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身?”

    蒋信止面露嘲讽的笑,蒋大预却不知他的伯祖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大同社。

    “你是想跟大同社划清界限,不降租,也不要煤矿的股份?还是跟大同社彻底决裂,将大同社所作所为上告官府?

    “亦或是表面与大同社虚与委蛇,私底下将其违法之事一一上报官府?”

    蒋大预默然。

    前两种意味着他们要抛弃大部分族人,抛弃田土和房产,等待官府消灭大同社,再——大概率要花上一大笔钱——拿回来。

    后一种最为稳妥,却也最难实现。

    他们要走钢丝,取得两方信任。

    即便如此,他们还得警惕官府方面卸磨杀驴。

    尤其是剿灭大同社需要官兵,所谓兵过如篦,他们这种有污点的地主极其危险。

    书房里陷入沉默,蒋大预几次想要说话,又觉得不妥。

    蒋信止抬起长满皱纹、满是老人斑的脸看了看蒋大预,嘴唇张开,“大预”两个字说到一半,便听见房外传来三儿子的声音。

    “爷!爷!如何能减租!不可以减租!”

    他的三儿子急匆匆闯进书房,瞥了眼蒋大预,跟没瞧见似的从他身边走过,蒋大预那声“七叔”更是当作没听见。

    他径直跪在蒋信止面前,扯着嗓子说道,“爷,你莫听信谗言!绝对不能减租!能减一次便能减第二次,那些佃户定会跳到我们头上!我蒋家几百年的基业便没了!”

    蒋三爷想挤出几滴眼泪,但怎么折腾都没成效。

    他只能干嚎着说,“爷!不能减租啊!减了租你让儿子以后如何活?你让大钦他们如何活?

    “爷啊!现下你便听别人的话减了租,以后那些奸诈小人定然变本加厉,伙同外人骗走我们蒋氏的田土。爷啊,你莫被小人蒙蔽了!”

    蒋大预握紧拳头,面色铁青。

    蒋信止原本一条缝似的眼睛挣得老大,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压着声音说道,“你爷我死了么?”

    “啊?”蒋三爷愣愣抬起头。

    蒋信止一巴掌扇下去,神色冷峻,“你爷没死,你哭甚么丧?”

    蒋三爷神情慌乱,“不……不是。爷,我不是……”

    “滚。”

    蒋信止的愤怒溢于言表,蒋三爷面色苍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滚!”

    蒋信止的身体微微颤动,蒋大预上前一步,轻声对蒋三爷说道,“七叔,走罢!大嗲嗲年纪大了,莫惹他生气。”

    蒋大预作势要扶蒋三爷,蒋三爷却躲开蒋大预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他看了眼一脸平静的蒋大预,看了眼他愤怒的父亲,心底生出怨恨甚至多过畏惧。

    他头也不回走了。

    蒋大预站回原位,蒋信止原本看向别处的眼睛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蒋三爷的后背。

    蒋大预沉默。

    “大预。”

    蒋信止的声音响起,透出浓浓的疲倦。

    蒋大预应了一声,蒋信止却又沉默,蒋大预静静看着他伯祖毫无生气的脸庞,心底不由自主地想,“原来,大嗲嗲这般老了。”

    蒋信止有气无力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拿二千两给大同社,我们蒋家……入两千股。”

    蒋大预有些意外,“会不会有点多”到了嗓子口,却让他生生咽下去。

    他说,“大嗲嗲,我现下便去办。”

    蒋信止点点头,目送蒋大预离开。

    他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过书架,又突然退回去站在书架前。

    看着一本本老旧生灰的线装书,他想起年少时候,他没日没夜地读书,只想考中功名光耀门楣。

    那时大家夸他聪明,他也志向高远,觉得自己哪怕不能高中进士,也能考中举人,谁曾想一个岁贡便蹉跎了他一生。

    “碌碌无为。”他笑道,“我也是碌碌无为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入尘埃之中,“天贺啊……大钦啊……我没有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了……”

    ……

    “蒋信止买了两千股?”刘今钰放下刚递到嘴边的麻糖,“老小子有钱啊!”

    “不止,”杨文煊笑了笑,“两千股是他动用族产买的,名义上算是蒋氏全族的财产。他私人还买了两千股。”

    刘今钰腾地站起来,“姓蒋的要干嘛?”

    “别激动,”杨文煊道,“那两千股他要求保密,所以蒋家也就明面上的五千股,威胁不到我们对煤矿的掌控。话说回来,更重要的是这个事。”

    杨文煊敲敲桌子,上面是一封拆开的信。

    信是何金堂写的,里面是一份报告,说的是尚贤里桐子坪的萧姓地主为了翻新祠堂,倡议族人捐钱。

    没想到有人不愿捐,萧地主一怒之下将人抓到府上动用私刑,被抓者的儿子向何金堂状告萧姓地主欺压良民。

    何金堂核实后决定上门救人,但没想到人已被萧姓地主放回,只是被打个半死。

    何金堂请了大夫医治,并请示两位社长这事现在该怎么处理。

    刘今钰冷哼一声,“哼!这事我问了李扁嘴跟胡骥,都说何金堂耽误了介入此事的好时机,硬要去核实,还核了整整一天。

    “何金堂年纪小也就罢了,周怀名居然也听他的。我看他是旧习难消,对地主啊乡绅啊抱有相当大的敬畏。”

