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斯目光复杂地盯着薛长平,半晌没说出话来。

    薛长平却丝毫不在意,抬手拍了拍自己刚才坐过的草垛,神色平静:“不过一把刀而已,用它来试能试出什么?切开看看人脑子里装的什么吗?”

    努斯闻言又被噎住了。

    薛长平懒洋洋地靠着草垛:“再说,你们首领都没觉得被冒犯,你在这气个什么劲?这么小心眼,可难当大任啊。”

    “你!”

    努斯气不过,刚想开口,乌尔塞手腕轻轻一抬,打断两人对峙,努斯立刻闭了嘴站回一旁,恢复严整以待的模样。

    乌尔塞目光落在薛长平身上,黑眸深沉如夜,看不出任何情绪:“既然你能猜出来的是我,那不妨再猜猜,我为什么来?”

    薛长平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瞬,随即露出了一个微微上扬的笑容,语气依旧懒散,又带着几分实在:“那就不知道了。”

    努斯看向薛长平,目光里显然不信。

    肯定是在糊弄人。

    但这无疑是变相对薛长平的肯定了。

    努斯对太元人本能的厌恶,曾经太元人烧毁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的亲人,将他们逼到了穷凶极恶的雪原。但对算作半个太元人,却经历了同样遭遇的薛长平也不免多出几分同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敬佩。

    在乌汗人眼中,能在极端条件下生存下来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勇士。这人在车笼中被关了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不仅活了下来,还能坦然对峙,短短时间内作出的一番分析,竟与一众经验丰富的乌汗将领的结论不谋而合,几乎一致。简直不可思议。

    若能说服此人效忠乌汗,必会成为他们乌汗的一大助力。

    而眼下,他们正需要这样一个人。

    一个对渃水城熟悉,又了解太元人的人。

    三日前,乌汗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三日后愿将渃水城拱手献上,与乌汗做笔交易。

    渃水城的战略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坐落在北疆的咽喉之地,控渃河水道,扼北疆要道,是太元北部边防的重镇。一旦拿下渃水城,乌汗大军便能以此为据点,直逼太元腹地。

    然而,这样一座城池,对方竟然声称愿意不费一兵一卒地拱手相让,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天上白白掉下的馅饼里不会藏着毒药。

    而所谓的“交易”,对方的要求不过是希望乌汗能够挑起战事,让北疆陷入动荡。

    乌汗的诸位将领显然都对这种“无偿的好意”抱有极大警惕。

    据乌汗的密探情报,渃水城的防务都掌握在北部都督左知政手中,此人在渃水城颇受百姓爱戴,为官几十载,能力也不容小觑。

    左知政年轻时便科举高中,位列前十甲,原本应仕途一片光明。然而,因祖上三代有乌汗血统,遭到朝中官员的冷遇和排挤。尽管太元帝曾明言“不以血统论英才”,但这往上走的路都修在圈子里,即便走得再正,也走不进去。

    左知政早年在兵部任职,后调入大理寺,专理军政相关案件,尤善查贪军、肃乱政。战后北疆人心未稳,朝廷亟需一位既懂兵事、又能廉明执法之人坐镇。于是,上议阁大学士张启群力荐,陛下便破格任命了左知政为北部都督。

    但这道任命,同时也是将他派往战后一片涂炭、十室九空的北疆。所谓的前途,自然也与这片贫瘠之地一样,一片灰暗,自此远离了权力中心。

    左知政为人清冷孤僻,不喜逢迎结党,在京中自然没有什么“靠山”,虽为北部都督,却在地方官中缺乏根基与威信,许多人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暗中却是颇为轻视。

    这样,渃水城的布防或许看似坚固,实则暗藏隐患。若真是太元内斗得厉害,这城门说不好真会自己打开,迎他们入城。

    却又正因为如此,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局面,越不能掉以轻心。渃水城,乌汗是一定要打下来的,无论城内局势如何混乱,他们都必须要确保大军的行动万无一失。

    他们虽然得到了几处布防图,但对城内的详情仍不清楚。更麻烦的是,这几日渃水城的暗线忽然断了联系,音讯全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就更不得不令人戒备了。

    帐篷里很安静,只有一侧李茹花震天的呼噜声有规律地响起。

    乌尔塞若有所思地开口:“那天你身边的两具尸体,生前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男人曾是太元举足轻重的文臣,却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样的死法。”

    “女人也曾是个榜上有名的高手,后来却躲在了这边陲小城偷生。”

    听到“女人”,薛长平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碰到什么硬邦邦的物体,动作一顿,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抬眼望去:“你想说什么?”

