梅关北城门
酉初三刻，城门已燃起篝火，橘红的火光在青石砖墙上跳动，将戍卒铁甲映得忽明忽暗。
城门口，排队入城的百姓只剩最后几对——挑柴担的农妇、牵瘦驴的货郎，以及一对驾着马车的男女。
女子身着粗布棉袍，腰间束带勒得紧实，戴着半旧的雪笠，阴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
戍卒队正——一个眉目冷峻的高挑妇人，按刀而立，目光如钩，从排队的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这对男女身上。她抬手示意，两名持戟女卒立刻横戟拦住去路。
“路引。”
璩纶从怀中取出一卷黄麻纸，双手递上。纸面粗粝，边缘磨损，看着像是常被翻检的旧物。
队正接过，指尖在朱砂印上摩挲了一下，眉头微蹙。
“端州来的？”鹰隼般的目光在文书与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是，年关了，带着夫郎回家探亲。”璩纶嗓音低沉，带着点荆南口音，却又混着古怪的腔调，像是刻意模仿又不甚熟练。
队正冷笑一声，突然将文书凑近篝火。火光透纸，映出纸背隐约的暗纹——
岭南道各州衙专用的掺南海硃砂的官印，此刻却泛出诡异的橘色，这是中原常见的胭脂色印泥。
这路引显然是拓印的赝品！
“桑皮纸，还是宣宁旧年的制式。”队正摩挲着文书边缘的压纹，抬起眼皮盯着璩纶，冷声问道：“今年九月新颁的过所一律改用藤纸，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璩纶心里一咯噔，没成想这守军倒是个硬茬，竟察觉了其中疏漏。她指节收紧，悄悄摸向暗藏袖中的薄刃——
见璩纶不说话，一旁低着头的水笙立马急吼吼地辩解，“阿姐明鉴！这路引原是八月就领了的，本想着中秋前就能到家，谁成想路上妻主染了风寒，路上修养耽搁了两个月……”说着就去掏包袱里的方子，“您看，这是医馆开的药方……”
“放肆！”队正斜睨了他一眼，“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腰间横刀铿然出鞘三寸：“伪造官文书，按律当杖九十！满口谎话，拒不认罪，罪加一等！”队正一声厉喝：“押去监牢，听候发落！”
就在璩纶准备动手时，城楼上传出一声清喝：“——且慢！”
一道黑漆札甲的高挑身影自城垛跃下，从三丈高的城墙落地竟无甚声响，足见此人功夫不俗。
札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来人掀开面甲，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如刀裁，眸若寒星。
众卒朝她行礼，“都尉。”
璩纶动作一顿，瞳孔骤缩——韶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瞿四娘！
瞿四娘在璩纶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忽地勾起。
蓦地，反手一巴掌抽在队正脸上，打得她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丝。“瞎了你的狗眼，连歹人贵人都分不清楚。”
队正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万死，有眼不识泰山，请贵人恕罪。”
瞿四娘瞥了她一眼，“自去领杖。”
“多年不见，璩大人风采依旧。”瞿四娘扫过她空荡荡的右臂，“这……？！何人竟敢伤得了你？！！”
璩纶不欲多说，“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见状，瞿四娘也不再多问，“城门下钥，随我去别院小酌一杯？”
“好。”
……
梅关别院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瞿四娘设下酒宴招待二人。
“你有口福了，这可是我亲手酿制的荔枝酒，尝尝。”说着，替她斟了满杯。
“当年匆匆一别，再见竟是十多年的光景，想想还真是令人唏嘘。”
她叹了口气，不禁感慨，“想我当年初来韶关，梅关古道都还没修葺……再看看现在，连驿站都换上了崭新的琉璃瓦。”
璩纶闷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滋味灼过喉咙。
“你乔装打扮成这副模样，莫非宫里又出了什么变故？”瞿四娘替她倒满酒，“咱们认识多年，你不妨给我透个底儿，我也好早做准备。”
“圣人恩典，允我出宫颐养天年。如今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罢了。”
瞿四娘微怔，“对你来说，这算是个好结果了。”梅花内卫，皇家鹰犬，哪里会有善始善终的。
“要是当年你也留在军中，如今不拘南衙北衙，多少也该是将军军衔。何苦……”
在璩纶不善的目光下，瞿四娘生生闭了嘴。她转了话锋，“还得多谢你举荐，我才能有今日。璩纶，敬你！”
“助你仕途高升。”璩纶回敬她。
“之后有何打算？”
“我已安了家，以后当然是安心过日子。”璩纶握住水笙的手，“还要劳烦你替我弄张路引。”
璩纶失笑，“久不问世事，对这些东西都生疏了，今日要不是遇见你，恐怕我又得蹲大牢了。”
“没问题。”瞿四娘爽朗一笑，“到哪儿去？”
