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已经死去,但它的残躯——那充当研究所地基的主机仍有炽热的余温。

    单无绮感觉到,随着伊甸意识的消亡,那滚烫的机体开始降温,散热阀喷吐出炽热的气流,犹如一组忧伤的口琴。

    末帝——旧人类的主宰,那已覆灭的帝国的皇帝,他可被记载和呼唤的名字仍是一个谜——拖曳着海洋生物一般的腕足,浑身遍布狰狞的鳞片,毫无人类轮廓的脸庞平静如止水,一步,一步,又一步,向伊甸的主机缓缓走去。

    他无视新人类的一切挣扎和反抗,眼泪和哀嚎,犹如数百年前,他于一个弹指间毁灭那黄金般璀璨的帝国,只为展开他宏伟蓝图的一角。

    工事已毕,他即将登临王座,即使王座之下,又要新添无数骸骨。

    首长面庞的皲裂寸寸延长,他真正目眦欲裂了,那皲裂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了身体上。

    首长喝令:“无绮,拦下他!”

    话音落下的同时,单无绮动了。

    她大睁着湛蓝的眼瞳,如一只月下奔袭的野狼,向道路尽头的末帝伸出刀一样锋利的指爪。

    她的愤怒和泪水等重,她的决心与疑惑共存。

    这个世界笼罩着一层浓雾,她得到了记忆、一部分答案与更多的谜团。她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无根的浮萍,但她仍在迷雾中摸索前进,至于前路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人类的未来黯淡得像将陨的晚星,单无绮第一次知道,原来希望和绝望一样,也能如此冰寒彻骨。

    单无绮的利爪抓上了末帝的身体。

    末帝没有回头。

    经历一次刺杀后,末帝对新人类的提防提高了一个等级。

    他不再浑身破绽,未知的防御工事笼罩住他的身体,单无绮的攻击一瞬间尽数反弹回她的身上。

    单无绮长而锋利的指甲裂开了,十指连心,血痕顺着指尖蔓延到手掌,让单无绮一瞬间疼出了眼泪。

    但单无绮没有松手。

    她死死抓住末帝的身体——不知为何,那种黏腻滑溜的触感让她联想到了鱼——她凶狠的力道嵌进末帝的肉里,而她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这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痛苦就是末帝的痛苦。

    单无绮招数使尽,把末帝留在原地:“不许走!”

    末帝终于回头。

    他看着单无绮,毫无人类特征的眼瞳闪过一点波澜。

    他道:“赫利克斯卿。”

    地下空间高温高压,空气如同一只千斤重的铁砣,沉甸甸地压迫着气管和心脏,让里面的所有活物无法顺畅呼吸。

    这里只有末帝、单无绮和首长三人。

    但随着末帝的呼唤,第四人从阴影中出现。

    那“人”残存着一半的人类脸孔,其余部分已是狰狞非人。

    他留着武将的短发,一身不合时宜的华丽长袍宽松地披在他的身上,长袍之外束着一件短甲,甲面的鳞铁剥落了小半,但仍然擦拭得光可鉴人。

    武将——末帝的臣子赫利克斯向主人下跪:“陛下。”

    “杀了她。”末帝淡淡道。

    武将应了一声,手部腕足落地成刀,向单无绮缓缓走来。

    单无绮狠厉地盯着末帝,内心一瞬间充满了荒谬和愤怒。

    生命诚可贵,这位末帝把他人的性命轻贱如草芥,待他施展宏图,那份宏图里又有几分人类的未来?

    咔嚓!

    单无绮已经失去了利爪,但她赤裸血淋的十指刺穿末帝的鳞片,用力抠进了末帝的血肉里。

    末帝皱眉,武将停步。

    单无绮跪坐在地上,用身体的重量拖抱住末帝:“你休想走!”

    末帝呼出一个气音,他短暂地更改了主意:“赫利克斯卿,先杀另一个人。”

    武将点头,手起刀落。

    首长人头落地。

    单无绮愣愣地盯着首长的脸。

    那张脸上仍然带着生时的表情,坚定、从容、淡然,仿佛他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另一场新生。

    他会复活的……对吗?

    但末帝打破了单无绮的幻想:“黑胡子死透了吗?”

    “是的,陛下。”武将恭敬地回答,“再狡诈的生物也无法三次骗过死神,这是他的第四次死亡。”

    单无绮死死抓着末帝,一刻也不敢松手。

    只有她知道,她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末帝低头:“松开。”

    待看清单无绮脸上的表情,末帝怔了一瞬,随后似乎回忆起什么,补充了一个字:“请。”

    “不!”单无绮激烈地反驳。

    武将动容了一瞬:“陛下……”

    哗啦!

