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奉命监察礼仪，尔等不得阻挡！”
随着来人一声令喝，守门的宫人们躬身碎步退下。
只见苏沅芷一身女官妆束，身穿正六品尚宫局司仗青色补服，胸前绣着白鹏补子，衣袍下摆光彩流转。她头戴乌纱帽，帽翼坠着两根珠玉流苏，妆容精致，眼里载着掩不住的轻蔑。
苏沅芷在宫中供职于司仗司，专管宫中礼制、仪仗事宜，手下豢养着一队专事护卫与仪仗的女兵——虽说她自己不会半分武艺，单凭着这身官袍，平日里在后宫也是恣意横行霸道。
这日，趁着温念外出之际，苏沅芷带着一名身形壮硕的婢女，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户部衙门，只为堵苏绾一人。
那婢女一身宫制襦裙，双臂交叉立在门边。其人虎背熊腰，肌肉轮廓透过薄布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绷裂衣衫。与其说是侍女，倒不如称作护卫更加贴切。
苏沅芷一踏进屋，眼尾余光飞快一扫，见苏绾低眉顺目地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缝制嫁衣，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啧啧，堂堂阁部夫人，竟沦落到亲手做针线活儿，怪可怜见儿的。”
她佯作无意瞥了一眼苏绾手中的嫁衣，冷嗤一声：“你还真以为能风风光光嫁出去？天真。没有本官点头，你连嫁与不嫁的资格都没有！”
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后宫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每一个字，都像藏着锋利的刺刀，直戳人肺腑。
苏绾抬眸扫了来人一眼，指尖一转，随手将针线收回绣囊，声音懒散而冷淡：“我当是谁在外头大呼小叫，原来是你啊，苏沅芷。”
她盯着苏沅芷打量了片刻，忽而掩袂一笑：“你披着这一身青皮，活脱脱像个掐着嗓子叫卖的牙婆，仿佛不经你的手，姑娘们就嫁不出去似的。”
苏绾慢悠悠仰起头，眼神轻蔑且鄙夷：“不过区区芝麻大的官职，竟敢越俎代庖，管起阁部之事。苏沅芷，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苏沅芷闻言，冷哼一声：“你别以为攀上了温侍郎，就真成了金枝玉叶。野鸡终归是野鸡，穿上凤袍也改不了贱骨头。”
说着，她跬步上前，腰间青色补服随之荡动，悬挂的玉佩叮当作响，声音尖锐刺耳。
苏沅芷微微俯身，眼中闪着森寒恶意：“本官奉皇后懿旨，掌管后宫礼仪。你若想嫁入皇宫，须得经过司仗核验——凡有过往不检、通奸污秽之事，一律逐出宫门。”
她声音压低，宛若毒蛇吐信，字字冷厉：“你的那些丑事，本官最清楚不过。苏绾，你，可懂？”
苏绾倚着案几，纤长手指拂过袖口，慢条斯理地扫去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声音温柔得几乎带笑：“苏沅芷，你好歹挂着朝廷诰命的名头，怎的言行举止倒跟市井泼妇一般，张口闭口地叫嚣撒野？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与人通奸了？说话总得讲点证据吧。”
苏沅芷脸色倏然一变，咬牙骂道：“去年纳征那日，是你和奸夫将军联手陷害我，毁我容貌，逼我离家！这笔血账，我今日非要讨回来！你就是个肮脏的娼妇！”
“是啊，我是娼妇。”苏绾冷冷打断她。
她眸色一沉，“可我这娼妇，温如初抢着要，太后点了头，圣上准了旨。而苏沅芷你呢？你在宫里辛苦熬了大半年，熬来熬去，只熬了个小小正六品司仗女官，掌着无足轻重的仪仗队，还得随时向上司磕头陪笑。”
她慢慢挑眉，“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摆谱？我如今是五品东阁大学士温如初的诰命夫人。你呢？不过是个出不得头的小官奴才。你算什么东西？”
每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苏沅芷脸上。苏沅芷气得浑身发抖，指节攥得咯吱作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苏绾不紧不慢站起身，裙摆在地砖拂出细碎声响。她步步逼近苏沅芷，嗓音轻柔得像耳畔呢喃：“我本就是娼妇，那又如何？我不仅与京卫指挥使通奸，还与贵妃身边的御医秦欢纠缠不清，就连皇帝的亲侄子萧染，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呢。”
