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斟偷偷瞄一眼窗外假作忙碌的晏醴,转回自己身上时,骤然阴沉下来。

    他强撑着靠在枕上半坐起来,扒开自己的衣领,查看身上的伤势,只见自己浑身都被缠得严严实实,胸口至腹部一段渗出了星星血迹,还鲜亮着,应是刚才搂着阿醴抱翻在床上时用力太猛,伤口裂了开来。

    回想战时情形,还历历在目:陈凉援兵赶来前,他率部下从陈凉大营撤退,引一干人追杀,将他们引在最荒芜的幽都山南麓血战。

    他率领的前锋军只有三千人,陈凉的追兵连同援兵有万人,三千抵一万,所有人皆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死战到底。为分散部分追兵,霍斟和一小支队伍辗转来到眠虎坟。

    禁地,之所以叫禁地,因为其被四座虎牙状的大山包围,与世隔绝,常年毒气萦绕,无数枯骨葬身此处,埋成了一座白骨坟,而现在,他们要将这里变成一座密不透风的血窟。

    不停地奋战,在死海里挣扎了一日一夜,眼见着死骨上铺满了活尸,无数带火簇的箭头射向他,脚踩的白骨燃起蓝色的火光,又有陈凉兵举着刀枪剑戟朝他厮杀过来,霍斟银冠被击落,散下一头的长发,他手握□□,拼尽最后力气,奋力一击,将陈凉兵斩落马下。

    身上的血口子从四面八方溢出黑血,他只感到心脏在剧烈地燃烧,渐渐地,五脏六腑都僵硬了,他开始发抖,眼前漆黑一片,终是拄着□□跪坐在地。

    最后一刻,只听到有嘶吼声朝他冲来,对面的长刀带动了眠虎坟里凝固的风,耳边发丝飘动一刹,可自己的意志竟不受控制地昏沉下去。

    这辈子,就这么死了吗?仅存的思念浮上心头,眼前竟是那个小丫头的形容。

    微风牵动她的发梢,她牵动自己的衣角,一步一跳地跟着自己,叫着“阿哥,阿哥~”

    突然,眠虎坟的风又再次静止,想象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面前巨大一声声响。似有人轰然坠地。

    霍斟拼命抬起眼皮,那是……那是那个饿肚子的小兵……自己曾给他半块干饼。

    是他为自己挡了致命的一击。

    耳畔轰隆隆地鸣动,隐隐约约,他听见那小兵道:“将军,将军不能死……好好活。”

    他让自己好好活,替他活。随自己赴死的千千万万将士都将性命悬在了自己身上。

    若不是他,只怕自己此刻已经化作一缕腥风,只能穿过阿醴的身体,却再也触不到她柔嫩的脸颊。

    那一刻,当命运暴烈而赤裸地铺展在他眼前时,他不想逃,只想再感受一次令人欢愉的危险的美丽,她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但是,他是一军主帅。他不能死,他要为死不瞑目的他们报仇啊!

    这儿女私情,是自己的。自己这条命,却是却是兄弟们换来的。

    突然,灶房里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嘈杂声,他的呼吸一滞,挣扎着起身,欲下床看看晏醴的情形,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左腿不能动弹,使劲过后一会儿,小腿和膝盖处就有筋骨断裂的阵痛由下而上的蔓延到心口。

    呼吸愈渐急促,他咬牙忍痛一点点往床边挪,左腿却完全瘫软着由他用手掰到床沿,背上的刀伤开始发出呜咽般的皮肉摩擦声,一下没控好力道,霍斟直直摔下了床,在地上借力翻滚一圈,幸好床榻下是晏醴铺着的干草和被褥。

    巨大的摔落声惊动了在灶台忙活的晏醴,屋外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晏醴撞开门闯进来,便看到霍斟正趴在她的草席上挣扎着起身。

    “你干嘛呀!”晏醴气急,上前蹲下身来扶着霍斟翻过身来,霍斟也不挣扎了,就松松躺在草席上由晏醴摆弄。

    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潭表面浮着绒花的花絮,颇有些委屈道:“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想去看看你嘛。”

    晏醴只怪自己完全抵挡不住这男人的美色,看着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便再不忍心苛责他,敛下眼睑,温柔道:“我没事,你的小腿腿骨断了,还需养一养再接骨,还有膝盖上的旧伤也愈发严重了,以后阴天下雨免不得酸胀。总之,在完全好之前,你不要乱走动了。”

    原来是腿骨断了,霍斟了然,他轻点了点头,像只乖顺的小狗,只需顺毛捋便会对你忠诚一生。

    顿了顿,他问:“还能恢复吗?”

    “怎么?你怀疑我的医术了?”晏醴说这话时虽也心虚,但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先哄着他养伤。

    霍斟浮上一抹惑人的浅笑,不在乎道:“在下怎能不信服巫咸神女的医术呢,定当谨遵医嘱。”

    怎么会不在意呢?若是腿上落了残,他还如何做那个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纵马舞枪,斩敌卫国,那是他的毕生所求啊!晏醴微微敛眸。

    霍斟忽然道:“你为我褪下的衣物和其中的东西去哪了?”

