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的花园修得齐整。雕梁画栋，亭台鼎立。空气中留有桂子余香，大朵的木芙蓉点缀秋日，让即将寂寥的庭园残余几点芳菲倩影。伍子骥在前，领着杜淮琤分花拂柳，穿廊过桥，直往园中的湖心亭去。
那长毛狆被狗把式侍弄得极好，油光水滑，眼睛清亮有神。杜淮琤抚着它，漫不经心道：“子骥对曲家倒是熟得很，这内宅后院没家仆引路，也熟门熟路的。”
伍子骥自然听出他话中深意，脸上是一贯的和煦神色，“与曲家议亲，自然跑得多了些，来得勤，‘门道’也认得清了。”
“子骥莫要自谦，曲老爷对你还是信任的，内宅后院也由得你自由出入。”杜淮琤步步紧逼。
子骥眼眉低垂，回身笑道：“二爷这是夸我办事得力么？”
“当然”，杜淮琤笑得肆意，“子骥事事躬亲，一心为杜家，我这里”，他指指心口，“一直记着你的好。”话锋突一转，阴冷道：“不像西岭那个谁，吃里扒外包藏祸心，被爷揪了出来，待我查出幕后主使，定轻饶不了他。”
伍子骥眼皮一跳，西岭酒坊的钩子确实断了消息，但是杜淮琤语焉不详，吃不准他到底掌握多少情况，怕是故意试探，只作惊讶道：“竟有此等事？周坊主事务繁重，酒坊人多眼杂，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也是难免。待二爷回白水后好好盘查，定将酒坊内外肃清澄明。”
“当然要盘查的，话说回来杜家各项经营子骥多有涉及，依你之见，这幕后主使会是何人？”
“二爷说笑了，幕后之人是谁属下如何得知？杜家煊赫多年树大招风，这么些年难保有人眼热，暗地里使绊子也是难免的。”
杜淮琤看他垂手侍立，一派恭顺貌，冷哼一声。
子骥又道：“二爷有所不知，曲家小姐是个有主见的，议亲之事，弗论巨细，都得小姐拿主意，属下故而来往勤了些。”
“哦？哪家女子论及自己婚事都是羞人答答的，曲小姐这般磊落不羁倒是称奇，如此女郎我倒更期待见上一见了。”
子骥笑着颔首，带他至湖心亭。说是“湖”，却是个大些的人工池，凿池蓄朱鱼，在残荷间游弋穿梭。
远远见到有人依着美人靠临水观鱼。二人近前，伍子骥拱手施礼，向曲小姐引见杜淮琤。两人各自见过礼，互相打量。
好个神妃仙子，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云髻凤钗，垂金滴翠，通身的富贵风华。曲小姐目光直剌剌地向杜淮琤看过来，一双眉眼透着飒爽英气，怪道是掌家管事的小姐，这样的气派才当得起家。
曲小姐也在观察杜淮琤，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端的是一表人才，只是可惜了……她正暗叹惋惜，他那里长毛狆在怀里哼哼了一下。
见曲小姐的视线移过来，杜淮琤即上前献宝，“今日到府上纳征，除寻常聘财外，淮琤另找了件玩意儿送小姐，聊表我个人的心意。”
曲小姐近前，香风扑面，上好的香料熏出的富贵味道，倒叫狗儿打了个喷嚏。止步，一根手指就着杜淮琤摸了摸狗脑袋，旋即退后道：“纯白的狆犬，极为难得，杜二爷破费了。”
“若能博得小姐欢心，即便万金也值得。”
曲雪吟瞟过他身后的伍子骥，“杜二爷不知道么，我曲家是粮户，最忌黠鼠，所以家中豢养猫儿居多，只在二门外养了几条土猎看守门户。这长毛狆纵是再名贵，唯恐它追撵猫儿，可惜不宜养在我府中了。”
客客气气拒绝，叫人挑不出错儿。
杜淮琤被下了面子也不见改色，朗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小姐要是喜欢猫，过了门我在家里给你再寻几只好的。”他故意加重“过了门”，曲小姐脸上果然不太自在。
伍子骥笑道，“我家二爷为小姐筹算长远，可见是上了心的，贺喜曲小姐得此如意郎君，恭祝二位佳偶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曲雪吟以袖掩面，看着像是害了羞。杜淮琤心里冷笑，把长毛狆塞给伍子骥，“既然小姐不喜欢这畜生，你叫人把它送回瓜洲，我瞧陈掌柜家的江儿喜欢，给她养好了。”
伍子骥冷不防怀里被塞进这么个玩意儿，狗儿不大，却秤砣一般地压手，嗅过他的手伸舌便舔，弄了他一手的口水。还不及反应，那边杜淮琤又吩咐道：“出去的时候顺便叫何亦武他们把船队交接好。”他一双眼都在曲小姐身上，“一应事务你们商量着办，不必问我，商讨好了知会我一声就行。”这是明晃晃地支开他了，也好，杜淮琤不参与议事更方便他左右布局。伍子骥躬身应下，与曲小姐对了一眼才退出去。
湖边便剩下三人，杜淮琤、曲雪吟和她的婢女。
