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文落诗和长晓从街上买回了好多点心,满心欢喜低抱着一大落盒子回到长晓的屋中,再一盒一盒摊开在桌子上。

    桂花糕、糯米糕、豌豆黄、枣花酥、荷花酥……

    文落诗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一盒荷花酥,忽然想起,之前几次来日月城之时,她那朋友就和她说过,这里城郊处有一大片水域,由几个大大小小的湖泊组成,上有几十座的石桥、木桥,也有不少水中的亭子。夏年之中,湖中荷花会盛开,满塘粉艳,饱满得动人心魄。

    而最美的不是荷花,是夏末之时,荷花凋谢后,留下的满塘浮萍。浮萍密密实实覆盖在湖面上,映着天光显得油亮。放眼望去,满目翠绿,绿得无边无际,震撼至极。

    以往每次来日月城,要么赶不上夏年,要么她有事着急走,她只被朋友匆匆拉着,远远看过一眼浮萍。如今正值夏年初,荷花刚开,她想着,在这里多住几个月,起码等看完浮萍再走。

    长晓当然没意见。这些民间的琐事,他自然没有文落诗知道得多,听她这么一提,才知道日月城城郊水塘和浮萍的存在。文落诗审美极好,从她往年在纷纷白雪中看一整天落梅就能窥探出一二。能被她称赞的,必然是一地之胜景。

    “你那个朋友,在何处,什么时候来找你?”

    文落诗右手拿着荷花酥往嘴里塞,左手拿着绢布擦嘴,听长晓如此问,她使劲嚼了半天还没吃完,只好掩着口,囫囵道:“我昨天给她传信了,不出意外,过两天她会自己找上门。”

    长晓表示了解。

    看文落诗吃得心满意足,他心下高兴,也拿起一块糕点。

    刚启唇准备咬下一口,窗边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文落诗秉持着“反正在这里看热闹不会被发现”的心态,迅速起身,给窗户开了一个小口,把脖子伸过去,像只鹅一样。

    长晓自然不甘落后,也放下糕点,凑了过去。

    只见路上的行人一惊一乍,纷纷看向街道南面,个个吓得龇牙咧嘴,转头就一溜烟跑进附近的酒楼、茶馆、商铺之中。

    顿时,整条街都空了。

    这座酒楼的大堂里也涌入了不少人,阵阵低语声和议论声从楼下传来。

    紧接着,街道的南面传来一阵千军万马崩腾的声音,轰轰烈烈,细碎而沉重。

    长晓的第一反应是有人私自调兵、动乱、抑或是这里又有魔兽出没,不由得心下一紧,顺手把文落诗揽住,以防下一刻就出事。

    文落诗也是这个反应,心头一紧。

    就当二人心中打鼓,气氛拉紧,做好一切准备之时,那队“军马”终于来到到酒楼之下——

    只见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姑娘率先闯入视野,向上拽着两侧的裙摆,正不要命似的向前跑,时不时回头看一看后面的“追兵”还差几步能跟上她。

    而她跑过之后,没多久,一群人轰然而至。有不少女子提着裙摆,一路踉跄跑着,也有不少男子在队伍中大声喊着什么,只是场面过于杂乱,什么也听不清。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个领头的“逃兵”和身后的一群“追兵”,统统消失在视野尽头。

    长晓彻底愣住,他怀里的文落诗也脑子里一片空白。下一刻,文落诗拨开他搭在身前的手臂,转过身,与他对看一眼。

    他们都是这才想起来,日月城有禁制。

    禁制来源于四面城墙上的阵法,整座城里的任何活物都不能飞,以及,任何快速移动身形的法术都无法使用。故而,不管是逃命还是逃债,都只能用最古老基础的方法——用腿跑。

    简直相当于来到了人界。

    这个禁制是上古时期为了对付凶兽而设。失控的魔兽往往移动速度极快,并非普通魔族可以反应过来的速度。这些魔兽出没之时,眨眼间便能左闪右躲好几十个来回,既容易仗着移动速度而攻击百姓,也容易在不敌之时迅速逃出城。为了避免它们祸害苍生,干脆设置了如此一道禁制。魔兽被引进城之后,便失去了所有攻击优势,很轻松地被一网打尽。

    没办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个方法对付魔兽有效得出奇,但也凭空在日月城内增添了许多限制。

    不过,刚刚那番场景,好像跟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文落诗满脸疑惑。

    长晓眼神一凛,唤出他的临渊寻魔石,指尖蓝光微动,石镜上出现了视野之外的画面。

    只见那个领跑的鹅黄色衣裙姑娘一路沿着主街,冲向北面的城门处,手里高举着自己的身份通牒,隔空扔给检查的士兵,一副势必要跑出城、把身后那群人都甩开的架势。

    而她也真的做到了。

    她出城之后,士兵的头领反应过来,立刻吩咐关城门,并派了几人去城外追那个逃走的姑娘。一切都刚刚好,在后面那群人到达北城门之下的那一刻,城门恰好彻底关上。此时,无论那群人说什么,士兵都一律摇头,誓不开门。

    石镜只能看到画面,不能听到声音,因此,这群人正在焦急万分地和士兵们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长晓面色严肃,恢复了他最常见的不苟言笑的样子,掸掸衣袖,就打算出门去。