她微微一笑，眼中寒光流转：“可你又能奈我何？你没有证据！你这个无能的废物，自始至终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苏沅芷气得脸色青白交错，胸膛剧烈起伏，被苏绾的话一寸寸刺得理智全失。她咬紧牙关，抬手就要狠狠甩苏绾一巴掌。
“贱人，跟我装什么清高！”
掌风破空而来，眼见就要落在苏绾脸颊。
几乎同时，春蝉身影一闪，精准扯住了苏沅芷的手腕，力道之大，逼得苏沅芷闷哼一声，连退半步。
春蝉冷声道：“敢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休怪我不客气！”
苏沅芷吃痛，脸色更加难看，身后婢女见状，伸手扶住苏沅芷，谨慎护着主子。
苏绾将嫁衣放好，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如深潭：“苏沅芷，宫里的规矩，你比我更清楚。身为女官，擅闯户部衙门，还敢动手伤人，是何罪责？”
她嘴角微勾，“只需我一句话送到太后跟前，便能叫你摘了诰命，贬为庶人，逐出宫门。你说，这笔账，值不值得？”
苏沅芷脸色铁青，她万万没料到，苏绾竟也藏了能人护身，让她一时骑虎难下。
“你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胸中怒火翻涌，眼神阴鸷，素手一扬。
“浣碧，给我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那婢女名唤浣碧，最擅长拳脚功夫。原本是热河一带土匪窝里长大的烧火丫头，因年岁渐长，又不想配给匪徒，这才从良，后来被苏沅芷在黑市里花重金买下。
浣碧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恶狠狠地扑上前来，抬手就要给苏绾一个下马威。
无霜大惊，急忙迎上去想要阻拦，“你敢——”
殊不知浣碧是个练家子，浑身腱子肉。粗壮手肘向后一杵，肘尖正搥中无霜面首，将她结结实实击倒在地，一时半刻爬不起身。
“住手！”旁边春蝉晚了半步，手腕一抖，腰间银链破空而出，啪地抽向浣碧，逼得她连退两步。
浣碧怒极反扑，春蝉鞭影翻飞。屋子里狭窄，两人打得鸡飞狗跳，撞翻了案几，踢散了绣绷，倾覆了烛台。
两人交手过猛，纷纷撞出门外，双双滚入天井院落，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好奇的宫人们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
屋内一片死寂。
苏绾俯身扶起无霜，“霜儿，你可还好？”
无霜鼻腔被那一肘击重创，两道殷红鼻血蜿蜒而下。她用袖口胡乱一抹，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小姐不必担心。”
苏绾掏出丝巾，一下一下，轻柔地擦拭着无霜唇边的血痕。动作极轻，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小兽。心如刀绞，恨不得替无霜挨那一杵。
忽听苏沅芷寒声一笑，“贱人，咱们的旧账，是时候一并清算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玉如意，趁苏绾低头之际，向她额顶大力挥击！
阵风袭来，苏绾只觉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刺痛，一道凉气瞬间贯穿颅顶。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怔愣地望向苏沅芷。
时间停下匆忙的脚步。
疼痛并不立刻袭来，反倒充斥着无边无际的麻木，与彻头彻尾的寒凉，像被雪兽利齿贯顶，将半边身子撕扯啃啮，唯余一点点意识，在茫茫暗夜苟延残喘。
大约过了一瞬间，又或是一万年。
头顶一股暖流涌出，顺着额角流淌而下，掠过挺翘的鼻梁，滴入微张的樱唇，带着浓重的腥甜，又沿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落在石榴红的裙摆，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耳边流进丝丝缕缕细语，如风声虫鸣，又似是无霜撕心裂肺的惊叫。