    杨文煊道,“你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周怀名本就是谨慎守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加上那小孩告状的时间有些晚,他爸已经被抓走五天……”

    他忽地顿住话头,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关键是你要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直接去找萧老爷处理呗!”刘今钰耸耸肩,看上去完全没把这事当做难题。

    “你……”杨文煊欲言又止,眉头紧皱。

    刘今钰看着好友一副忧郁神情,竟是笑了起来,“你他娘的发什么愁?老子又不用你出马。

    “你放宽心,不搞公审,这些中小地主又不是四望山的土匪,跟我们有死仇,刘氏那毕竟是我‘自己家’。

    “况且我在罗城很克制,最重的处罚也只是抄家软禁。我清楚得很,凭我们的实力、队伍建设跟思想觉悟,啧啧,别妄想那么高级的事!

    “我的想法很简单,不考虑那些狗屁影响,只去想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要建农联、立规矩,就必须对别人的状告做出回应。

    “现在他萧老爷强制别人捐钱、又打了人,那就是恶霸行径,我们必须予以惩戒。不怕事情闹大,只怕大同社的信誉崩坏!

    “现在罗城已建起农联组织,大同社和农联一起施压,当地中小地主根本抗不住,目前一半以上都同意降租。

    “蒋家如今也答应降租,檀江两区有唐家、蒋家的支持,农联不会再遇到大的阻碍。所以我们不能退缩,反倒该把萧家这事当作一个契机。

    “我们压下萧家,说不定能扭转三角水区、四叶水区和小江区的冷淡局面。”

    刘今钰自信又坚定,脸上神采飞扬,杨文煊看得出神,心想当真是性格决定命运,也难怪刘今钰会生出当皇帝的野心。

    他或许跟周怀名更像,总瞻前顾后。

    念及此,杨文煊不由地心中黯然。

    他只是多出四百年的见识,他的能力或许还不如周怀名、唐廷瀚这些人。

    “我待会就去桐子坪处理萧地主。你放心,我有分寸。”刘今钰道,“你别多想,给老子当好大管家就是,老子带你飞!

    “现在你领导我给你安排工作,这段时间跟唐廷潜、唐景宽、何起蛟保持联系,那帮地主该报官了。

    “不过有江川王府和岷王府压阵,官府和乡绅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也该我们享受下狐假虎威的VIP待遇了。”

    刘今钰笑了一阵,又忽地沉声说道,“但王府不能全然相信。农联把事闹大了,他们定然会生疑。要时刻关注王府动态,与马三言、陈君辅多‘交流’。

    “此外,老杨,岷王府那边不能全靠知道,我们得想办法渗透进武冈。”

    刘今钰甩下好几件事,杨文煊哪里还有时间忧愁,一面思考一面说道,“老刘,你想要建立情报组织?只怕有点难。”

    难在哪里?难在忠心又有这方面能力的人不好找。

    “先花钱买消息吧!武冈总店已重新开业,让他们埋暗桩,不能全靠知道反馈,太被动。至于我们的情报组织……”

    刘今钰瞥了眼杨文煊,“等农联告一段落,我再想想办法。”

    刘今钰说完,往嘴里塞了块麻糖,还鼓着腮帮子就跑了。

    杨文煊不禁失笑。

    ……

    尚贤里桐子坪。

    桐子坪是片平缓的坡地,官道在丘陵间蜿蜒至此处,并继续向南沿鸭婆山麓抵达五峰铺。

    它在东面还有两条路,东北通往温和里东山田荡,东南经许家田荡进入温和里淡茄子铺。

    故而此地常有行人来往,沿着官道摆着几个摊子。

    也因此大同社包围萧家的宅院时,远处的官道很快聚集起大批看热闹的观众。

    有萧氏族人,有附近的外姓村民,也有不少过客。

    大同社没有多做什么,只是不准随意进出萧家宅院,有人出来或是有人要进,便会被抓起来盘问,最后要么原道返回,要么被拘禁。

    同时,大同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喊话,让萧老爷和参与抓人、打人的同犯出来向伤者认罪请罚。

    萧老爷的管家几次出来。

    第一次张嘴便是训斥,责骂大同社多管闲事,结果被不知道哪来的石头砸了脑袋,只能惨兮兮逃回宅院。

    第二次态度软化,但仍旧高高在上,以报官威胁,大同社众人大笑不已,表示衙役他们都敢打,何况小小的萧老爷。

    管家气急败坏,只能悻悻返回。

    第三次终于放低姿态,管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申明萧老爷是在管教自家的不肖子孙,没有任何问题。

    他称大同社替他们出头对大同社没有好处,劝告大同社别被那帮奸诈之徒欺骗利用了,但仍无功而返。

    第四次出来,管家想要见刘今钰。

    但刘今钰拒绝,只是派人告知管家大同社撤围的条件。

    管家听后神色大变,望了眼远处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刘今钰,哼哼两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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