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把周可盈从自说自话的困局中拎出,她恍然间全明白了,安舒或许只是与她闲聊,是自己内心角落里敏感的小毛病又犯了。

    等她回过神,问他是什么事情,只看到一阵汹涌从面前清澈的眼中闪过,她还没来得及选出最合适的形容词捕捉这股情绪,那些复杂转瞬即逝。

    苦笑中好像有点难掩的遗憾,又憋了另一股劲儿,极力展示都是些小事,没什么的。

    公寓不算太大,落地窗却是一整面墙,足以迎接阳光填满整个客厅。

    金色染在他脸上时,他往前挪了挪椅子,温暖的笑意在向她靠近。

    以往的日出有这么早吗?一大早就这么灿烂吗?周可盈下意识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快九点了。

    安舒以为她在担心他上课迟到,的确,他心里一直替她装着这个话题,现在话赶话说到这。但这个时间和气氛,都没有那么合适,“我原本是想,如果你昨晚不开心,可以喝几杯聊的。现在好像是有一点......”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昨晚某个瞬间动了找他举杯消愁的念头,不对,是某几个。但举杯消愁愁更愁,理智告诉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靠理清思路化解,而非纾解情绪。

    周可盈立即否认,“没有。昨晚魏深回来了,佳昱在楼下和他聊很多有的没的。那种乌央乌央的场合,也不适合咱俩聊天。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

    她没说是具体怎么好,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又用下巴指指面前简单的餐具。两杯快被喝完的咖啡,两碗剩了没几颗的小馄饨,这诡异的组合一点也不搭配,两人吃得倒挺香。

    安舒缓缓开口,“当年我爷爷也是得了癌症,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懂,只记得需要很多很多钱,也不一定能治好。哦,有个远房亲戚是医生,说那个病在当时,保守治疗只是拖时间。动手术的话,胜算就有了。”

    “我知道这种情况。”周可盈连连点头,听过些类似案例,加上昨晚的那些突击研究,现在成了业余癌症研究着,“要尽快手术的,不然有扩散的风险,就很严重了。”

    安舒轻点头,继续娓娓道来:“可是当时家里负担不起,爸妈和亲戚们在搞服装小作坊,全家借遍了都不够。爸爸问了一位在深圳的大学同学,鼓动他一起炒期货,他就决定放手一搏,赚到钱就去给爷爷做手术。”

    周可盈已经想象出一副乐观的场景,妈妈有朋友那个年代进入股市,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呢?手术怎么样?”

    安舒的双眼顿时有些失神,只有唇角微微抽动两下,周可盈只觉得他嘴唇有点性感,但很显然,这是不合时宜的想法。

    “没有,不仅没有,他过去了一段时间,爷爷的病情就突然恶化,好在我妈那小作坊有了起色,手术是做了,但也没能成功,那个时候我们那里的医疗条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爸当时赶了回来,但一来二去,不但没赚钱还赔光了。”

    他顿了顿,周可盈这次没敢接话,这才预感到事情的发展比她想象中再糟糕得多。

    “直到爷爷走了以后,追债的人找到我们老家,我们才知道他大部分本钱都是借的,借给他的人拿出字据,是对他很不利的。只是我爸一个从小县城考出去的理科生,玩不转那些文字游戏。所以......”安舒表情淡然,极力控制着早就预想到的情绪震荡,手指抓在短裤口袋上的扣子,幸亏它足够结实,没被他扯掉。

    “我爸有的时候,真的挺一根筋的。我和妈妈都知道不怪爸爸,但是爸爸自己不这样认为,他信了亲戚的话。”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没呼出来,“那些人说爷爷是因为担心我爸,心态不好,才变得更严重的。事后又说什么读书最好有什么用......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赔钱。我知道,我爸当时能分到留在上海的工作,虽然也未必能赚多少钱吧。但就是为了我妈和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他才选择回到老家的。”

    周可盈听愣了,以为看惯了家庭纷争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多么顺遂,毕竟此时几乎难以想象他的父亲面临什么复杂的情况,必须作出些什么选择。

    “我想他最终没能和自己和解的原因,可能是接受不了寒窗苦读换来一场空,又或者因为还不掉债务不想牵连我们,才去喝了药。他应该是留了些话给我妈,但是我也没问过。其实这几年好些了,但我不想让她难过,更不敢去问奶奶。”

    “不用去问的。”周可盈终于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血脉是件很神奇的事,你们一定是心意相通的,你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安舒黯淡的眼神突然一亮,这不是之前想要和她说的话?