    晏醴眸光一闪:“衣服我扔了,东西收起来了,我找找。”

    她走到屋内的杂物一隅,扒拉出一个小包袱,拿到霍斟面前,打开是几个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有几柄暗器,还有一支鸣镝,都是她从霍斟的衣物里抖搂出来的。

    霍斟拿起那支鸣镝,递给晏醴道:“帮我去放了它。”

    晏醴听话照做,鸣镝尖锐鸣响,朝天而去,在高空绽出一束光圈。

    回屋后,还没等晏醴开口问,霍斟先解释道:“这是给赤丹的信号,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在深入敌营前,我把他遣去了后方青泉大营报信,提醒他们做好应敌准备,一旦幽都关失守,陈凉南下,大乾的下一道防线就是青泉。如今已过十日,不知幽都关战况如何,祁留安是否按照计划围剿了陈凉余军。”

    晏醴道:“嗯,把赤丹叫过来问问也好。”她低头摩挲着手,顿了顿道,“阿哥,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霍斟无奈笑了笑,早习惯她的小心思。

    晏醴道:“其实,我此次去鞍马道,是为了找关于晏氏谋反的证据,你猜,我在鞍马道发现了什么?”

    “我一路打听到了晏思源当时联络的马贩子,给了他好些好处他才肯把那凭证给我,我仔细看了那凭证,其他之处均无异样,惟有这印章,实在骇人。”

    晏醴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发黄的买卖凭证书来,翻到最后一张,递给霍斟。

    霍斟接过那张凭证,只见上面的红印已经斑驳褪色,但还能看得清上面的花样,是龙腾九天式样,八个大字“大乾永安,天授龙印”。一笔一划,皆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天子龙印!

    “怎么可能!”霍斟也不禁惊声。

    晏醴朱唇一翕一张,道:“现在看来,晏氏有冤。”

    “你找这些,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你是觉得对晏氏有亏,做此弥补的。”霍斟斜睨着阿醴,要穿透人心般。

    晏醴直直逼视着霍斟,道:“我要回京。”

    晏皇后的音容又浮现眼前,那个她应该称为姑姑的尊贵女子。她是那么的和蔼,那么的温柔,又总是那么悲伤。

    作为苏息,陪伴晏醴从九岁长到十四岁。皇后姑姑很喜欢召晏醴去璃宫玩耍,九岁时,晏醴跌进御花园后的泥潭,姑姑慌不择路跳入泥潭,把她托上了岸,自己却差点深陷窒息;

    十一岁时,晏醴与祁澄珵玩躲猫猫,晏醴借能出宫的便利,带着苏息一起出了宫,半夜时分被侍卫找回璃宫时,苏息第一次看见这样不顾体统的皇后,她形容憔悴,珠钗散乱,光着脚紧紧拥晏醴入怀;

    十三岁时,皇帝姑父下旨要将晏醴册封为公主,远嫁陈凉和亲。到乾殿接恩旨时,正撞见姑姑跪在皇帝面前,以簪抢颈,以死相逼,她苦苦地哀求自己的丈夫不要让晏醴去和亲。皇帝姑父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姑姑却无力地瘫坐在地。自那之后,晏醴册封公主之事便再没人提过。

    世人看这位皇后的面容,大都以为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儿。苏息却不以为然,每次见到皇后时,她总是孤孤单单地坐在璃宫的琉璃宝座上,无喜无悲,像个木头,一双美目却总是无声地流下泪来。只有见到祁澄珵和晏醴的时候,她才能勉强挤出一抹笑,笑中却总有难言的酸涩。

    晏醴敛下凤眸:“当时我送出晏府的罪证只有垄粮抬价一条,以我对晏思源和晏皇后的了解,他们绝不会谋反!这其中的关窍,就是我堂堂正正回京的倚仗。”

    霍斟将她冰冷的手捂在手心里:“事到如今,我们都没有退路了,想要溯源,肃清这天下祸事的根源,只有回京这一条路。”

    不出两日,赤丹就顺着鸣镝的方向找了过来。

    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三日前,陈凉趁大乾守备无人直击入城,祁涟率军唱了一出空城计,陈凉三万人中了埋伏,被困幽都关城内,其中八千人誓死抵抗被剿杀,剩余约两万两千人缴械投降。陈凉大军损失惨重,残军于两日前弃地返国,正式宣告战败。

    赤丹本以为霍斟听到战胜的消息会欣慰甚至于大喜过望,然而并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是淡淡的,那一抹郁色化不开的黏在他的眼睑上,勉强牵起的嘴角都显眼的僵硬。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的声音幽幽道:“听起来,蒲见并不欣喜。”

    木门被风吹的“咯吱咯吱”作响,俯一敞开,两人走进来。

    是祁涟和裴岫。

    祁涟率先走进来,银白色的衣袍在风中凛冽,比起从前温润公子的样子,此刻的他,多了些军旅之人的英武刚毅之气。苍白的脸色被边关的风沙摧残了许久,反而泛起些许有血色的红气。

    晏醴几乎有些不认识他,这还是那个她认识的祁涟吗?

    裴岫踏入小屋的脚步迟钝,合上门时轻轻的,低着头一路缓行。

    霍斟见到祁涟来了,作势要起身行礼却被祁涟按了回去,他只得抱拳行了个军礼道:“殿下。”

    祁涟却轻推了霍斟的肩膀一把,佯作不满道:“都说了多少次,叫我留安。我叫你蒲见,你却叫我殿下,听起来仿佛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好,留安。”霍斟收起行礼的手道。

    这两日,霍斟已经能坐起来一会儿,只是因为小腿上的伤,还不能站太久。

    他此时正坐在屋中小几的矮凳上,祁涟便走过来欲关怀一番,却被晏醴挡臂拦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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