“小姐——”
无霜顾不得自己的痛楚，颤抖双手，揪着苏绾的绢帕，不断擦拭血迹。雪白绢帕很快被鲜血染透，变作一块血色风帛，触目惊心。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恶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无霜悲愤欲绝，声音都在发颤。
苏沅芷肆无忌惮地笑了：“就打你了，怎么着？有本事你去告我啊。”
无霜小脸煞白，气得浑身发抖，正欲上前理论，却被苏绾轻轻拉住，“算了，我没事。”
无霜咬紧嘴唇，眼里满是不甘与疑惑。她看着苏绾，几乎要哭出来。
苏绾反手按了按她的手腕，眼中闪烁着一抹笃定与从容，似在无声告诉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必着急。
她缓缓抬眸，螓首微仰。头顶那道细小伤痕，藏在额发之下，看着并不明显，光影中隐隐透出一丝殷红。
苏绾随手将血迹斑斑的帕子扔到一旁，长身而起，姿态闲雅如初。
“想同我算旧账？”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冷，“甚好。”
她垂眸拨了拨额前散乱的青丝，眉眼间藏着一股沉沉怒意。
“自我八岁进苏家门，十年来受尽你的欺辱，咱们便一笔一笔地算清楚。”苏绾微微一笑，唇角冷冷勾起。
“那年腊八，你推我落河，事后却谎称手滑；第二年端午节，捉弄我坠马，差点摔断脊骨；还有某年中秋，你让人偷换灯油，欲置我于火海之中活活烧死……”
她声音淡淡，不急不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可怖，字字诛心。
屋中空气凝固，连苏沅芷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你过笄礼之时，谎称首饰被盗，召集阖族亲眷，大肆搜查，最后在我房里找到你预先放置的首饰，你据此诬蔑我为盗贼，导致我被母亲卖给行院……”
“住嘴！”苏沅芷怒喝，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想回忆。
若非那次错误行动，苏绾也不会遇见温如初，也就没有而今的侍宠而骄。
苏绾嘴角上扬，“这就听不下去了？我可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她眨了眨星眸，故作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你怕听见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你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的痛。”
苏绾剪着双手，引领遥远回忆，“你认识他，本在我之前。他十九岁状元及第，十六岁的你芳心暗许。”
“你费尽心思吸引他的注意，刻意装扮成卖花姑娘，站在桥头沽酒卖花，淋一身杏花湿雨，活像只落汤鸡。而他从桥上翩然走过，连一眼都没看过你。”
“你得知他学佛，假模假式尾随他去大慈恩寺，扮作香客虔诚求签，谎称自己有意皈依佛门，结果被大和尚看破你的拙劣谎言，拿扫帚将你赶出庙门。”
苏绾垂眸，莞尔一笑，“这还不够，他才高八斗，乃登科状元。你担心自己配不上他，秉烛苦读诗书礼易，附庸风雅，学人家写‘薛涛笺’，妄图在‘花灯会’以文会友。那帖子送是送出去了，然而由于诗文太差，连人家筛选家丁都看不懂，直接付之一炬，真真是笑死个人。”
“不许再说，我要撕烂你的嘴。”苏沅芷脸色铁青，眼睛睁得大大，恨不得掐死苏绾。
苏绾笑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筹谋划策许多年，最后他上门求娶的人却是我，你说气不气人？”
“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三，正是去年纳征的日子。他想早点娶我过门，特意恳求圣上，如今还剩不到十天。”
“即便如此，他仍旧急着娶我，恨不得今晚就与我春宵一刻。”
“剩下你独自一人怎么办？阅川付之东流，唯有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哦哦，有件事差点忘了说。”
苏绾星眸一转，“你可知道，母亲是如何说服他，让他不遗余力上本启奏，要将你送给西藏吐蕃土司当秀女？”