    乌尔塞黑沉的眼眸盯住她,缓缓道:“你们这一整个镇子,都不是寻常来路。”

    “我倒好奇,你是谁?从哪儿来?”

    薛长平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哼笑了两声:“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我就叫薛长平,北塞出生。”

    “无父无母,没有来路。”

    “解释得够清楚了吧。”

    李茹花已经醒了。

    她面朝里,没敢动,只偷偷竖起耳朵听着。听到这,胸口握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五岁就认识薛长平了,没人比她更了解这家伙。尽管这些话她早就知道了,但此时此刻这样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这些乌汗人,真是讨厌得很!

    李茹花有点想跳起来骂人,但想了想敌我双方力量悬殊,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没动。

    乌尔塞不为所动:“你是个孤儿,又出生在北塞,说不准,也有乌汗人的血统。”

    薛长平没接话,只看着他。乌尔塞继续道:“你如今无家可归,连落脚的地方都被毁了。既然你说,我们目的一致——今后,我可以给你庇护,而你,替我做事。”

    薛长平双手环胸,作出思索模样,朝李茹花那边“喂”了一声:“你愿意去乌汗吗?”

    李茹花紧紧闭着眼:“……”

    “别装了。呼噜早没了,脚还抖得跟筛糠一样。”

    装死的李茹花被无情拆穿,只好装出刚醒的模样,揉着眼坐起:“啊?乌汗啊……我怕我呆不惯啊。”

    话音刚落,就对上努斯不善的目光,李茹花立刻打了个滚,躲到薛长平身后,小声撺掇:“我看乌汗还是算了,人太野蛮了,地方野,不适合人住……”

    努斯怒道:“你去过吗?胡说八道!再瞎讲,把你吊旗杆上去!”

    李茹花脑袋一缩,小动作拱了拱薛长平的背,挤牙小声道:“你看吧,我就说···别答应他们,说不定转头就把咱俩宰了。”

    努斯盯着两人,眼神里露出明显威胁:“现在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事。你若愿意归顺乌汗,我们从不苛待自己人。你可以在那儿活得很好,到了年纪还能自己挑个中意的儿郎嫁了去,我们婚嫁全凭自愿。”

    李茹花听完,上下打量了他和乌尔塞一眼,低声嘟囔:“听着也没什么诱惑力。”

    努斯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就不提了,可他们首领,那可是雪原上姑娘们争破头的人物,这···这没什么诱惑力?怕不是眼瞎了!

    他稳了稳心绪,咬牙放狠话:“若是不愿,可就不一定能活着走出这个帐篷了。”

    乌尔塞没有发话,静静地看着薛长平,等她开口。

    薛长平笑了笑:“急什么?既然想让人忠心为你们办事,总得拿出点耐心和诚意吧。”

    “我们的目标在某些层面确实一致——找出屠杀小镇的真凶,弄清真相。但为我家人报仇,是我的私事,与你们无关。至于和太元开战、杀得你死我活,那不是我的目的。”

    乌尔塞站起身,缓步走向她。

    李茹花见状,动作比脑子快,立即往后挪去一大段距离。

    薛长平也站了起来,但对方却递来一条卷轴。

    她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张中年男子的画像。

    她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乌尔塞道:“这是北部都督左知政,掌渃水城军防重权。你说的那另一股势力,三日前曾传信,说明日献城,迎我乌汗大军入城。我要你今夜与努斯夜探渃水城,把城中实情传给我。”

    努斯闻言一震,有些惊讶,但欲言又止。这薛长平尚未归顺,首领怎么就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任务直接交给她。

    乌尔塞却已继续说道:“左知政与发妻育有一子,家风清正,为人刚直,此人不懂变通,但并非通敌之人。若要献城,必然要过左知政这一关,如此一来,你所要找的凶手和真相或许就藏在城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

    乌尔塞低头看她。

    薛长平抬头望回去,神情淡定。

    男人浑身散发出逼人的冷冽气息,仿佛连帐内温度都随之下降几分。

    狐裘鹿皮覆体,胸口半裸,线条分明,既野性又庄重。

    额上坠着血色宝石,仿若浓血滴凝,双目深沉锐利,藏着经年战场锤炼出的沉稳与锋芒。

    薛长平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分毫不弱,稳声道:“这是你的诚意?”

    “努斯会带你去随军医师那里疗伤。我会给你武器、马匹。这是我的诚意。但——我也要看到你的。”

    他的目光转向李茹花:“把她留下,做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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