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忙活完牛的事,也带着几个小辈过来了。

    钟五今天帮了大忙,他们可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他们到的时候,江衔月正在炸辣椒酥。

    “牛怎么样了?郑老怎么说的?”

    “说是不碍事,可能是闻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才被惊了,好好养两天,过去这阵儿就没事了。”

    赵氏看见她手上的水泡,急道:“手上怎么了,怎么烫得这样厉害?你看你还忙活,快把手上的活先搁下,泡水里,我让你四哥去白大夫那儿拿药膏。”

    她一边说,一边就喊江涛。

    江衔月赶忙拦住,“没注意溅了油点子,刚溅上就涂了药膏,已经不碍事了。”

    三奶奶她们也上前来看,“都起明泡了,还不碍事呢?你去一旁歇着,再多用凉水浸浸,咱们这么些人呢,肯定能安排妥当了。”

    说着,接过了江衔月手里的笊篱。

    江衔月也不客气,“正好这大菜还得您来做才有滋味。”

    三奶奶点点他的鼻尖。

    油锅里,辣椒酥翻涌着,颜色红亮,香气扑鼻。

    三奶奶赞道:“还是你会张罗,这个好吃,过年的时候你做的那些,都被你二伯四叔他们用来当下酒菜待客了,尝过的都说好。”

    江衔月端起了装辣椒的簸箩,“那我再剪点辣椒,趁着油锅,咱们多做点。”

    赵氏接过去,“我的好小姑,你就歇歇吧!我来!”

    正好江涛带着玉郎过来,问赵氏喊他什么事。

    赵氏笑道,“没什么事儿!”又喊玉郎,“带你小姑姑玩儿!”

    江涛一头雾水,看向江衔月。

    江衔月笑道,“没别的事儿,就是几个菜好了,你端屋里去吧,饭还得等会儿。这会儿都已经过了未时了,正好早上包了饺子,我煮了一帘,你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昨天她在后头坡上挖了不少鲜荠菜,配着腊肉剁碎了包饺子,早上已经吃了一餐了,剩下的本来是想着晚上煮一顿的,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说着,又盛了一盘出来给三奶奶几个尝味儿,“您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吃东西呢,也先垫垫,二伯母、四婶和大嫂也尝尝,我早上吃了几个,尝着是盐放得重了,有点咸。”

    三奶奶张口接过江衔月夹过来的饺子,细细嚼了几下,才道:“腊肉本就带盐,跟荠菜拌的时候不用放盐就行。不过这味儿我吃着正好,不咸不淡的,怪好吃。”

    “好吃就好。”江衔月呵呵笑,又看向三奶奶带来的肉和鸡蛋,“您还拿这个做什么,我今天也买了好多呢。”

    “肉哪还有嫌多的,吃不完你们留着,我今天割了两刀,屋里足够吃的了。”

    江衔月知道她们是感激钟五,也想尽尽心意,便不再推辞,只道:“那晚会儿二伯他们回来,让他们都过来吃饭。我去把董大伯带的这鱼也破了,这鱼个头儿大还新鲜,咱们做个水煮鱼,肯定好吃。”

    几人忙忙碌碌的,忙了一个多时辰,菜才全部做完。

    虽然时间仓促,但众人都存了心思好好招待钟五,所以菜多量足,色香味俱全,看着十分丰盛。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女人们就坐在院子里吃。

    只是董来富没想到,老儿子还是被他娘指使过来了。

    -----

    “爹,娘让我喊你回去吃饭呢。”

    董桃林觉得自己找了个好借口……江三叔听见他们还没吃饭,肯定会把他留下来,他就可以趁机多跟江三叔和月儿讲几句话了。

    但在董来富看来,这小子根本就是在胡扯。

    这会儿才晡时中,离吃夕食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工夫,这会儿喊他回去吃饭,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江留青却没有多想,他果然如董桃林所愿,留他吃饭了。

    “桃林,你们还没吃饭啊,正好我们今儿个也吃得晚,快坐下一起吃点。”

    时下有的人家一日两餐,分别在食时和晡时,也即辰时和申时。

    也有的人家一日三餐,分别是朝食,昼食和夕食。

    朝食在日出和食时之间,也即卯时和辰时;昼食一般在日中时分,即午时;夕食则在日入之时,即酉时。

    不过这都是不固定的,随忙闲、季节时令和家庭习惯、生活条件等不同情况而变化。

    对于董桃林的话,江留青丝毫没有深究。

    “唉。”董桃林脆生生应着。

    江衔月给他拿碗筷,还没到门口,他就迎了出来,关心道:“月儿,我听说你今天被牛惊着了,没有大碍吧。”

    江衔月摇摇头,“我没事儿!”

    董桃林还是一脸忧愁,接过碗筷,又瞧见她手上的伤,“你手怎么了,怎么起了这么多泡?”