“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嫁他，母亲只好拿你当替代品，谁知他根本瞧不上眼，直言西藏土司才配得上你呢。可惜啊，你忒不争气，连土司也嫌弃你貌丑，白送给他都不要，又被原封退回。”
“你还道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从热河将你捞了出来，给你一个六品小官做？我来告诉你吧，温侍郎跟我闹别扭，自己一气之下撕毁婚约。可他扭捏了半年多，实在放不下我，又死乞白赖求我回心转意。”
“你说，他贱不贱？”
句句戳人肺腑，直气得苏沅芷拍案而起，“贱人少说废话，找打。”说着，手里又重新举起了玉如意。
苏绾冷静喝止：“慢着。”
“先前这一夯，念在你是家姐的份上，手头不知深浅，我不与你追究。”
她眼神一凛，声色俱厉：“你敢再动我一下，我便告诉温侍郎，说你心怀妒恨，不满我嫁给他，百般羞辱，欲刮花我的脸，毁我容貌。届时告上御前，咱们玉石俱焚，谁也讨不到好处。”
“到时候，看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一语直击要害，令苏沅芷怒火中烧。自小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她何曾受过如此憋屈？
“娼妇！少在这儿吓唬人！我苏沅芷，堂堂六品司仗，还怕了你不成？”
说完，苏沅芷扑向苏绾，欲故技重施，再给她致命一击。玉手扬起，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了。
不对劲，此处有诈。
只见苏绾笑意盈盈，柔声道：“来啊，打啊，我任你打。”
那副矫揉造作模样，分明是在引诱她出手。
苏沅芷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差点上了贱人的当。若此时再动手，苏绾必定翻脸倒打一耙，将她告到御前，她的司仗诰命休想保得住。
好险。
她思忖半晌，决定不给苏绾作恶的机会，方为明智之举。况且，先头不是已经打过她吗？这口气也已经出了，没必要铤而走险。她咬着牙，强忍着怒气收回了手。
“娼妇，别得意太早！”苏沅芷恨声道：“在这紫禁城里，凭我司仗一职，想怎么折磨你都行，教你生不如死，十天时间绰绰有余。”
她恶狠狠地瞪了苏绾一眼，自知理亏，偏又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恨得发狂，朝门外厉声喊道：“浣碧，咱们走！”
天井院中，浣碧正与春蝉厮打得难分难解，听到主子呼喝，急忙挥开春蝉，一边抵挡一边跌跌撞撞退了回来。
苏沅芷顾不得形象，带着浣碧匆匆逃出户部衙门。她衣冠不整，发髻歪斜，步履踉跄，哪里还有半分端庄女官的模样？连带着浣碧也满身尘土，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身后，宫人们默契地悄无声息地阖上角门，将这一场闹剧彻底隔绝于门外。
闺房里沉香气息纠缦。
无霜瘫坐在地，半边脸青肿，嘴角挂着血，显然是方才浣碧动手时吃了亏。苏绾则靠在案边，一手扶着额头，指缝间渗出殷红血迹，发丝被鲜血黏连着，整个人面色苍白，却依然挺直了背脊。
“小姐！”春蝉大惊失色。
苏绾眼底一片冷静，“无妨，一点小伤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指尖却因疼痛微微颤抖，缝制未完工的嫁衣散落一旁，金丝在血光下熠熠生辉，映得人心头发寒。
春蝉心疼道：“我去请太医！”
苏绾拦住了她，“不用惊动外人。春蝉，你叫宫人准备轿辇，我要亲自走一趟后宫内殿。她们不允许的话，你就说‘人命关天，哪个不要命的敢拦挡’，自然无人敢管。”
春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小姐，是要……”
“正是。”苏绾声音低柔，字字如钉，“苏沅芷敢伤我，就得付出代价。今日这伤，不白挨。”
她转头看向无霜，“霜儿，你还能动吗？”
无霜脸色苍白，强撑着站起身，咬牙道：“小姐放心，霜儿还撑得住。”
苏绾点了点头，吩咐春蝉道：“帮我换件干净衣裳，再稍作掩饰，让伤势看上去更严重些。”
春蝉应声去取衣裳，动作飞快。
苏绾理了理垂散的发丝，目光冰冷而笃定。她原本就需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拜访贵妃，与秦欢搭上线。如今正好，受伤、告状，反击，一举三得。
至于苏沅芷，既然她敢出手，注定要成为她计划中的第一枚弃子。
半个时辰后，一顶素雅的小轿悄然自户部衙门出发，朝着宫城深处行去。