杜淮琤拈了点鱼食撒入池中，本来游开的锦鲤又聚拢过来，为了嘴边那点吃食搅乱一池秋水。“贵府这园子修得很好，来时不及细看，可否烦请小姐再带我四处转转？”
“杜二爷谬赞，听魏先良所述，白水杜家才是累世富贵宦达之家，我家这园子怕是入不得二爷的眼。”
杜淮琤起身，倜傥不羁的风流模样，“杜家以后也是小姐的家，你我，夫妻一体。”
曲雪吟眼皮一跳，身旁的婢女上前喝道：“不得无礼。”
杜淮琤眼神凌厉地扫过去，“大胆奴婢，谁教的你这么和主子说话？！”那婢子吓得一哆嗦，缩回曲雪吟身后。
“我这婢女眼皮子浅，冲撞二爷了。丹穗，你在此守候，我带杜二爷园子里走走。”说罢在前引路。
杜淮琤跟在曲雪吟身后，乱哄哄折腾一天，这才有了两人独处的机会。
“早闻曲小姐女中丈夫，不但严整治家，执掌中馈，连外头的生意都料理得当，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杜二爷莫不是在说我越俎代庖，不该女人的事硬要僭越而为？”
“曲小姐误会了，杜某一向认为天下事能者为之，不拘于男女之别。太史公所记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礼抗万乘，名显天下，杜淮琤敬佩不已。”
曲雪吟面上略有松动，仍道：“巴寡妇清，我私淑已久，只是二爷这个日子说起她，是排揎我呢？还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杜淮琤这才笑了，“我向来不忌讳那些，人活一世都有那一步，早点走晚点走有多大区别？把眼么前的攥紧，不负当下，不畏将来，尽展男儿风云志，岂不快哉？”
曲雪吟想起别个男子也曾在她面前这般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过，二人异曲同工，只是她不再感动了。
“杜二爷既有这般雄心，竟舍得将一十八道舟楫航运拱手相让，我实在不解。”
话题终于聊到要处，外面闹哄哄再怎么谈，都不及和真正的核心人接洽来得务实。
“杜某也不解，曲家随嫁几奉上大半江南粮仓，连我后来要的那些铺子、田产，曲老爷竟也全答应了。我都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岳丈竟一点不吝惜，难道……”他摸摸脸庞，“小生真有那么优秀，叫岳丈宁可倾尽家财也不甘放跑我？”
曲小姐一直保持的姣好仪态破了功，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杜二爷年少得志，给自己的评价倒是很高。”
杜淮琤抿嘴轻笑，对曲小姐做了个“算你识货”的表情。曲雪吟不耐烦他，自顾向前与他拉开一大截距离。身后又传来声音，“你我两家现在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不断往台上加码、加码，赌注具体是多少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是唬住对方、拖住对方、耗死对方，我说的对吗？”
曲雪吟慢慢转身，杜淮琤已收了戏谑，与刚才的不正经判若两人。她围着杜淮琤转了一圈，重新估量这个年轻的家主，方才豪情万丈的演说可能不仅是青年一腔热血的表演，这人或许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婚姻事说成赌局倒也差不多。”她还在试。
“小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目光深沉。
曲雪吟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曲、杜两家本可缔结盟约互惠互利，不该为人唆使针锋相对。曲小姐心思缜密，当看破其中机要，曲西阜真以为事后他能坐收渔利全身而退？两败俱伤真是曲家想看到的结果？”
她咬住唇，手里的绢帕不觉绞成团，泄露了心思。这是她一直担忧的，偏爹爹被利欲迷了眼，愣是不听劝阻。那些人，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眼下是杜家，下一个怎知不会轮到自家？她一向劝爹爹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只是不听，到如今连独女的婚姻都算计起来！她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早离了这里自闯一番天地去！
