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湍将桌子上的几张纸卷好用带子扎上,放到书架上。

    晏然目光跟随他,“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那纸上没有写半点关于他怎么死的,可程湍看了那么久。

    “嗯。”

    她没有再问,眼睛中却全是探寻。

    “想知道?”

    晏然点点头。

    “我要回卧房了。”他停住收拾桌面的手,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身上、被子上、脚下的木屑。

    晏然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乱糟糟的,她微微皱起眉头,“对不起……”

    然后再抬头看向程湍,一动不敢动,她在等程湍会作何反应。

    程湍倒是也没有将她扔出去的意思,拿过被子,拉她起身,用被子掸了掸她的衣裙。

    “天快亮了。”他又将被子披在她身上,“还发烧吗?”

    晏然手贴了贴脑门,不烫了,便摇了摇头。

    “歇在这里,”他顿了顿,“还是去那边。”

    这里是书房内间,那边是他的卧房。

    晏然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个选择之间有什么差距,她的重点在“歇息”上。

    非得要现在歇息?忙了一晚上什么都不说就要歇息了?

    晏然瞪着大眼睛,眉头更皱了,“你不说点什么吗?”她等了这么久,非得要现在去歇息?那她回来做什么?

    程湍倒是顺其自然点点头,“我走了。”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推门就出去,将门又关上,紧紧地推了一下,往卧房去了。

    ?

    又不能追上,无奈之下,晏然推开内间的门,拿着程湍的被子坐到床上。

    直到天更亮了,晏然告诉自己必须要睡一会儿了,终于躺倒,将原来的被子和程湍的被子都盖在身上。

    还是很轻。

    ……她喜欢那种厚重的被子,尽管现在是夏季。

    再次醒来已经是正午,睡懵了的晏然光着脚轻轻下床推门,就看到了书桌上好好坐着的程湍。

    “过来。”程湍抬眼,吩咐,低头,继续看卷宗文书。

    晏然走过去,边走还边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先把药喝了,刚端过来。”程湍将药推过来。

    “几时了?”晏然一口闷掉不需要品味的汤,味道好像和昨晚喝的又不一样了。

    晏然想,这要是在药里慢慢给她下毒,一定可以得逞……

    “书院那边请过假了。”

    药的苦味拉回来一点理智,请假了就好。然而,晏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

    “等下,我父亲……”

    程湍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他昨日回来了。”

    “然后呢?”

    “我出来……没有告诉他。”

    程湍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声,放下笔,带着少见的玩味,依旧没有什么笑意,“那怎么办?”

    问愣了晏然。

    晏然脑海里直接跳到了父亲质问她去哪里了,为何夜不归宿。她已经开始想借口找理由了。

    她的面色比早晨程湍过来发现她又发热的时候更加惨兮兮。

    “他现在比你忙多了,没时间找你在哪。”程湍淡淡解释,跟没解释一样。

    一时间缓不过来,晏然觉得脚底甚至紧张出来一些汗,将脚和地粘在一起。

    “过来坐。”

    昨晚的椅子还在他旁边,但地上的木屑已经打扫干净。晏然坐上去,看到程湍盯着她的脚,眼神冰冷。

    脚底一片凉意。

    程湍推开椅子,站起来,出了屋子拿了一双袜套,递给她。袜套很大,看起来也很厚。

    晏然不好意思地接过,将脚踩在里面。

    “几张纸上的文章应都是余茂坚写的,不过,是替别人所写。”

    “都是前几届的殿试文章。”

    晏然震惊地看着程湍,病气显得人很薄很透,一点动作就被无限放大,忽然睁大的双眼,微微发红的眼睫,和有些发青的脖颈。

    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说得很清楚,那么,她找到的那几张纸就是当年殿试的文章。

    余茂坚如何可以替别人写文章?他怎么知道当年的题目?他的死与这有关?他的文章可以高中为什么要写给别人?

    程湍怎么知道的?殿试文章,多年前的,他怎么知道?

    ……

    “其他的还在查。”

    其他的还在查,还在查。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不难猜测多种情况,不是什么天灾,大抵是什么人为。

    是,还可继续查。

    可,晏然觉得有些不妙。她在脑子里迅速找到最关键的点,她想都不想,掩饰都不再掩饰,脱口而出:

    “你什么时候回江表呢?”

    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完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晏然在这场看似无声的案子外旁观整个过程,余茂坚出题,扔出一些线索,程湍悄悄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可她总觉得他就在崖边,或许哪个凌晨醒来,崖边就没人了。

    还可以回去的,是吗?还能顺利回去吗?

    “江表怎么了?” 程湍对晏然多次提起江表感到不对劲,前几次没管,这回有的是时间,时机也恰到好处,她就坐在椅子上。

    他倾身过来,手肘搭在桌边。

    就在前几天,街上人声鼎沸,没人在暴雨夜依旧等着状元郎出宫,但哪哪都是状元郎的故事。授官礼结束后,这场风潮达到了最高点。

    很多人议论程湍为什么回乡赴任,状元留京理所当然,他却回乡做县令。

    百姓都以为他得罪了京城什么人而被贬了回去,甚至是皇帝看他不顺眼。上面的事他们不懂也接触不到,但是他们希望状元郎留在京城,不然这一颗闪耀的新星从离京那一刻就会开始黯淡,直到无影无踪。

    榜眼已经没了,状元还不留着,更何况江表泯县用不着一个状元去。

    可晏然好像不一样,从一开始她就直白地表现出希望程湍赶紧回去。

    晏然多次提起江表。

    程湍一把抓住那小椅子的腿,将椅子连带人拉近自己,程湍越发觉得不对劲。

    “你希望我走?”