随着来人一声令喝，守门的宫人们躬身碎步退下。
只见苏沅芷一身女官妆束，身穿正六品尚宫局司仗青色补服，胸前绣着白鹏补子，衣袍下摆光彩流转。她头戴乌纱帽，帽翼坠着两根珠玉流苏，妆容精致，眼里载着掩不住的轻蔑。
苏沅芷在宫中供职于司仗司，专管宫中礼制、仪仗事宜，手下豢养着一队专事护卫与仪仗的女兵——虽说她自己不会半分武艺，单凭着这身官袍，平日里在后宫也是恣意横行霸道。
这日，趁着温念外出之际，苏沅芷带着一名身形壮硕的婢女，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户部衙门，只为堵苏绾一人。
那婢女一身宫制襦裙，双臂交叉立在门边。其人虎背熊腰，肌肉轮廓透过薄布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绷裂衣衫。与其说是侍女，倒不如称作护卫更加贴切。
苏沅芷一踏进屋，眼尾余光飞快一扫，见苏绾低眉顺目地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缝制嫁衣，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啧啧，堂堂阁部夫人，竟沦落到亲手做针线活儿，怪可怜见儿的。”
她佯作无意瞥了一眼苏绾手中的嫁衣，冷嗤一声：“你还真以为能风风光光嫁出去？天真。没有本官点头，你连嫁与不嫁的资格都没有！”
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后宫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每一个字，都像藏着锋利的刺刀，直戳人肺腑。
苏绾抬眸扫了来人一眼，指尖一转，随手将针线收回绣囊，声音懒散而冷淡：“我当是谁在外头大呼小叫，原来是你啊，苏沅芷。”
她盯着苏沅芷打量了片刻，忽而掩袂一笑：“你披着这一身青皮，活脱脱像个掐着嗓子叫卖的牙婆，仿佛不经你的手，姑娘们就嫁不出去似的。”
苏绾慢悠悠仰起头，眼神轻蔑且鄙夷：“不过区区芝麻大的官职，竟敢越俎代庖，管起阁部之事。苏沅芷，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苏沅芷闻言，冷哼一声：“你别以为攀上了温侍郎，就真成了金枝玉叶。野鸡终归是野鸡，穿上凤袍也改不了贱骨头。”
说着，她跬步上前，腰间青色补服随之荡动，悬挂的玉佩叮当作响，声音尖锐刺耳。
苏沅芷微微俯身，眼中闪着森寒恶意：“本官奉皇后懿旨，掌管后宫礼仪。你若想嫁入皇宫，须得经过司仗核验——凡有过往不检、通奸污秽之事，一律逐出宫门。”
她声音压低，宛若毒蛇吐信，字字冷厉：“你的那些丑事，本官最清楚不过。苏绾，你，可懂？”
苏绾倚着案几，纤长手指拂过袖口，慢条斯理地扫去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声音温柔得几乎带笑：“苏沅芷，你好歹挂着朝廷诰命的名头，怎的言行举止倒跟市井泼妇一般，张口闭口地叫嚣撒野？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与人通奸了？说话总得讲点证据吧。”
苏沅芷脸色倏然一变，咬牙骂道：“去年纳征那日，是你和奸夫将军联手陷害我，毁我容貌，逼我离家！这笔血账，我今日非要讨回来！你就是个肮脏的娼妇！”
“是啊，我是娼妇。”苏绾冷冷打断她。
她眸色一沉，“可我这娼妇，温如初抢着要，太后点了头，圣上准了旨。而苏沅芷你呢？你在宫里辛苦熬了大半年，熬来熬去，只熬了个小小正六品司仗女官，掌着无足轻重的仪仗队，还得随时向上司磕头陪笑。”
她慢慢挑眉，“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摆谱？我如今是五品东阁大学士温如初的诰命夫人。你呢？不过是个出不得头的小官奴才。你算什么东西？”
每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苏沅芷脸上。苏沅芷气得浑身发抖，指节攥得咯吱作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苏绾不紧不慢站起身，裙摆在地砖拂出细碎声响。她步步逼近苏沅芷，嗓音轻柔得像耳畔呢喃：“我本就是娼妇，那又如何？我不仅与京卫指挥使通奸，还与贵妃身边的御医秦欢纠缠不清，就连皇帝的亲侄子萧染，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呢。”
