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微响,眼前映出张芙蓉脸,粉面含春,眉飞入鬓,一双凤眼微挑,正定定打量她。刘梨不期然此时此地这人会出现,慌乱垂下头去,再抬起,神色已镇定下来。太多信息在脑中炸开,她有无数的疑问,好多片段迷迷蒙蒙似要衔接起来,却又不敢置信,只有逼自己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女人看她神情变化,眼中透出笑意,挨着刘梨坐了,开门见山道:“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来。”

    “夫人。”身旁的正是于瓜洲渡有过一面之缘的九鹿儿,因为这张脸酷似依菲姐,刘梨记得分外真切。

    “可别叫我夫人,家里头都唤我作‘九姨’,你也跟着叫我九姨好了。”说着握住刘梨的手,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刘梨被她看得看得发毛,“想不到九姨也经营南北货的生意,在男人堆里打拼,九姨不愧为巾帼豪杰。”

    “呵呵呵”,九姨掩嘴笑得花枝乱颤,“哪当得什么巾帼豪杰,不过是仗着我家家主,狐假虎威罢了。”

    压抑住心底的叫嚣,“你陆家家主怎的假借伍子骥名号,将我诓骗至此?”刘梨突然发问。

    九鹿儿好像听到个笑话,“什么‘陆’家、‘伍’家,差一个数的区别,还不是一家人么?”

    刘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心底的猜疑一一扩散,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剖析。

    “你也别费神乱想了,外面的事轮不到咱娘儿们操心。”她拍拍刘梨手,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生的是好。“子骥真真心悦于你,早在我跟前说过要娶你过门,若不是……也不会这当口把你接过来。”见刘梨目光凝滞,又叹道:“唉,也怪我,你们刚进瓜洲就迫不及待请了你来,让姓杜的起了疑心。是我想瞧瞧那小子心心念念的人是怎个模样?那人你也知道,常年一张笑面孔,叫人猜不着心意,能乱他心的人,我实在好奇。”

    刘梨不答话,什么杜家、陆家、子骥、瓜洲……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好像陷在一张网里,左冲右突挣脱不得,不知怎生是好。

    “姑娘别兀自乱想,详情由他本人当面跟你细说。我已经叫人另外收拾了一处敞亮院子,姑娘即刻就住过去。或是在瓜洲住着,或是去金陵,他说了,全由你心意。”

    “我要去金陵!”刘梨答得毫不迟疑。

    “好”,九姨顾自欣赏着指上蔻丹,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不过要等上三日,三日后有船去金陵,到时候安排你上船。”

    “不!等不了三日,越快越好!”刘梨站起身,一脸焦急。

    九姨眼神凉凉扫过她,到底是小姑娘,这么沉不住气。从容起身,比刘梨高出一掌,“最快后天早上有车去金陵,不过是陆路,会有些颠簸。”

    “好,就定在后天,我要尽快见到伍子骥。”

    九姨笑笑,唤进一个仆佣,“带姑娘去院子住着,好好看顾,后日拂晓随车入金陵。”

    刘梨收起纷乱心绪,转身出门去。按捺下心中忧愁,那张无形的网透着森冷寒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像个身不由己的黄雀,明知前路叵测,仍只得往陷阱里闯一闯。

    身后的女人隐去笑意,指甲嵌进肉里。她何尝不想让这个丫头无声消失,如果不是自己心急大意,被那位知晓了,断不是现在这样的安排。

    那人训斥自己的狠厉模样现在想起都后怕。她没见过那样的他,不,是想不到有天他会对自己发狠。那么冷清冷意的一个人,突然对另一个人上了心,独独待她不同,叫九鹿儿怎不生恨?

    拂晓,瓜洲城还未甦醒,一行马队急匆匆出了城去。

    金陵。

    龙江关上旗幡招展,与江面百来艘漕船的风帆遥相辉映。城内百姓早得到白水杜家船至城下的消息,携老挈幼聚到江边观摩这一盛景。

    阅江楼上,耆老乡贤簇拥一人,恭维声不绝,但听得有人道:“恭喜曲公,贺喜曲公,得此船队,大庥商贾从此无有能与曲家抗衡者。”

    “署令过赞,曲某能有今日全赖皇恩庇佑和各位上官的提携,往后还得劳烦诸位大人多多照顾才是,曲某自当投桃报李感激不尽。”曲西阜挺着肚腩,假意揖下去。对面忙扶住了,他是河渠署的令丞,虽是官身,可作为江南豪绅的曲西阜在金陵盘踞多年,与各衙门关系匪浅,没有哪道门里的老爷愿和财神爷作对,是故待曲老爷多有些体面。两人话里打着机锋,面上俱是谦和得体。今儿个曲西阜来接准女婿,他代表河渠署来捧场,私心也想见识见识杜家那一十八道舟楫船队。此刻眼见赫赫扬扬的江帆飘摇,确实令人眼热得紧。