    椅子在地上的摩擦声有点骇人。

    晏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和动作吓了一跳,身子不稳,手一把抓住了程湍的胳膊。

    面前的人眼神中有些阴郁,明明眼睛对着眼睛,真诚无比的样子,他还是像审问犯人一样。

    晏然喘不过气,依旧看不透这一双眼睛,晏然这样想。

    这是生气了吗?他生什么气!?

    他抓着椅子腿的手用了力,棱角和他对抗,让他难以再收紧。

    半晌,对于晏然来说很久,晏然无处可逃,她看着对面人锁骨间早已没有了那道细细的痕,那里的肤色微微泛红,好像在跳动着……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

    他终于说话了。

    “你怕我死?”

    ……

    晏然有些茫然。有人片刻就可以从高山直降峡谷冰凉彻骨,有人半晌就可以越过千山万阻找到答案。

    太难为情了。可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美好的上午,书桌后面的屏风在白天会被撤下,镂空窗子传进来一丝丝风。本应该是热风,但经过房后矮树林筛过,也变得清爽,带着树木的香。

    屋前太阳直直的烤着地面,照亮了书房里的一小块地,晏然甚至能闻到一股好闻的生地味道。

    这屋子里自然是夏凉冬暖,可她真想去外面晒晒太阳。

    手心冒着冷汗,脚底也冒着汗,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她已经僵持了好一会。

    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地松开,她要推开他。

    他抓住她拿回去的手,握住那细细的胳膊,她又离他很近。

    程湍另一只手碰到她的腿,晏然如同被一道小小的雷击中一般,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腿上一直升到脑子。

    他缓缓拿起她腿上的一小丝木屑,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

    目光就放过她这一瞬,又马上回对上晏然的眼睛。

    她看到了那眼皮上的褶皱随着眼神在变化,从底下到她眼中,带着些毫不留情的东西。

    到底对什么毫不留情?

    她往后靠向椅子背,使劲往后边挤,后背硌得生疼。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啊?!开始往回看了,他不但要结论还要过程,不觉得很贪心吗?

    你趟这趟浑水可以,但是别把自己弄没了,你就只是一个状元郎。

    书生做官,有几个能做明白的,你有倚仗吗,有靠山吗?有一定要做的事吗?有能力保证自己好好活着吗?何况这人看着就有些执念,不然费劲来京城再回去是要干嘛?

    前几个状元入了翰林便音讯寥寥,倒像是活得通透的,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拿点俸禄,好吃好喝就完事。

    你这翰林都入不了,不如赶紧回去,挂着大理寺正的虚职越久就越危险。

    心中思绪反复来回,晏然强硬地逼自己咽下,然后随便捡来一根野草,扔出去交差:

    “我……你能别这么吓人吗?”她吞了口口水,鼻子吸了不充足的气,“我随口一问。”

    “大人不喜欢,我下次不问了。”

    另一只自由的手使劲晃动着,嗯,坚决不问了。

    ?

    耍无赖,问一句,逃百里。

    程湍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整个身体更往前倾了一些。

    晏然不知所措,怎么感觉他更不对劲了?她承认了错误,承认多嘴,还不行?怎么,要来个枷锁,把她拷在这小椅子上才行吗?

    果然,皇帝眼光好毒,随便给个官职方便查案就给了个极其符合他的——大理寺正。

    晏然双腿发麻,脊柱僵住,手握成拳,结果和小臂上的那只大手一对比……惨不忍睹。

    明明天好热,怎么老是凉飕飕的。她吞口水,尝试挣扎一下,程湍没让她动。

    不是,到底要干什么啊!又哪里惹到他了!

    ……

    所以,当临洱门都不敲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家的公子将可怜的晏姑娘圈在椅子上。

    大手还抓住人家姑娘的胳膊。

    临洱心中的正义之感油然而生,升到整个书房。他大步迈到自家公子对面,书桌是程湍最后一道防线了,他临洱今日是要战斗了!

    “公子你是发疯了吗?你看不出晏姑娘被你抓疼了吗?”他想上手阻止,却被程湍忽然转头的一个眼神吓到。

    吓唬他做什么!

    吓唬她做什么!

    他辛辛苦苦熬药,操碎了心,他这一吓,姑娘再吓出毛病了怎么办?!

    “那……什么,额,公子,有要紧的事。”

    “说。”

    程湍放开了晏然的手,坐正。晏然冲临洱苦笑一下,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昨晚看着还和和睦睦的,今天怎么就剑拔弩张的?别糟蹋他端的药好吗,有些药材很难弄的。

    喝了又病,病了再喝,有什么用啊?

    临洱严肃地看向他家公子。

    “宫里说期限快到了,晚上请公子去宫里一趟。”

    晏然立马反应,什么期限?果然,他硬要查还是有条件的。

    “知道了。”

    临洱说完就要离开,晏然叫住了他。

    “临洱小哥,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一会能麻烦你送我去书院吗?”

    其实她自己溜达过去也是行的,这么近,所以晏然在等临洱拒绝。

    “给你请过假了。”程湍说。

    “下午有节书学课,我想去,我已经好了,吃了药便不会再发热了。”

    晏然求救的眼神看着临洱,临洱会意,看向公子,语气十分委婉:

    “是啊,公子,她老是这么待着也不见得好,去见见书院的伙伴们或许会好得快点。我一会就送姑娘去!”

    临洱跑出去套马车。

    晏然从椅子上下来,穿着很大的袜套,走起来慢吞吞的,终于挪到内间,套上了鞋子,就听书房的人悠悠地说了一句:

    “所以,你冒如此大的险,只是好奇?”

    不知道的时候要拼命找,知道了之后如此淡定。

    晏然穿好鞋,坐在床上。

    “我又能做什么?”

    待真相大白,你又能做什么?

    从一开始,最后要触碰的线已经十分明晰了,那可是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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