“江州。劳烦了。”
“小事一桩。何日启程？”
“越快越好。”
“这么急？”瞿四娘一顿，“不如在这儿多呆些时日，咱们多年不见，理应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心领了。”璩纶婉拒，“年关将至，我答应家人要年底回家，总不好食言。路引之事，还要劳烦你操心，璩纶先行谢过。”
“你竟也同我这般生疏了。”瞿四娘闷了口酒，“放心，明儿一早保准替你办妥。”
“多谢。”
酒宴毕，璩纶领着水笙回了客房。瞿四娘安排的房间自是无处不好，水笙自入席到现在一字未发，闷着头倒头就睡。
璩纶搭上他的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
“赶路太累了，我现在只想休息。”
水笙脑子一片浆糊，饶是他再笨，经历这一遭，他也知道自己和她身份上的云泥之别。
能跟达官显贵相谈甚欢的人，真的能接受草莽出身的他吗？
自遇见她开始，他的信心便一再受挫，一开始逼着她做自己的压寨娘子，后来又缠着她想嫁给她做夫郎，现在更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私奔……她心里会怎么想他？
水笙捂着脑袋，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越想，心里越是委屈，越是难受。
璩纶只手将人捞出来，熊抱似的箍着他，水笙倔强地别过脸去，侧着头不肯让她瞧正脸，却在被她拥入怀中的瞬间溃不成军。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像只受了伤却独自舔舐伤口的家犬。
耳边依稀传来几声啜泣，璩纶抚上他宽厚的脊背，感受到他压抑的抽泣震动着胸腔。“跟我说说话。”
水笙不语。
“说话。”她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覆上了阴影，显出几分稚气的脆弱。
水笙扭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
“转过来。”她命令道。璩纶单手扣住水笙的后颈，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
她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他泛红的耳垂：“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属于梅花内卫的威压。
“我最后说一次。”粗粝的拇指抚过他大敞的脖颈，声音却冷若冰霜，“转过来。”
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强势震住，水笙下意识转头，却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浑身僵硬——烛火映照下，璩纶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暗潮。
水笙呼吸一滞。
此刻的璩纶仿佛撕去了所有伪装，强势、霸道而凌厉。可这一次，他却不再觉得害怕。
他抬手攥住她的衣襟，力道大得将布料都揉皱。水笙仰起脸，“你凭什么命令我？”声音还带着哽咽，眼神却倔得像头小兽。
“凭什么？”璩纶眉眼一弯，停留在脖颈的手爬上下颌、唇角，最终抚上他的眉眼，替他抹去眼角的泪珠，“凭我是你的妻主。”
这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水笙心里某个闸门。他猛地扑上去咬住她，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在脸颊上留下一个不大明显的牙印。
“你混蛋！”他含混地骂着，却把整个人都嵌进她怀里，“我讨厌死你了！”
璩纶任由他撕咬，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脑勺。
“你以前……”水笙大着胆子问出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璩纶愣住。
“喜欢？”她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字眼。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几分近乎冷酷的清明。“我不需要。”
水笙气息一沉：“那我呢？！！！”
“你……”璩纶遮住他满含期待的眼，“你是唯一的……例外。”更是她再也割舍不掉的牵挂。
“睡吧。”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却收紧了环抱的手臂，“明日还要赶路。”
“敷衍！”这回答水笙不甚满意，哼了一声就要挣扎着逃离她的怀抱。可某人气力强悍，手臂如铁箍一般，困得他动弹不得。
“许暨！！你敷衍我！！”他气恼地抬头，正对上璩纶似笑非笑的眼。
“松开！”他作势要咬她。
璩纶非但不松，反而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警告道：“再乱动，明日你就别想下榻。”指尖威胁性地在他腰间一掐。