她微微一笑，眼中寒光流转：“可你又能奈我何？你没有证据！你这个无能的废物，自始至终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苏沅芷气得脸色青白交错，胸膛剧烈起伏，被苏绾的话一寸寸刺得理智全失。她咬紧牙关，抬手就要狠狠甩苏绾一巴掌。
“贱人，跟我装什么清高！”
掌风破空而来，眼见就要落在苏绾脸颊。
几乎同时，春蝉身影一闪，精准扯住了苏沅芷的手腕，力道之大，逼得苏沅芷闷哼一声，连退半步。
春蝉冷声道：“敢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休怪我不客气！”
苏沅芷吃痛，脸色更加难看，身后婢女见状，伸手扶住苏沅芷，谨慎护着主子。
苏绾将嫁衣放好，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如深潭：“苏沅芷，宫里的规矩，你比我更清楚。身为女官，擅闯户部衙门，还敢动手伤人，是何罪责？”
她嘴角微勾，“只需我一句话送到太后跟前，便能叫你摘了诰命，贬为庶人，逐出宫门。你说，这笔账，值不值得？”
苏沅芷脸色铁青，她万万没料到，苏绾竟也藏了能人护身，让她一时骑虎难下。
“你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胸中怒火翻涌，眼神阴鸷，素手一扬。
“浣碧，给我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那婢女名唤浣碧，最擅长拳脚功夫。原本是热河一带土匪窝里长大的烧火丫头，因年岁渐长，又不想配给匪徒，这才从良，后来被苏沅芷在黑市里花重金买下。
浣碧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恶狠狠地扑上前来，抬手就要给苏绾一个下马威。
无霜大惊，急忙迎上去想要阻拦，“你敢——”
殊不知浣碧是个练家子，浑身腱子肉。粗壮手肘向后一杵，肘尖正搥中无霜面首，将她结结实实击倒在地，一时半刻爬不起身。
“住手！”旁边春蝉晚了半步，手腕一抖，腰间银链破空而出，啪地抽向浣碧，逼得她连退两步。
浣碧怒极反扑，春蝉鞭影翻飞。屋子里狭窄，两人打得鸡飞狗跳，撞翻了案几，踢散了绣绷，倾覆了烛台。
两人交手过猛，纷纷撞出门外，双双滚入天井院落，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好奇的宫人们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
屋内一片死寂。
苏绾俯身扶起无霜，“霜儿，你可还好？”
无霜鼻腔被那一肘击重创，两道殷红鼻血蜿蜒而下。她用袖口胡乱一抹，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小姐不必担心。”
苏绾掏出丝巾，一下一下，轻柔地擦拭着无霜唇边的血痕。动作极轻，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小兽。心如刀绞，恨不得替无霜挨那一杵。
忽听苏沅芷寒声一笑，“贱人，咱们的旧账，是时候一并清算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玉如意，趁苏绾低头之际，向她额顶大力挥击！
阵风袭来，苏绾只觉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刺痛，一道凉气瞬间贯穿颅顶。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怔愣地望向苏沅芷。
时间停下匆忙的脚步。
疼痛并不立刻袭来，反倒充斥着无边无际的麻木，与彻头彻尾的寒凉，像被雪兽利齿贯顶，将半边身子撕扯啃啮，唯余一点点意识，在茫茫暗夜苟延残喘。
大约过了一瞬间，又或是一万年。
头顶一股暖流涌出，顺着额角流淌而下，掠过挺翘的鼻梁，滴入微张的樱唇，带着浓重的腥甜，又沿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落在石榴红的裙摆，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耳边流进丝丝缕缕细语，如风声虫鸣，又似是无霜撕心裂肺的惊叫。
“小姐——”