按下心思，平静道：“依你之见，当何如？”
他慢慢靠近，身影笼罩住她，“以宗周为正，尊先王法五帝，为天下一统。”
那长毛狆被狗把式侍弄得极好，油光水滑，眼睛清亮有神。杜淮琤抚着它，漫不经心道：“子骥对曲家倒是熟得很，这内宅后院没家仆引路，也熟门熟路的。”
伍子骥自然听出他话中深意，脸上是一贯的和煦神色，“与曲家议亲，自然跑得多了些，来得勤，‘门道’也认得清了。”
“子骥莫要自谦，曲老爷对你还是信任的，内宅后院也由得你自由出入。”杜淮琤步步紧逼。
子骥眼眉低垂，回身笑道：“二爷这是夸我办事得力么？”
“当然”，杜淮琤笑得肆意，“子骥事事躬亲，一心为杜家，我这里”，他指指心口，“一直记着你的好。”话锋突一转，阴冷道：“不像西岭那个谁，吃里扒外包藏祸心，被爷揪了出来，待我查出幕后主使，定轻饶不了他。”
伍子骥眼皮一跳，西岭酒坊的钩子确实断了消息，但是杜淮琤语焉不详，吃不准他到底掌握多少情况，怕是故意试探，只作惊讶道：“竟有此等事？周坊主事务繁重，酒坊人多眼杂，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也是难免。待二爷回白水后好好盘查，定将酒坊内外肃清澄明。”
“当然要盘查的，话说回来杜家各项经营子骥多有涉及，依你之见，这幕后主使会是何人？”
“二爷说笑了，幕后之人是谁属下如何得知？杜家煊赫多年树大招风，这么些年难保有人眼热，暗地里使绊子也是难免的。”
杜淮琤看他垂手侍立，一派恭顺貌，冷哼一声。
子骥又道：“二爷有所不知，曲家小姐是个有主见的，议亲之事，弗论巨细，都得小姐拿主意，属下故而来往勤了些。”
“哦？哪家女子论及自己婚事都是羞人答答的，曲小姐这般磊落不羁倒是称奇，如此女郎我倒更期待见上一见了。”
子骥笑着颔首，带他至湖心亭。说是“湖”，却是个大些的人工池，凿池蓄朱鱼，在残荷间游弋穿梭。
远远见到有人依着美人靠临水观鱼。二人近前，伍子骥拱手施礼，向曲小姐引见杜淮琤。两人各自见过礼，互相打量。
好个神妃仙子，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云髻凤钗，垂金滴翠，通身的富贵风华。曲小姐目光直剌剌地向杜淮琤看过来，一双眉眼透着飒爽英气，怪道是掌家管事的小姐，这样的气派才当得起家。
曲小姐也在观察杜淮琤，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端的是一表人才，只是可惜了……她正暗叹惋惜，他那里长毛狆在怀里哼哼了一下。
见曲小姐的视线移过来，杜淮琤即上前献宝，“今日到府上纳征，除寻常聘财外，淮琤另找了件玩意儿送小姐，聊表我个人的心意。”
曲小姐近前，香风扑面，上好的香料熏出的富贵味道，倒叫狗儿打了个喷嚏。止步，一根手指就着杜淮琤摸了摸狗脑袋，旋即退后道：“纯白的狆犬，极为难得，杜二爷破费了。”
“若能博得小姐欢心，即便万金也值得。”
曲雪吟瞟过他身后的伍子骥，“杜二爷不知道么，我曲家是粮户，最忌黠鼠，所以家中豢养猫儿居多，只在二门外养了几条土猎看守门户。这长毛狆纵是再名贵，唯恐它追撵猫儿，可惜不宜养在我府中了。”
客客气气拒绝，叫人挑不出错儿。
杜淮琤被下了面子也不见改色，朗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小姐要是喜欢猫，过了门我在家里给你再寻几只好的。”他故意加重“过了门”，曲小姐脸上果然不太自在。
伍子骥笑道，“我家二爷为小姐筹算长远，可见是上了心的，贺喜曲小姐得此如意郎君，恭祝二位佳偶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曲雪吟以袖掩面，看着像是害了羞。杜淮琤心里冷笑，把长毛狆塞给伍子骥，“既然小姐不喜欢这畜生，你叫人把它送回瓜洲，我瞧陈掌柜家的江儿喜欢，给她养好了。”
伍子骥冷不防怀里被塞进这么个玩意儿，狗儿不大，却秤砣一般地压手，嗅过他的手伸舌便舔，弄了他一手的口水。还不及反应，那边杜淮琤又吩咐道：“出去的时候顺便叫何亦武他们把船队交接好。”他一双眼都在曲小姐身上，“一应事务你们商量着办，不必问我，商讨好了知会我一声就行。”这是明晃晃地支开他了，也好，杜淮琤不参与议事更方便他左右布局。伍子骥躬身应下，与曲小姐对了一眼才退出去。
湖边便剩下三人，杜淮琤、曲雪吟和她的婢女。
杜淮琤拈了点鱼食撒入池中，本来游开的锦鲤又聚拢过来，为了嘴边那点吃食搅乱一池秋水。“贵府这园子修得很好，来时不及细看，可否烦请小姐再带我四处转转？”
“杜二爷谬赞，听魏先良所述，白水杜家才是累世富贵宦达之家，我家这园子怕是入不得二爷的眼。”