水笙顿时僵住。他太熟悉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上次在客栈，他就是因为不听话，被这女人按在膝上教训到哭红了眼才罢休。
“你！你！你就会欺负人！”他耳尖通红，声音却弱了几分。
“嗯，就欺负你。”璩纶低头在他发顶落下一吻，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你是我夫，不欺负你欺负谁？”
水笙还想反驳，却被她突然收紧的手臂勒得闷哼一声。最终只能不甘心地在她颈窝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外间朔风呼嚎，而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个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融成一个分不开的影子。
……
少年湿润的眸子里盛满担忧，“你还好么？我那儿还有没用完的白芷散和乳香膏，我去拿给你——”
话音未落，谭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傅安。”她不敢攥得太紧，唯恐弄疼了他，只虚虛握着。
唤的这一声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又轻又软，像浸了蜜的银耳羹，甜得发腻。傅安耳尖倏地红了。
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着相触的肌理，傅安下意识要抽手，可挣了几下没挣脱，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她拽着。
“干嘛？”他别过脸嘟囔：“青天白日的……你不要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不好。”
谭黎倾身向前，鼻尖几乎要碰着他的。“公子答应了。”没头没脑地，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答……答应什么？”傅安结结巴巴，满面通红，甚至能滴出血来。
谭黎凑得更近了，带着薄茧的指尖悄悄勾住他袖中手指：“公子答应咱俩的婚事了。”
傅安瞬间瞪大了眼。
蓦地，不远处朱漆连廊上传来一声轻咳，宛若一道惊雷！傅琨抱臂立在廊柱旁，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俩。
傅安如遭雷击，猛地挣开谭黎的束缚，慌不择路地跑了。
直到惊慌失措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谭黎才收回视线，再转身时已然换上了平日那副恭顺神色，走到廊下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傅琨姐。”
“有些事儿主子不便出面，咱们做奴婢的，自然得多担待些。你受苦了。”
傅琨终于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她伸手拍了拍谭黎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谭黎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
“不过你记住，奴婢以忠立身，若是存了异心，别说主子发落，便是我，也得清理门户。”
“是，谭黎谨记。”她垂眸答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傅琨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温和模样。“傅安自小跳脱，难为这些年你一直念着他。”
谭黎睫毛轻轻颤了颤。“他很好。”
傅琨失笑，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那儿还有几瓶伤药，回头我叫他带给你。”
“多谢……二姐。”
傅琨勾了勾唇，“你还伤着，回去歇息吧。”
……
* 韶州 曲江县 梅关北城门
酉初三刻，城门已燃起篝火，橘红的火光在青石砖墙上跳动，将戍卒铁甲映得忽明忽暗。
城门口，排队入城的百姓只剩最后几对——挑柴担的农妇、牵瘦驴的货郎，以及一对驾着马车的男女。
女子身着粗布棉袍，腰间束带勒得紧实，戴着半旧的雪笠，阴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
戍卒队正——一个眉目冷峻的高挑妇人，按刀而立，目光如钩，从排队的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这对男女身上。她抬手示意，两名持戟女卒立刻横戟拦住去路。
“路引。”
璩纶从怀中取出一卷黄麻纸，双手递上。纸面粗粝，边缘磨损，看着像是常被翻检的旧物。
队正接过，指尖在朱砂印上摩挲了一下，眉头微蹙。
“端州来的？”鹰隼般的目光在文书与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是，年关了，带着夫郎回家探亲。”璩纶嗓音低沉，带着点荆南口音，却又混着古怪的腔调，像是刻意模仿又不甚熟练。