无霜顾不得自己的痛楚，颤抖双手，揪着苏绾的绢帕，不断擦拭血迹。雪白绢帕很快被鲜血染透，变作一块血色风帛，触目惊心。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恶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无霜悲愤欲绝，声音都在发颤。
苏沅芷肆无忌惮地笑了：“就打你了，怎么着？有本事你去告我啊。”
无霜小脸煞白，气得浑身发抖，正欲上前理论，却被苏绾轻轻拉住，“算了，我没事。”
无霜咬紧嘴唇，眼里满是不甘与疑惑。她看着苏绾，几乎要哭出来。
苏绾反手按了按她的手腕，眼中闪烁着一抹笃定与从容，似在无声告诉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必着急。
她缓缓抬眸，螓首微仰。头顶那道细小伤痕，藏在额发之下，看着并不明显，光影中隐隐透出一丝殷红。
苏绾随手将血迹斑斑的帕子扔到一旁，长身而起，姿态闲雅如初。
“想同我算旧账？”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冷，“甚好。”
她垂眸拨了拨额前散乱的青丝，眉眼间藏着一股沉沉怒意。
“自我八岁进苏家门，十年来受尽你的欺辱，咱们便一笔一笔地算清楚。”苏绾微微一笑，唇角冷冷勾起。
“那年腊八，你推我落河，事后却谎称手滑；第二年端午节，捉弄我坠马，差点摔断脊骨；还有某年中秋，你让人偷换灯油，欲置我于火海之中活活烧死……”
她声音淡淡，不急不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可怖，字字诛心。
屋中空气凝固，连苏沅芷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你过笄礼之时，谎称首饰被盗，召集阖族亲眷，大肆搜查，最后在我房里找到你预先放置的首饰，你据此诬蔑我为盗贼，导致我被母亲卖给行院……”
“住嘴！”苏沅芷怒喝，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想回忆。
若非那次错误行动，苏绾也不会遇见温如初，也就没有而今的侍宠而骄。
苏绾嘴角上扬，“这就听不下去了？我可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她眨了眨星眸，故作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你怕听见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你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的痛。”
苏绾剪着双手，引领遥远回忆，“你认识他，本在我之前。他十九岁状元及第，十六岁的你芳心暗许。”
“你费尽心思吸引他的注意，刻意装扮成卖花姑娘，站在桥头沽酒卖花，淋一身杏花湿雨，活像只落汤鸡。而他从桥上翩然走过，连一眼都没看过你。”
“你得知他学佛，假模假式尾随他去大慈恩寺，扮作香客虔诚求签，谎称自己有意皈依佛门，结果被大和尚看破你的拙劣谎言，拿扫帚将你赶出庙门。”
苏绾垂眸，莞尔一笑，“这还不够，他才高八斗，乃登科状元。你担心自己配不上他，秉烛苦读诗书礼易，附庸风雅，学人家写‘薛涛笺’，妄图在‘花灯会’以文会友。那帖子送是送出去了，然而由于诗文太差，连人家筛选家丁都看不懂，直接付之一炬，真真是笑死个人。”
“不许再说，我要撕烂你的嘴。”苏沅芷脸色铁青，眼睛睁得大大，恨不得掐死苏绾。
苏绾笑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筹谋划策许多年，最后他上门求娶的人却是我，你说气不气人？”
“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三，正是去年纳征的日子。他想早点娶我过门，特意恳求圣上，如今还剩不到十天。”
“即便如此，他仍旧急着娶我，恨不得今晚就与我春宵一刻。”
“剩下你独自一人怎么办？阅川付之东流，唯有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哦哦，有件事差点忘了说。”
苏绾星眸一转，“你可知道，母亲是如何说服他，让他不遗余力上本启奏，要将你送给西藏吐蕃土司当秀女？”
“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嫁他，母亲只好拿你当替代品，谁知他根本瞧不上眼，直言西藏土司才配得上你呢。可惜啊，你忒不争气，连土司也嫌弃你貌丑，白送给他都不要，又被原封退回。”