杜淮琤起身，倜傥不羁的风流模样，“杜家以后也是小姐的家，你我，夫妻一体。”
曲雪吟眼皮一跳，身旁的婢女上前喝道：“不得无礼。”
杜淮琤眼神凌厉地扫过去，“大胆奴婢，谁教的你这么和主子说话？！”那婢子吓得一哆嗦，缩回曲雪吟身后。
“我这婢女眼皮子浅，冲撞二爷了。丹穗，你在此守候，我带杜二爷园子里走走。”说罢在前引路。
杜淮琤跟在曲雪吟身后，乱哄哄折腾一天，这才有了两人独处的机会。
“早闻曲小姐女中丈夫，不但严整治家，执掌中馈，连外头的生意都料理得当，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杜二爷莫不是在说我越俎代庖，不该女人的事硬要僭越而为？”
“曲小姐误会了，杜某一向认为天下事能者为之，不拘于男女之别。太史公所记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礼抗万乘，名显天下，杜淮琤敬佩不已。”
曲雪吟面上略有松动，仍道：“巴寡妇清，我私淑已久，只是二爷这个日子说起她，是排揎我呢？还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杜淮琤这才笑了，“我向来不忌讳那些，人活一世都有那一步，早点走晚点走有多大区别？把眼么前的攥紧，不负当下，不畏将来，尽展男儿风云志，岂不快哉？”
曲雪吟想起别个男子也曾在她面前这般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过，二人异曲同工，只是她不再感动了。
“杜二爷既有这般雄心，竟舍得将一十八道舟楫航运拱手相让，我实在不解。”
话题终于聊到要处，外面闹哄哄再怎么谈，都不及和真正的核心人接洽来得务实。
“杜某也不解，曲家随嫁几奉上大半江南粮仓，连我后来要的那些铺子、田产，曲老爷竟也全答应了。我都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岳丈竟一点不吝惜，难道……”他摸摸脸庞，“小生真有那么优秀，叫岳丈宁可倾尽家财也不甘放跑我？”
曲小姐一直保持的姣好仪态破了功，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杜二爷年少得志，给自己的评价倒是很高。”
杜淮琤抿嘴轻笑，对曲小姐做了个“算你识货”的表情。曲雪吟不耐烦他，自顾向前与他拉开一大截距离。身后又传来声音，“你我两家现在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不断往台上加码、加码，赌注具体是多少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是唬住对方、拖住对方、耗死对方，我说的对吗？”
曲雪吟慢慢转身，杜淮琤已收了戏谑，与刚才的不正经判若两人。她围着杜淮琤转了一圈，重新估量这个年轻的家主，方才豪情万丈的演说可能不仅是青年一腔热血的表演，这人或许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婚姻事说成赌局倒也差不多。”她还在试。
“小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目光深沉。
曲雪吟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曲、杜两家本可缔结盟约互惠互利，不该为人唆使针锋相对。曲小姐心思缜密，当看破其中机要，曲西阜真以为事后他能坐收渔利全身而退？两败俱伤真是曲家想看到的结果？”
她咬住唇，手里的绢帕不觉绞成团，泄露了心思。这是她一直担忧的，偏爹爹被利欲迷了眼，愣是不听劝阻。那些人，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眼下是杜家，下一个怎知不会轮到自家？她一向劝爹爹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只是不听，到如今连独女的婚姻都算计起来！她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早离了这里自闯一番天地去！
按下心思，平静道：“依你之见，当何如？”
他慢慢靠近，身影笼罩住她，“以宗周为正，尊先王法五帝，为天下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