队正冷笑一声，突然将文书凑近篝火。火光透纸，映出纸背隐约的暗纹——
岭南道各州衙专用的掺南海硃砂的官印，此刻却泛出诡异的橘色，这是中原常见的胭脂色印泥。
这路引显然是拓印的赝品！
“桑皮纸，还是宣宁旧年的制式。”队正摩挲着文书边缘的压纹，抬起眼皮盯着璩纶，冷声问道：“今年九月新颁的过所一律改用藤纸，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璩纶心里一咯噔，没成想这守军倒是个硬茬，竟察觉了其中疏漏。她指节收紧，悄悄摸向暗藏袖中的薄刃——
见璩纶不说话，一旁低着头的水笙立马急吼吼地辩解，“阿姐明鉴！这路引原是八月就领了的，本想着中秋前就能到家，谁成想路上妻主染了风寒，路上修养耽搁了两个月……”说着就去掏包袱里的方子，“您看，这是医馆开的药方……”
“放肆！”队正斜睨了他一眼，“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腰间横刀铿然出鞘三寸：“伪造官文书，按律当杖九十！满口谎话，拒不认罪，罪加一等！”队正一声厉喝：“押去监牢，听候发落！”
就在璩纶准备动手时，城楼上传出一声清喝：“——且慢！”
一道黑漆札甲的高挑身影自城垛跃下，从三丈高的城墙落地竟无甚声响，足见此人功夫不俗。
札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来人掀开面甲，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如刀裁，眸若寒星。
众卒朝她行礼，“都尉。”
璩纶动作一顿，瞳孔骤缩——韶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瞿四娘！
瞿四娘在璩纶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忽地勾起。
蓦地，反手一巴掌抽在队正脸上，打得她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丝。“瞎了你的狗眼，连歹人贵人都分不清楚。”
队正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万死，有眼不识泰山，请贵人恕罪。”
瞿四娘瞥了她一眼，“自去领杖。”
“多年不见，璩大人风采依旧。”瞿四娘扫过她空荡荡的右臂，“这……？！何人竟敢伤得了你？！！”
璩纶不欲多说，“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见状，瞿四娘也不再多问，“城门下钥，随我去别院小酌一杯？”
“好。”
……
梅关别院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瞿四娘设下酒宴招待二人。
“你有口福了，这可是我亲手酿制的荔枝酒，尝尝。”说着，替她斟了满杯。
“当年匆匆一别，再见竟是十多年的光景，想想还真是令人唏嘘。”
她叹了口气，不禁感慨，“想我当年初来韶关，梅关古道都还没修葺……再看看现在，连驿站都换上了崭新的琉璃瓦。”
璩纶闷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滋味灼过喉咙。
“你乔装打扮成这副模样，莫非宫里又出了什么变故？”瞿四娘替她倒满酒，“咱们认识多年，你不妨给我透个底儿，我也好早做准备。”
“圣人恩典，允我出宫颐养天年。如今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罢了。”
瞿四娘微怔，“对你来说，这算是个好结果了。”梅花内卫，皇家鹰犬，哪里会有善始善终的。
“要是当年你也留在军中，如今不拘南衙北衙，多少也该是将军军衔。何苦……”
在璩纶不善的目光下，瞿四娘生生闭了嘴。她转了话锋，“还得多谢你举荐，我才能有今日。璩纶，敬你！”
“助你仕途高升。”璩纶回敬她。
“之后有何打算？”
“我已安了家，以后当然是安心过日子。”璩纶握住水笙的手，“还要劳烦你替我弄张路引。”
璩纶失笑，“久不问世事，对这些东西都生疏了，今日要不是遇见你，恐怕我又得蹲大牢了。”
“没问题。”瞿四娘爽朗一笑，“到哪儿去？”
“江州。劳烦了。”
“小事一桩。何日启程？”
“越快越好。”
“这么急？”瞿四娘一顿，“不如在这儿多呆些时日，咱们多年不见，理应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心领了。”璩纶婉拒，“年关将至，我答应家人要年底回家，总不好食言。路引之事，还要劳烦你操心，璩纶先行谢过。”
“你竟也同我这般生疏了。”瞿四娘闷了口酒，“放心，明儿一早保准替你办妥。”
“多谢。”
酒宴毕，璩纶领着水笙回了客房。瞿四娘安排的房间自是无处不好，水笙自入席到现在一字未发，闷着头倒头就睡。
璩纶搭上他的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
“赶路太累了，我现在只想休息。”
水笙脑子一片浆糊，饶是他再笨，经历这一遭，他也知道自己和她身份上的云泥之别。
能跟达官显贵相谈甚欢的人，真的能接受草莽出身的他吗？
自遇见她开始，他的信心便一再受挫，一开始逼着她做自己的压寨娘子，后来又缠着她想嫁给她做夫郎，现在更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私奔……她心里会怎么想他？