    “没事儿,不小心烫的,已经没有大碍了。”江衔月回了一句,挥挥手让他进屋。

    “怎么这么不小心!”董桃林哪还有心思吃饭,“我去给你买药膏!”他说着,把碗塞给江衔月,就要出去。

    “哎!不用,我涂过药了!”江衔月喊住他,催他进屋吃饭。她都饿坏了,刚刚那两个饺子根本就填不饱肚子,吃了反倒把饥饿感都勾出来了。

    董桃林摸摸头,不想进去。

    他爹让他收敛点,不要单独找月儿说话。现在他们站在门口,屋里有人,院子里也有人,这样大庭广众的,就不算单独说话了吧。而且说的都是正经话,他可一丝一毫混蛋话都没有说,可还有什么正事可以说呢……

    “董五哥!”江衔月在他眼前挥了挥,董桃林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快去吃饭吧!”

    董桃林想了个话题,“月儿,我听说你和四哥在找山莓?我们上次摘的那个地方,还有好多,明天我让春月来喊你,咱们一起去摘吧!”

    江衔月失笑,“不用啦!我们都找够了,做了好多果酱呢。对了,晚点你走的时候,带一瓶回去吧,我上回说要给春月一瓶的,这几天一直忙,都忘了送过去了!”

    “好,我晚点找你拿!”董桃林心花怒放,“明天你不想去的话,我摘了给你送来!”

    “真不用!我都做了好多了!”江衔月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高兴起来,“我现在拿给你吧,晚会儿我要去大伯母家一趟,不一定在家,你帮我带给春月啊!”

    “啊?”董桃林傻了眼。

    江衔月将碗筷塞给他,“你先去吃饭吧!我一会儿就搁桌子上,你记得拿走就行。还有董奶奶要的枇杷叶,我也找出来了,是去年秋天摘的,应该能用。”

    “那,那我明天再找你拿,我想起来了,春月也不在家,她,她跟着我娘去南湾走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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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董来富老脸都替儿子红了,个傻小子,刚还说你娘让你喊我回去吃饭,这会儿反倒搬你老娘圆话,真是小时候打轻了。

    钟五也如坐针毡,江留青跟他说话他都没反应过来。

    “五郎,五郎?”江留青晃了晃手,“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咳,没事儿,三叔!我量浅,刚刚那一杯喝得猛了,您坐着,我洗把脸。”他给江留青倒了杯酒,又给董来富也倒了一杯。“董大伯,您也请!”

    外头,江衔月也问,“我今儿个在路口还瞧见董伯母呢,她怎么突然就走亲戚去了?”

    “啊!”董桃林挠挠头,“是春月跟着我娘走亲戚,我娘回来了,她留在那儿住两天。”

    钟五站起身。

    江衔月皱皱眉,“你刚还说让春月明天喊我去摘山莓!”

    “啊!”董桃林摸摸鼻子,“是吗?我,我,我记错了?不,不,我,我说差了!”

    钟五往外走。

    江衔月不想搭理他,你记没记错怎么问我,我又不是你脑子里的囊虫,“董五哥,你是不是跟春月闹别扭了,不想给她带!”

    “啊!”董桃林欲哭无泪,“没有,不是,是春月知道我来找你,让我一定喊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去摘山莓的,我怕我没喊到你,她不高兴!”

    钟五跨过门槛。

    “这样啊!”江衔月不是很有心情,她为难道:“改天吧,你帮我把果酱带给她,再帮我带话给她,我改天再去找她玩儿!”

    她又挥了挥手,“快去吃饭吧!”她真的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董桃林还想磨蹭,钟五出来了,“月儿,水盆在哪?我想洗把脸!”

    董桃林察觉到了危机感,“钟大哥啊,洗脸是吧,我带你去。”

    “我刚听董大伯喊你!”钟五道,又看向江衔月,“我看见水盆了,你也忙也一天了,快去吃饭吧,我知道水在哪的。”

    他并不多待,将董桃林弄进屋后,去洗了把脸,跟着进屋了。

    江衔月松了口气,到底把要董桃林带走的东西先找出来,才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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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桃林进了屋,心中颇有几分不服气,逮着江涛低声问,“你们跟钟大哥怎么认识的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涛一时间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不吭声不要紧,江留青正是对钟五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时候,恨不得在所有人跟前把他夸一遍。

    董桃林这一问,正问到了他心坎上,他开始洋洋洒洒地说起当时的情景来。

    “……不仅踏实能干,还细致,为人更是没的说。今儿个在城门口,我都快吓死了,那牛眼看着就要撞上我家月儿了,硬是被他拦了下来,几下就制伏了……”

    董桃林听着他爹才刚听过一遍的话,怀疑地看向钟五。

    钟五刚刚落座,腰背挺直、坐姿端正,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接收到董桃林的视线,他微微一笑,朝对方举杯。

    董桃林狠狠喝了一杯水……他爹不让他喝酒,不止他爹不让,江三叔也不让……为什么呢……

    钟五又一笑。

    董桃林觉得这是在挑衅,他放下杯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钟五掂量一番——

    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瘦得个麻秆似的……个子那么高是要够天上的星星……手那么长是要捞水里的月亮……

    最后化作疑惑:这样的人真能拉住惊了的牛?他是江三叔家什么亲戚?怎么原来那些年都没见过,这一段时间却老往三叔家来!