    一只无形的利刃眨眼间斩断了武将的手臂。

    武将捂着断臂跪下,血肉模糊的断口在几个呼吸后重新长出一只手臂,但他内心的畏惧和震荡却没有因此消散。

    末帝淡淡道:“这里轮不到你开口。”

    武将本就低垂的头颅变得更低了。

    末帝的愤怒短暂如朝露,经过那一通暴虐的宣泄,他重新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低头看向单无绮:“你很有趣。”

    单无绮抬起头。

    一双满含着浓烈情绪的蓝瞳映入末帝非人的双眼,他在里面看到了愤怒、悲伤、迷茫甚至不甘,但唯独没有畏惧。

    帝国时代,末帝见过许多不畏死的男奴和女奴,他们之中不乏钢铁般的意志,但人死如灯灭,在他们的身体死去的那一刻,那卑微却璀璨的灵魂也会一同消亡。

    末帝突然多了一丝怜惜。

    他伸出一只手触碰单无绮的脸蛋——一只手足够了,毕竟这个少女让他生出了一丝兴趣,但两只手又太过郑重,对方担不起这样的殊荣:“我允许你问我三个问题。”

    武将呼吸一滞。

    单无绮恶狠狠地扇开那只伸来的手,又重新牢牢地抓住末帝的身体。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末帝的意图,以及自己可以周旋的空间。

    末帝安静地看着单无绮,犹如看着一只陷入思考的小猫。

    少顷,单无绮抬起头:“你会回答我三个问题,是吗?”

    末帝道:“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仅限于解答。”

    单无绮没有立刻提问。

    她扭头看向伊甸的机体——中途,她的视线在首长的尸体上短暂停留——尖俏的脸庞上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瞬的踌躇。

    伊甸死了,但她仍不知道,伊甸的死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伊甸为人类第一基地维持了三百余年的防护罩,根据记忆和已知的情报,那道防护罩的作用是隔绝来自*盖娅*的视线。

    *盖娅*是神,但神到底是什么?

    大灾变因*盖娅*而起,原因是什么?原理又是什么?墙外那只长着她的面孔的异种说,大灾变将会毁灭这个世界,这是真是假?大灾变又将如何毁灭这个世界?

    还有……这位末帝。

    单无绮重新看向面前的末帝——她的双臂死死地钳着他,但她十分清楚,若非末帝愿意驻足,她绝然留不住他。

    末帝耐心地等待。

    他已经活了数百年,而他往后的生命漫长无极限,他愿意为一个凡人一瞬的灵光停留片刻,犹如某个节日的夜晚,他从堆满奏折的案牍上抬头,静静凝视夜空中绽放的花火。

    单无绮终于开口:“……第一个问题。”

    末帝看着单无绮,不语。

    “*盖娅*,到底是什么?”单无绮问道。

    单无绮的决定不可谓不艰难。

    人类命运飘摇如晦,她的一半理智让她从最宏观的矛盾入手,但她的另一半理智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人类当下的困境毫无帮助。

    末帝眼角的皮肤微微舒展:“你很聪明,也很有野心。”

    单无绮不语。

    她等待着末帝的答案。

    “*盖娅*,是这颗星球的智慧生物,对天外执法者的敬称。”末帝一开口便落下满地惊雷,“人类并非这颗星球唯一的智慧生物,沧海桑田,潮起潮落,无数文明在时间潮汐间新生、覆灭,而天外执法者,他们高居云端,在你无法想象的极高之处观测着我们。”

    这个问题的答案超乎单无绮的想象。

    她忍不住追问:“观测我们?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吗?罢了,算我赠予你的吧,因为我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解。”末帝道,“我猜测,这颗星球是一个文明孵化场。”

    单无绮放轻了呼吸。

    缥缈的猜测比确切的答案更加可贵,因为前者附带着更多的信息,而后者经过加工和切割,已经失去了发散思维的棱角。

    她需要信息,而非答案,犹如孩童需要积木,而非一座搭好的城堡。

    “星球之外,是一片漆黑无垠的宇宙,我们并非唯一的文明。即使我是尊贵无匹的皇帝,但我也十分清楚,在洪大的宇宙面前,我不过只是一粒渺小的河沙。”

    末帝陷入思索,他在感慨,他在回忆,“我不知道*盖娅*何时降临这颗星球,根据占星所的汇报,祂的降临,最远可以追溯到已知的第三纪文明。”

    武将沉默地跪在一旁,首长尸身已凉,头颅孤独地躺在地上,淌下一地冰冷的血。

    “那个时候,我已经登临权力的顶点。”末帝叹息一声,带着一丝回味,“我的宝库堆满了金山,但各地的珍宝仍在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央浮空城;我的王冠每天都更换宝石,从平凡但美丽的尖晶石,到世间仅有一枚的亚历山大变石;我一日用三餐,每餐一千零八十道菜肴,那些菜肴大部分赏给弄臣和爱奴,小部分我只品尝一口,唯有一两道得我心怡,让我多抬起了一次银勺,那些菜肴的厨师也因此得到嘉赏,赏赐丰厚到能让他们富裕地度过下半生……”

    单无绮双手颤抖。

    末帝,曾经的他坐拥世间的一切,从指间里流溢出来的一点点财富,就足以让向他献媚的人安度余生。

    但他依然毁灭了那个繁荣至极的帝国,只为了一张没有未来的蓝图,一份充满私心的伟业。人民在他的口中,从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无趣的耗材。

    单无绮想起了基地,想起了外城,想起了饿死的人民和欢笑的丰收月,想起了一张张积贫积苦却知乐知足的脸。

    何其讽刺。

    何其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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