    “我也是这样想的。小的时候会纠结,现在已经想明白了。现在有现在的问题。”时间仓促,他话锋一转,“有时我在想,是不是一个课题没有解决好,过些年又会卷土重来,现在我妈妈又在和一群亲戚周旋了。”

    “周旋?”周可盈对这件事充满了共情能力,“怎么个周旋法?他们欺负你妈妈吗?”

    安舒感受到她的怒意,却也没劝她别急,“人性如此吧。他们在建厂之初,虽然没起什么关键作用,也是出了些力的。这几年不断地要这个要那个,其实我妈给他们不少,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几个阿姨舅舅家里的房子她都出了钱,还有什么要在市里结婚的表哥,我妈出房子出车,连彩礼都垫了。”

    周可盈一拍桌子,“这不是打劫吗?怎么这么不要脸?”

    “所以啊,我一直在劝我妈脱离出去,这些年她把厂子承包出去一些,有些能卖的也卖了,我们如果短期之内不回去,也就没这些困扰。”

    周可盈不理解,这跟逃兵有什么两样?她能从这些事得到什么启发?安舒的形象在她眼前瞬间崩塌了一般,见他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她满脑子没有同情,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为什么要脱离出去?”她最终没拗过自己爱刨根问底的性格,“要把这些都夺回来啊!问别人买房子,什么傻叉东西,没房就应该去街上当homeless!”

    她边说边四下张望着,从进来到现在没见过半盒烟或者烟灰缸,就连打火机都没有,但她克制不住这个冲动,“你家里能抽烟吗?”

    安舒几乎不会在家抽烟,甚至偶尔只在酒局上抽两根,听到这话他赶紧起了身,去电视机下方的储物柜里翻找。幸亏大一那门陶艺课碰到了手笨的朋友,餐盘没做成功,做了个歪七扭八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接送给他做烟灰缸了。不然现在真的不知道找个什么给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舒把那歪七扭八的碟子放到她面前,这才开始紧张,没想到事情起了反效果,“其实我想和你讲这些,是想让你也不要被这些困扰。如果争来争去,最终就会在这些旋涡挣扎,保全我们自己的利益,只要珍惜的家人平平安安在身边。人生短短几十年,时间和经历花在值得的人事物上,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周可盈点完自己手里那根,吐出烟雾的时候,眨了眨眼。

    他把“珍惜的家人平平安安”几个字着重强调了一番,她嘴边的千言万语,竟然憋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卖惨。”安舒心里的话说完,突然开始紧张,经过她的允许后,也从她那烟盒里抽出一根,却迟迟没点,“我是想说,对比我的情况,你会不会觉得乐观一点,觉得事情没那么糟?”

    他安慰人的方式可真不一样,但是好像的确起了作用。

    她也很快抓住重点,他其实什么都没问,她可能不想说的情况的情况,他多一句都没打听,从开口到现在,都没让她感到别扭。

    周可盈弹弹烟灰,“谢谢你。我想你说的有道理,只要我妈没事,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是这样的。”安舒点点头,“你万一之后有什么不开心,也可以和我讲。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挺好的。”

    她应了一声,安舒便低下头,扒拉已经快凉了的小馄饨,任她独自回顾这个故事。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安舒说爸爸被各种因素操控被迫做了选择,那些相干或不相干的因素来自命运,来自家庭,又或者来自那些话多又帮不上忙得亲戚,最后带着遗憾去世。

    所以她的爸爸当年作出选择,也是有被迫的成分吗?

    然而时间不允许她细究这个问题,时间到了九点半,安舒趁她沉思的工夫,已经端起桌上的碗筷,冲干净丢进洗碗机。

    他们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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