水笙捂着脑袋，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越想，心里越是委屈，越是难受。
璩纶只手将人捞出来，熊抱似的箍着他，水笙倔强地别过脸去，侧着头不肯让她瞧正脸，却在被她拥入怀中的瞬间溃不成军。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像只受了伤却独自舔舐伤口的家犬。
耳边依稀传来几声啜泣，璩纶抚上他宽厚的脊背，感受到他压抑的抽泣震动着胸腔。“跟我说说话。”
水笙不语。
“说话。”她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覆上了阴影，显出几分稚气的脆弱。
水笙扭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
“转过来。”她命令道。璩纶单手扣住水笙的后颈，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
她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他泛红的耳垂：“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属于梅花内卫的威压。
“我最后说一次。”粗粝的拇指抚过他大敞的脖颈，声音却冷若冰霜，“转过来。”
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强势震住，水笙下意识转头，却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浑身僵硬——烛火映照下，璩纶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暗潮。
水笙呼吸一滞。
此刻的璩纶仿佛撕去了所有伪装，强势、霸道而凌厉。可这一次，他却不再觉得害怕。
他抬手攥住她的衣襟，力道大得将布料都揉皱。水笙仰起脸，“你凭什么命令我？”声音还带着哽咽，眼神却倔得像头小兽。
“凭什么？”璩纶眉眼一弯，停留在脖颈的手爬上下颌、唇角，最终抚上他的眉眼，替他抹去眼角的泪珠，“凭我是你的妻主。”
这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水笙心里某个闸门。他猛地扑上去咬住她，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在脸颊上留下一个不大明显的牙印。
“你混蛋！”他含混地骂着，却把整个人都嵌进她怀里，“我讨厌死你了！”
璩纶任由他撕咬，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脑勺。
“你以前……”水笙大着胆子问出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璩纶愣住。
“喜欢？”她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字眼。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几分近乎冷酷的清明。“我不需要。”
水笙气息一沉：“那我呢？！！！”
“你……”璩纶遮住他满含期待的眼，“你是唯一的……例外。”更是她再也割舍不掉的牵挂。
“睡吧。”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却收紧了环抱的手臂，“明日还要赶路。”
“敷衍！”这回答水笙不甚满意，哼了一声就要挣扎着逃离她的怀抱。可某人气力强悍，手臂如铁箍一般，困得他动弹不得。
“许暨！！你敷衍我！！”他气恼地抬头，正对上璩纶似笑非笑的眼。
“松开！”他作势要咬她。
璩纶非但不松，反而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警告道：“再乱动，明日你就别想下榻。”指尖威胁性地在他腰间一掐。
水笙顿时僵住。他太熟悉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上次在客栈，他就是因为不听话，被这女人按在膝上教训到哭红了眼才罢休。
“你！你！你就会欺负人！”他耳尖通红，声音却弱了几分。
“嗯，就欺负你。”璩纶低头在他发顶落下一吻，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你是我夫，不欺负你欺负谁？”
水笙还想反驳，却被她突然收紧的手臂勒得闷哼一声。最终只能不甘心地在她颈窝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外间朔风呼嚎，而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个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融成一个分不开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