    他丝毫没意识到,文落诗的表情有多惊讶。

    “落诗,我在日月的人手不多,此刻也无法立刻调动。我亲自去一趟北城门,看看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不要动。”

    文落诗还在呆着,没答复。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主动暴露任何事情。”

    文落诗依旧没回答。

    意识到不对,长晓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那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文落诗怯生生走上前来,面色上带着些许尴尬,“那个跑出城的人,是我朋友。”

    长晓一惊。

    “她就是最近要找我的那个朋友,叫司夜。”

    长晓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后面追她的那群人里,不少我也都认识,全是松烟阁的人。”

    文落诗上前一步,抓住长晓的胳膊,把还沉浸在惊讶中的他快速拉下楼:“边走边说,我怕司夜出事。”

    于是,两人一路沿着主街,行至北城门处。

    说实话,他们两个都没这么憋屈过,白白拥有两身强到出众的法力,偏偏使不出来,从他们住的酒楼去到北城门,真的只能用四条腿走过去。长晓在途中还不死心,掐着手指念决式了一次,发现连他也使不出任何飞行或移动的术法。

    他甚至在想,等回去之后,定要改改日月城的这个阵法,或者想办法完善完善,不然关键时候太耽误事。

    好在,文落诗边走边给他讲松烟阁的情况,让他不至于心头烦闷。

    而且这姑娘说着说着,自然而然把他的左臂挽过去了。此刻她两只手软绵绵塔在他的左臂上,而她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做出了这个亲昵的举动。

    那时候长晓又想,其实不改阵法也行。而且,这条路最好再长一些。

    文落诗确实完全没意识到。她满脑子都是松烟阁的事情,整整讲了一路。

    松烟阁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特殊到甚至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完全。松烟是墨的一种称呼,而这个地方,大概相当于一个文字写作机构,上至朝堂奏折或板正骈文、下至市井小说或没什么营养的几行酸涩词句,什么都能写。

    当然,松烟阁里的人有分工,有人负责书写,有人负责审稿,有人负责润色等等。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所写的文字,均是别人定制的。也就是说,这里可以理解为一个大型商铺,售卖的商品是文字,而你只需要付钱,他们保证给你写好。

    当然,也可以点名就要某个人写的文字,毕竟接了这么多单生意,作者出了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文落诗的那个朋友,司夜,就还算个小有名气的。至少,要是有人想要代写文字,慕名找来松烟阁,那司夜这个名字就应该在这位客人的备选名单之内。

    松烟阁在这些年里,几乎从未收到过负面反馈,只要出手,必是精品中的精品,是一个极强的存在,甚至有些令人发指。这里属于是没听说过的人可能完全不知道,但听说过的人一定发自内心感到震撼的那种存在。

    长晓倒是很熟悉松烟阁这个名字。

    毕竟,松烟阁这种具有“代写文章”功能的机构,一定会在每届科考的时候成为香饽饽。对于常年动笔的人来说,科考押题,或者提前写好万金油的文章,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这个松烟阁是近百年里刚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人想过世间能有这种机构。也就是说,纵观千万年的历史,从来没有人想过还能用这种方式在春闱中舞弊。

    于是,刚听说松烟阁的存在那一年,整个朝廷都惊了,所有官员一时间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魔宫特意颁布了一条法令,要求所有参加科考之人不允许与松烟阁或其它类似代笔机构有任何程度上的牵扯,否则不仅仅是必定落榜,还要严惩。

    所以,听到文落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长晓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现在听她一遍一遍提,认真讲着这里的故事,他只能强忍着,不让嘴角抽得太明显。

    ——这条法令是他亲自制定的,当年这事给他烦得焦头烂额,一连摔碎了好几个杯子,他能不知道这个地方吗?

    不过,对于这个法令,松烟阁表示万般配合,特意派人与魔宫建立联系,保证每届科考之时严查松烟阁内部有没有人接类似的单子。这些年下来,合作得算是十分顺利。

    但文落诗讲的当然不是这些。她讲的都是松烟阁的一些民间的事情,比如阁里的人员构成,接过什么有意思的单子,是个怎么样的经营模式之类的。

    说到一半,眼看着北城门就在眼前,文落诗忽然意识到什么,顺理成章松开了长晓的胳膊,站定,疑惑抬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反馈都没有啊?”

    长晓见她把手臂收回得这么自然,有些纳闷,却尽力保持自然道:“我点头了,你刚刚那个姿势可能看不到。”

    文落诗眨眨眼睛:“哦,对,你跟我说过,你其实很是话少。”

    长晓笑了笑,拍拍她脑袋:“快走,很快就到了。”

    文落诗走了两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双眼睁大,瞳孔骤缩。

    “怎么了?”

    “我刚意识到,你应该很了解松烟阁,用不着我来解释。我……我一时忘了,说了这么多。”

    “当然不是,”此刻,两人走到城门之下,长晓的声音如玉般温润,涌入文落诗的耳畔,“你说的这些,都是别人不知道的细节,我以前完全不了解。”

    虽然不知道这话是安慰还是真心的,但文落诗心里至少松了一口气。她刚刚一直在复盘自己说了什么,有没有过多废话,现在松下口气,她思绪放缓,忽然意识到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她刚刚,是不是,那个,抓长晓的胳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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