    “三叔,你们再去赶集就叫上我,我给你看牛,保管妥妥当当的。”董桃林拍着胸脯道。

    江涛惊奇地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那是他看牛的问题吗?

    这个董桃林真是太讨人厌了!见天在三叔跟前刷存在感不说,还老想着在五妹妹跟前求表现……悄悄刚刚说的那一溜儿酸话,就差没把人牙都酸倒,二哥读了一箩筐书都说不出来……真是太招人烦了。

    钟五展眉一笑,揽住江涛的肩膀,给他倒了杯酒,“来,咱们也喝一杯,我敬你。”

    江涛大喜,他爹娘总以他年纪还小为由不让他喝酒,现在钟大哥都敬他了,难不成还不让他喝?

    他悄咪咪瞄了他爹一眼,见他没注意这边,高兴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给钟五倒了一杯,回敬回去。

    董桃林被江涛瞪了一眼,又被他爹瞪了一眼,不明所以又觉得憋屈,到了也没能跟江衔月再多说一句话,随着众人蔫嗒嗒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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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总算过去了,江衔月从大伯母家回来,累得不想动弹。

    江留青收拾利落,拿出今天买的东西,一一指给江衔月看。

    “这里头是你爱吃的茶糕和脆饼,这里头是几块时兴的尺头,天气热了,你拿来做两身衣裳。这头绳和绢花,老板说是城里头小娘子们最爱的款式,你看看,要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带别的花样……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去歇着吧,记得把那药膏再搽一遍,可别留了疤。”

    他今天还买了肉和别的东西,只是被刘婆子趁乱顺走了,其实那会儿他看见了,却不想再嚷出来让闺女添堵。

    江衔月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乱糟糟一片,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以往她在三奶奶和大伯母家住着时,她爹也会给她买东西,但是都直接交给三奶奶或大伯母收着,不会直接送到她面前。

    三奶奶和大伯母会告诉她说,这是你爹给你买的,那是你爹送来的,她就是听一听,不会刻意去想,刻意去记,刻意去看。

    仿佛她不想、不记、不看,就可以无视他的愧疚,就能为娘亲和哥哥报仇似的。

    可是,真的能吗……

    -----

    她记得小时候,她爹是很要面子的一个人。娘亲交代他捎个针头线脑的他都会觉得不好意思,还买糖葫芦哄她,让她进店里给老板付钱。

    他就在门口守着,等老板把针线包好了递给她,他再接过去,抱着她回家。

    可当初那样要面子的一个人,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买她喜欢吃的糕点,买女孩子穿的布料,给她买绢花首饰。

    明明才过去六年,可他却像是老了十岁还多,脸上总是愁苦的,也只有这几次家里人多热闹的时候才高兴些。

    大概是娘亲离世,哥哥离家后,他就将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吧。

    而她却少有回应,待他甚至还不如待三奶奶和大伯父大伯母那样亲近孝顺。

    所以他才这么孤苦吧,明明有儿有女,却过得像个孤家寡人。

    她有时也想对他好一点,可有一种情绪根深蒂固地扎在她心里,她放不下。

    即便刘氏奈何不得她,她也讨厌刘氏,可随着年纪渐长,她渐渐明白,是刘氏入侵了她原本完整的幸福美满的家庭,让它支离破碎。

    而这种入侵,哪怕她爹并不乐见甚至不曾预料到,但也是在他的默许和不作为下完成的。

    从那时候起,就有一种愤懑、委屈和无助掺杂在一起的情绪潜藏在她心底。

    娘亲走了,哥哥走了,连爹也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

    曾经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人对她说过,她娘不要她了,她哥哥不要她了,她爹也不会要她了。

    那些言语,那些恶意,对于当时才八岁的她来说,不啻一场灾难。

    而当她明白女子怀胎十月才能生出子嗣后,娘亲的死和哥哥的出走似乎都有了理由。

    她对江留青多了一分疏离和怨念,哪怕随着娘亲每次入梦对她的开解淡了许多,但终究还在。

    哥哥一日不回来,那种愤懑就无法消除。

    她爹对她越好,她就越憋气。

    “我没事,你也早点歇着吧。”

    脑子里思绪纷飞,江衔月想不清楚,干脆就不想了,她站起身将东西抱了满怀,回了屋子。

    明明身体很累,可当她真的躺到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娘亲离世后,她常常会梦见她,梦见她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她有时会想,会不会娘亲没有死……其实她是天外来客,在这里完成了她的宿命,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又或许,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劫来了,劫数历完,她就回到天上去了?

    娘亲说过,只要她在哥哥生辰的时候,在枇杷树上虔诚祈祷,哥哥就会回来。

    可她每年都守在枇杷树上,等了一年又一年,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却从未有过哥哥的消息。

    哥哥真的会回来吗?

    月上中天,江衔月斜倚在枕头上,看着窗外,直到窗户纸上映出的枇杷树影都模糊起来,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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