“你还道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从热河将你捞了出来，给你一个六品小官做？我来告诉你吧，温侍郎跟我闹别扭，自己一气之下撕毁婚约。可他扭捏了半年多，实在放不下我，又死乞白赖求我回心转意。”
“你说，他贱不贱？”
句句戳人肺腑，直气得苏沅芷拍案而起，“贱人少说废话，找打。”说着，手里又重新举起了玉如意。
苏绾冷静喝止：“慢着。”
“先前这一夯，念在你是家姐的份上，手头不知深浅，我不与你追究。”
她眼神一凛，声色俱厉：“你敢再动我一下，我便告诉温侍郎，说你心怀妒恨，不满我嫁给他，百般羞辱，欲刮花我的脸，毁我容貌。届时告上御前，咱们玉石俱焚，谁也讨不到好处。”
“到时候，看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一语直击要害，令苏沅芷怒火中烧。自小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她何曾受过如此憋屈？
“娼妇！少在这儿吓唬人！我苏沅芷，堂堂六品司仗，还怕了你不成？”
说完，苏沅芷扑向苏绾，欲故技重施，再给她致命一击。玉手扬起，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了。
不对劲，此处有诈。
只见苏绾笑意盈盈，柔声道：“来啊，打啊，我任你打。”
那副矫揉造作模样，分明是在引诱她出手。
苏沅芷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差点上了贱人的当。若此时再动手，苏绾必定翻脸倒打一耙，将她告到御前，她的司仗诰命休想保得住。
好险。
她思忖半晌，决定不给苏绾作恶的机会，方为明智之举。况且，先头不是已经打过她吗？这口气也已经出了，没必要铤而走险。她咬着牙，强忍着怒气收回了手。
“娼妇，别得意太早！”苏沅芷恨声道：“在这紫禁城里，凭我司仗一职，想怎么折磨你都行，教你生不如死，十天时间绰绰有余。”
她恶狠狠地瞪了苏绾一眼，自知理亏，偏又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恨得发狂，朝门外厉声喊道：“浣碧，咱们走！”
天井院中，浣碧正与春蝉厮打得难分难解，听到主子呼喝，急忙挥开春蝉，一边抵挡一边跌跌撞撞退了回来。
苏沅芷顾不得形象，带着浣碧匆匆逃出户部衙门。她衣冠不整，发髻歪斜，步履踉跄，哪里还有半分端庄女官的模样？连带着浣碧也满身尘土，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身后，宫人们默契地悄无声息地阖上角门，将这一场闹剧彻底隔绝于门外。
闺房里沉香气息纠缦。
无霜瘫坐在地，半边脸青肿，嘴角挂着血，显然是方才浣碧动手时吃了亏。苏绾则靠在案边，一手扶着额头，指缝间渗出殷红血迹，发丝被鲜血黏连着，整个人面色苍白，却依然挺直了背脊。
“小姐！”春蝉大惊失色。
苏绾眼底一片冷静，“无妨，一点小伤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指尖却因疼痛微微颤抖，缝制未完工的嫁衣散落一旁，金丝在血光下熠熠生辉，映得人心头发寒。
春蝉心疼道：“我去请太医！”
苏绾拦住了她，“不用惊动外人。春蝉，你叫宫人准备轿辇，我要亲自走一趟后宫内殿。她们不允许的话，你就说‘人命关天，哪个不要命的敢拦挡’，自然无人敢管。”
春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小姐，是要……”
“正是。”苏绾声音低柔，字字如钉，“苏沅芷敢伤我，就得付出代价。今日这伤，不白挨。”
她转头看向无霜，“霜儿，你还能动吗？”
无霜脸色苍白，强撑着站起身，咬牙道：“小姐放心，霜儿还撑得住。”
苏绾点了点头，吩咐春蝉道：“帮我换件干净衣裳，再稍作掩饰，让伤势看上去更严重些。”
春蝉应声去取衣裳，动作飞快。
苏绾理了理垂散的发丝，目光冰冷而笃定。她原本就需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拜访贵妃，与秦欢搭上线。如今正好，受伤、告状，反击，一举三得。
至于苏沅芷，既然她敢出手，注定要成为她计划中的第一枚弃子。
半个时辰后，一顶素雅的小轿悄然自户部衙门出发，朝着宫城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