    金陵位处江南,乃大庥最富庶繁华之地。阅江楼建于江边龙头渚上,太祖南巡曾登临此楼,望大江东去感慨良多,留《江赋》一篇,被后人刻石竖碑立在望江楼畔。

    杜淮琤于船头遥望阅江楼,神情莫测。

    “二爷,你看。”

    只见魏先良并一人候在码头上,不是伍子骥是谁?白衣秀士,温文儒雅,好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杜淮琤步下船,热络道:“子骥叫我好等,说好在瓜洲会合,你却迟迟不来,害我在瓜洲白白盘桓几日。”

    “属下失职,实在是琐事繁冗,这两日才将二爷在金陵的居所整饬完毕,若有不足之处,待二爷查验后再一一弥补。”

    “不过住上几天,按我说,就在咱们酒舍收拾几间屋子安置罢了,往常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旁的人听完都露出窘色,只伍子骥道:“二爷婚姻大事,虽说咱们府邸不在金陵,也不能匆促了事,凭的委屈了曲小姐。”又向魏先良道:“咱府里没有长辈操持,若有风俗相异或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请魏总管直言。”

    魏先良哪有多话,直说不敢,打岔道曲老爷携众等候多时,已在阅江楼设下接风宴,请众人移步前往。

    魏先良在前引路,杜淮琤稍稍慢两步,状似无意同子骥说:“人留在瓜洲了,你不想她掺和进金陵这些子事,也好。”

    子骥嘴角翘了翘,“拙荆心窍伶俐,是个聪明姑娘,只是心思重,容易想的多,不掺和进来对她好。”

    “拙荆?”杜淮琤眯了眯眼,“这就叫上了?”

    伍子骥回答得坦然,“左不过这一两月的事情,和二爷前后脚成亲。”他转过脸正视杜淮琤,“早早娶回来我好安心。”

    杜淮琤笑得眯了眼,点头不语,转身上了抬辇。

    曲西阜体胖怕热,不知擦了几回汗,终于看到阶下来了人。杜淮琤舍了抬辇,拾级而上。阅江楼前站着那么多显贵,识得当中一人应是曲西阜,遥遥拜倒:“小婿杜淮琤拜过岳父大人!”

    曲西阜见年轻人生得龙姿凤章,果然一表人才,心里益发喜悦,顾不得骄矜拿乔,赶忙扶起:“快快请起,一路舟车劳顿,贤婿辛苦了。”

    身边即刻有从属拍马道:“杜公子惊才风逸、卓尔不群,曲公得此东床快婿,着实羡煞我等啊!”

    “如此儿郎,才堪作曲小姐良配,实乃天造地设的佳偶!”

    曲西阜欢喜地见牙不见眼,招呼众人入席落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落到那一十八道舟楫航运上。“我等沿江住着,如此庞大的船队齐聚于此,实属罕见。今日亏得曲公、杜公子,才得以一饱眼福,甚幸、甚幸!”众人附和。

    只那署令开口道:“下官在河渠署当职多年,若说这般场面的船队,以前倒是见过。”

    “哦?竟还有和今日规模相当的船队?吴大人不妨说给大伙听听。”

    吴署令倒不着急,慢慢饮茶润过口,重又开口道:“当年那支船队,可巧也是杜家所有。三十年前那场洪灾,在座上春秋的应该都还记得,洪水使我大庥境内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彼时下官恰供职北地郡,洪灾发生后杜家太爷急召全境一十八道水路百余艘商船,运送粮食、救助灾民。杜家义举,天下人谁不赞叹?”

    “是了,听闻圣上感念杜家善举,特赐一份榷酒令,天下独一份的恩典!”一番话说得众人称叹不已,曲西阜与有荣焉,脸上更添了几分得色。

    “列位谬赞,身为大庥子民,不忍见同胞受难,能为朝廷分忧,是杜家的荣幸。”

    “贤婿不必过谦,老太爷侠义千秋,为我等典范。我提议大伙共同举杯,祝大庥基业永固,万年长青!”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共祝。

    一时宾主尽欢,推杯换盏至未时方歇。

    须臾席散,曲西阜大半个人挂在魏先良身上,不住地絮叨,他倒还记得邀杜淮琤过府,言说改日下帖来赴家宴,杜淮琤倚着程锏满口应下。

    各家车马渐次离开,杜淮琤被扶上自家马车,车帘落下,眼底一片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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